第7章 繪畫(5)
- 退步集
- 陳丹青
- 4651字
- 2016-07-18 13:31:28
要之:西方?jīng)]有官方美術界。所謂多元,在西方,即意味著策劃人遭遇策劃人,權力遭遇權力,批評遭遇批評。
大家知道,所謂西方的民主,即權力分散。批評的權力,于是也分散在各種批評家手里,發(fā)出各種批評。我在紐約遭遇九屆惠特尼雙年展,每屆更換策劃人,而每屆雙年展都被各大報紙、雜志激烈批評,然后是沒完沒了的反批評。
因此,我不能想像西方批評家坐在一起“自我批評”。因為一旦吃了批評這碗飯,他就準備,而且實際上就被置于持續(xù)的批評之中,這種被批評的激烈程度遠遠超出中國批評界同行的想像與承受力。例如60年代早已名滿西方的法蘭克福學派大批評家阿多諾,即曾在大學講壇被學生奪了話筒,轟下臺去。在西方,重要的哲學、美學與批評文本,幾乎都有來自反面的對立的批評文本——有時是大部頭專著——所有我們熟悉的西方現(xiàn)代思想家與批評家,終其一生,以至身后,均面臨來自同行的質(zhì)疑、批評,甚至攻擊。
中國批評家不可能被置于這種批評的原生態(tài)之中。我們的身份與地位非常穩(wěn)妥,其差異,只是行政地位或職稱級別——二者其實是一回事——我相信多數(shù)批評家人品正派,但是大家知道:在權力結構中,人品相當次要,重要的是,在中國,批評家與藝術家真正的關系,已被長期置于領導與被領導、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
或曰:西方不也如此?非也。西方藝術家與策劃人之間有一龐大的中介,即數(shù)以千計的畫廊。畫廊——亦即市場——乃是西方藝術的生態(tài)與溫床,藝術家從中出土茁壯,爾后,由批評家或策劃人采集奇花異草,栽培標榜。例如被稱為“教父”的紐約大畫商李奧·卡斯岱里單獨發(fā)現(xiàn)、豢養(yǎng),并推動了普普藝術第一代畫家。瑪麗·布恩則單獨推出了新表現(xiàn)主義第一代畫家。卓越的畫廊主人是真正的伯樂與弄潮兒,是美術館與策劃人背后真正的影響者,甚至操縱者,他們是藝術家真正追慕、巴結、崇敬而懼怕的人。
中國不然。中國有限的畫廊與曖昧的市場,是龐大官方美術界的“外圍裝飾”,不可能向高層——不倫不類地,我們稱之為“學術界”——輸送精英,中國所有值得一提的畫廊全都依據(jù)官方名單,亦步亦趨,選擇精英。在我們的精英名單中,幾乎沒有一位重要的藝術家毫無官方背景,純?nèi)怀鲎悦耖g與畫廊。
要之,西方的模式是:藝術家——畫廊——策劃人(批評家)——美術館。
相反,中國的模式是:藝術家——策劃人(批評家)——美術館——畫廊。
或曰:目前在國際上成功的中國前衛(wèi)藝術家難道先找畫廊再出頭嗎?非也,因為畫廊文化遠未成熟,官方藝術無比龐大,西方人只有兩種渠道接近我們:一是官方名單,一是由本土策劃人引領,直接將車子開進圓明園、宋莊、蘇州河沿岸,或任何隱蔽著前衛(wèi)藝術家的角落。
在這樣一種特殊情境中,中國批評家與策劃人的權力于是尤為凸顯、無可替代:對外,他是高級的“文化掮客”,越過并總攬畫廊的功能,是中外文化權力的中介者;對內(nèi),他兼具選擇權、批評權、策劃權、行政權,調(diào)動官方資源,提供官方舞臺。于是,西方人必須借助中國策劃人選擇藝術家,這是我們單元權力結構中的“對外功能”;對內(nèi)部分,則密密麻麻的藝術家好比有待圈養(yǎng)認領的羊群,策劃人,是使他們得以靠近權力、被納入權力的人。
權力與飯碗,批評與個人
我手邊有一冊8月號《美術觀察》,專題是“批評的困惑和批評家的處境”。其中王林同志提出:為了批評的獨立,我們不能依附體制。
問題是:我們怎可能不依附體制?我們自己根本就是體制,不然本次會議豈能召開,近年所有活動豈能發(fā)生。真正的災難是:如果擺脫體制,弄得像西方那樣,大家難道散伙、下崗、單干?
我所謂的“權力”,不是說誰在欺負誰,誰在受欺負。說破了,所謂體制,就是飯碗。四十多年前毛主席警告大家:“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今天,體制警告大家,并成功地使大家隨時隨地自我警告:“千萬不要忘記飯碗。”
五十多年來,我不記得有哪個時期像今天這樣,所有文藝家如此珍惜權力:當中國式的社會主義迅速發(fā)育時,文藝界、教育界、知識界頂要緊的根本不是藝術,不是教育,不是知識,而是飯碗——我們成功了:國家學院與官方美術界從來沒有如此龐大、鋪張、奢侈,我們此刻就坐在四星級賓館里——我們究竟要批評什么?我們付得起批評的代價嗎?
有人付出代價。栗憲庭同志就是一例。他脫離公職,以匹夫之勇劃分出一撥非官方美術群體,并自任早期的策劃人;不消說,他必定遭遇官方批評界同行明里暗里的批評與排斥——作為“批評的權力”,此乃“咎由自取”——但是他成功地發(fā)出了聲音,同時,在今天看來,他是個失敗者。為什么呢?很簡單:他冒犯了行政格局與人際關系,破壞了批評界整體性的裝飾功能,自外于權力的核心。在這樣一個集體文化中,個人的批評,過去無法發(fā)出,現(xiàn)在無法生效,形勢比人強:最近幾年的新形勢,證明他不代表中國式的“先進文化”,不代表“與時俱進”的“時”。
但我仍然不時聽見批評的聲音:過去,李小山曾經(jīng)單獨挑戰(zhàn)中國畫,彭德曾經(jīng)痛罵美術界。今天,有幾位我不記得名姓的批評家,或公開宣稱成都雙年展毫無意義,或痛陳當前文化狀況的腐敗或墮落——想必他們暫時沒有飯碗之虞——在這類與西方相比屬于小吵小鬧的聲音中,我看見,大家沒有忘記“批評的權力”。
我們需要權力,我們又需要批評。在這兩難之外,我們手中必須端著飯碗——怎么辦?
我給大家說件小事情:
七十多年前,有位文藝青年給魯迅先生寫了一封憤怒的信,痛批魯迅提倡世界語的主張乃是漢奸罪行,要他給全國讀者下“罪己詔”。
魯迅答道:我不是皇帝,何來“罪己詔”一說?
魯迅也不是官,更不自稱“作家”、“批評家”、“知識分子”,他只是自己一個人——我們可以從魯迅批評與批評魯迅,來看看“權力與飯碗”、“批評與個人”的關系:
近十來年,國中出全了魯迅在世時左中右老中青各色人等痛罵他的文章,是老先生回罵文字的數(shù)十倍——請注意:重要的不是這批人互相痛罵,而是他們除了批評的權力外,沒有別的權力。以上這位青年雖則常識混亂,但他和當時批評魯迅的人,如梁實秋、高長虹、四條漢子之類,全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他們根本不怕魯迅,因為魯迅不是文化部部長、作協(xié)主席,只是一個老頭子。他們彼此的關系,就像現(xiàn)在西方形形色色的文藝人,誰也不怕誰。此其一。
魯迅先生的文章再激烈,再孤傲,但沒有絲毫權力感。他有過的“職稱”遠不及在座諸位批評家:他任紹興中學校長一年,是個鄉(xiāng)鎮(zhèn)文人;短期任職教育部“僉事”,近乎科員;在京期間不是“正高級”教授,薪水常欠;他有作家的盛譽,但民國沒有“作協(xié)”;他短期入伙當時的“反動”組織“左聯(lián)”,沒有俸祿,被通緝,隨時躲藏——到了晚歲,魯迅的實際身份是舊上海弄堂里一介居民。此其二。
在魯迅的文字中詳細記錄著謀飯碗的過程。80年代經(jīng)濟學家千家駒曾纂文透露:魯迅至死領著蔡元培囑咐教育部撥予他的高額薪水。但此事一不說明魯迅利用政權,二說明當時的政權尚且容得了魯迅,三說明當時的教育部懂得文化。于是魯迅照樣領錢,照樣批評。此其三。
魯迅過世十三年,他的聲名地位被高度權力化,弄得誰都不敢反對他,簡直應了西方的古諺:偉大的文學家是無冕皇帝,而他的敵友也被權力化,或整人,或被整,一律噤聲,在“批評與自我批評”、“敵我與內(nèi)部矛盾”的邊緣內(nèi)外掙扎起落。此其四。
魯迅說:孔夫子是權勢者捧起來的,結果他身后也被權勢者捧起來。魯迅罵孔夫子,其實罵的是權勢。今人如王朔罵魯迅,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他和魯迅是同一身份的人,都是單干戶,都沒有單位、沒有職稱、沒有官銜。此其五。
王朔開罵,已是批評之聲再度蜂起的近二十年。文壇藝壇大大小小的歷史名人,幾乎都有人撩撥,為什么呢,因為已故文藝家背后的權勢相對減弱,在世的文藝人則誰也不服誰。自然,人們比較地敢于咒罵死去的人,然而,在近二十年人們再度貶抑魯迅的過程中,他的幽靈從身后的光環(huán)中走出,回到他在30年代的孤立狀態(tài),不論我們敬重他還是討厭他,他不再被“權力”與“正確”所左右,他再度變成“單獨一個人”。此其六。
魯迅不能回罵了。但他言論俱在,繼續(xù)行使著批評的權力:前年一份雜志封面印著一句話:“我們今天罵的,魯迅全都罵過了。”此其七。
或曰:批評者不會犯錯?不必知錯?不用反省么?非也。批評的對錯是非,均已在批評文本中。深刻的批評,本身即是反省。而讀者、時代、歷史自會判斷,批評者只管一件事,就是批評。
批評永在語境之中,批評只有在“被批評”、“再批評”的過程中循環(huán),方才成其為批評——“自我批評”中斷了這一過程,褻瀆了真的批評,就此而言,“自我批評”是偽批評——真的批評是什么呢?不過是說話,不過是“百家爭鳴”。所謂“百家”,拆開來算,不過是一個一個“個人”,一如“百花齊放”,不過一朵一朵而已。
據(jù)學者說,真正的“百家爭鳴”在中國只有兩回,一是兩千五百年多年前的先秦時代,一是上世紀五四運動前后。最近據(jù)周海嬰回憶錄及黃宗英等人在《南方周末》上證實:魯迅先生要是不死,毛澤東說得很坦率:要么不作聲,要么蹲班房。
座位排在魯迅身后的郭沫若、沈雁冰,臣伏于“權力的批評”,交出“批評的權力”,作了多次情辭懇切的自我批評,遂得存身。倔強如陳寅恪,選擇沉默,但拒絕自我批評。而毛主席了不起,他沒說要魯迅先生“自我批評”——他懂得魯迅,懂得什么叫作“批評的權力”。
至于真正的批評必要非凡的人格、學養(yǎng)、境界、文采,也是常識,不消多說。那位要魯迅下“罪己詔”的哥們兒,魯迅輕輕一撥,豈是對手,所以魯迅在世的大寂寞,不是沒的批評,而是沒的對手。西方的批評,譬如尼采痛批瓦格納,托爾斯泰痛批尼采,普魯斯特駁圣伯夫書,薩特與加繆絕交書等等,兩邊都是人物、都是好漢,兩邊都是單槍匹馬,背后沒有權力,他們唯一的權力,就是一枝筆。
當個單槍匹馬的批評家,實在不容易,他先得解決飯碗問題。這一層,魯迅晚年也早有大實話說在前面。面對不甘平順的青年,他的勸告既不是革命,也不是讀書,老先生提高嗓門說:頂要緊的事,是銀行里要有一點錢。
批評與藝術家
話說得有點遠了:忽兒去和西方比,忽兒去和先秦時代、五四運動比,未免太乖張。史論專業(yè)出身的批評家應該知道,文藝從來服務于權力。一部藝術史,不過是權力的歷史。所以西方史論專業(yè)開了一門新課,名曰“藝術贊助史”,給你細算一筆歷史的經(jīng)濟賬:千百年來,到底是誰養(yǎng)著藝術和藝術家?
在西方,追求藝術自由言論自由是啟蒙運動后的事,不過兩百多年;獲得言論與批評的自由,不過上百年;在中國,改革開放不過二十年,事情必得一件一件來,只是今天要來談批評,話要說說清楚而已。
但國中的藝術家似乎又將批評的要求放得太低、看得太重:花錢買一篇裝飾性批評,志滿意得,拿去評職稱、談價錢;遭遇幾句吞吞吐吐的“商榷”,惱怒惶急,以為丟面子、跌身份。我是“文革”過來人。“文革”期間,藝術家無權無利,見面全是談藝術,今天的藝術家有權又有利,見面無心談藝術。藝術家尚且不談藝術,批評家談什么批評呢?——在我們的權力文化與利益結構中,我只能說,有怎樣的藝術家就有怎樣的批評家,有怎樣的批評家,自亦有怎樣的藝術家——這不是誰的錯,這是眼下的現(xiàn)實。
所以我以上的說法也不是“批評”,僅只陳述我們置身于怎樣的權力結構中。最近北大的改革,外界最平實的說法是:整個體制不變,結構不變,北大能否單獨改革?憑什么單獨改革?批評的情境一模一樣:真要弄批評的哥們兒,還得慢慢來。
或曰:中國比以前進步太多、自由太多了。是的,沒錯,但這種“自由”于我們是屬“慶幸”,非屬“當然”,而獲利的階層可以這么說,生意人可以這么說,如果藝術家愿意,也可以這么說,唯獨批評家不該這么說——批評之所以是批評,就因為真的批評總是不滿的,懷疑的,不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