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佇立觀看,如幻似真,誠不知作何感想。院校國畫系的臨摹課,見得多了。眼前一幕,你說是“傳統(tǒng)命脈”在,言重了,說是“文化草根”旺,則懸想古昔,無從感慨起,然而我還是感動了。中國的所謂“廟堂”與“民間”,早已蕩然無存,徒具其表的“表”,全不是從前那回事。可是你四鄉(xiāng)走一走,今日農(nóng)家鎮(zhèn)民電視摩托用歸用,堂屋間還是競相掛掛俗陋喜氣的山水花鳥畫,旁邊配兩條紅對聯(lián)。村夫知道什么“南北宗”呢,他們嘖嘖稱奇的還是本鎮(zhèn)本鄉(xiāng)的書畫家。
有山在而水自流。我們都承認晉唐宋元大傳統(tǒng)望之彌高,無可企及,可是中國人是山水花鳥樹石蘭竹畫到現(xiàn)在不厭煩,那是頑強的惰性,而這惰性,恐怕才能使歷史記憶得以牽連。唯物論的“歷史主義”者認定,過去的真相不會失去,可是本雅明卻洞察過去的真相轉瞬即逝,永不再現(xiàn),除非我們持續(xù)對抗遺忘。
我們遺忘的事物還少么?江南古鎮(zhèn)的一幕只是歷史的殘渣,等不及老畫師過世,小姑子長大,古鎮(zhèn)就拆了吧。我常在思忖約翰·伯格的話:“一個被割斷歷史的民族和階級,它自由選擇和行為的權力,就不如一個始終得以將自己置身于歷史之中的民族和階級,這就是為什么——這也是唯一的原因——所有過去的藝術,都是一個政治的問題。”
國畫革命的問題不在革命,而在割斷歷史。沒有一種繪畫如中國古典山水畫那樣追究歷史,我們的先師甚至不是畫家,而是深味歷史的人,他們直接在紙面上陳述“歷史”,將歷史置于他們的“現(xiàn)在時”。誠如盧輔圣在《中國文人畫通鑒》所言,此乃人類藝術史的“孤例”——明清畫家用意所指是山水畫千年道統(tǒng),走的是反方向的正路;國畫革命者所怨懟者,則是清末的衰蔽,于是壯懷激烈。若清一代畫路果然氣短途窮,則百年之后的今天,就我所知,為數(shù)不少的當代山水畫家已跨越韶光,再度矚目并談論隋唐與宋元的繪畫。
我們是迷失的幾代人。回過頭去,有大眼界在。
本月,為紀念上海博物院成立五十周年,來自各地共七十多件晉唐宋元的經(jīng)典真跡將要公開展示。掐指算來,這可是建國以來頭一席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盛宴——整整五十年!去是一定要去的,這也是我第一回在神州境內(nèi),在自己生長的城市,親眼瞻拜數(shù)量可觀的古代經(jīng)典。
將觀眾和真跡隔開的那道玻璃,足以成全我們與暌違過久的真跡相對凝視——山高水長,俱在眼前,歷史斷層,無可度越,然而玻璃是清澈透明的。愿觀眾身在此端的凝視,除了視網(wǎng)膜功能,而竟承接今朝與夙昔迢迢千年的文化淵源。
2002年11月15日
[2]注釋:2002年冬,上海博物館舉辦盛大展覽“晉唐宋元國寶展”,同期,上海書畫出版社盧輔圣與東海堂畫廊徐龍森連同策劃,各地十余位國畫家參與,假上海劉海粟紀念館舉辦首屆當代山水畫雙年展“高山流水”,并出版畫集,本文應策劃人邀約為畫集而寫。
批評與權力[3]
2003年上海批評家春季沙龍座談會
“批評家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書面發(fā)言
批評家為什么要作“自我批評”?
這次會議的議題是有問題的。但這問題很有意思——
“批評與自我批評”同“文藝批評”不是一回事:其“所指”,與字面大異其趣。
“批評”,即英文“criticism”,是繞道日本翻譯過來的,與“自我批評”連成一句,成了國產(chǎn)貨,意思完全不一樣——說輕了,可以稱之為“泛批評”,是五十多年來人際關系中的“軟性策略”,大致起到讓步、致歉、作姿態(tài)、圓場子、息事寧人等等效用。說重了,則應稱之為“政治儀式”,是組織生活內(nèi)部的“硬性規(guī)定”,是各級同志或被迫、或主動、或對內(nèi)、或對外的表態(tài)方式,起到告饒、過關、退一步、下臺階、以便自保等等效用。
“批評與自我批評”相傳起于延安時期,很前衛(wèi),很管用,它不是真的“批評”,而是整合隊伍、便于掌控的輔助手段。到了和平年代,“批評與自我批評”、“敵我與內(nèi)部矛盾”成為我國泛政治生活中兩大“武器”。鄧小平同志著名的“三起三落”,都是靠高瞻遠矚的“自我批評”才能再起,才能復出。小小文藝界,所有老權威均曾一再作過“自我批評”,或升級為敵我矛盾,“低頭認罪”,或降級為內(nèi)部矛盾,“從新做人”。
那么,誰來判別您的錯誤屬于哪一種“矛盾”呢,還是權力。
要之,在現(xiàn)代中國,“批評”是“權力”與“正確”的代名詞;“自我批評”則是“檢討”與“認輸”的代名詞。通俗地說,由“批評”一方使用,即“我是對的,你是錯的”,由“自我批評”的一方使用,即“你是對的,我是錯的”。
最微妙的一層是:如果權力一方主動“自我批評”,意即“我錯了,但我作了自我批評,因此我仍然正確”。
美國流行的“政治上正確”,倒是和“批評與自我批評”神似。只是中美兩國文化淵源政治制度不同,在“權力”與“正確”面前,兩國國民采取的態(tài)度與方式,有所不同。在中國,“批評與自我批評”長期扭曲批評,封鎖批評:在提倡這句話的漫長年代,正是中國在任何領域——尤其是意識形態(tài)領域——不允許批評、沒有批評的年代。
改革開放二十年,此一名詞在世俗生活中大幅度失傳、失效了,沒人當真,沒人懼怕。但它和五十年來的政治詞匯一樣,內(nèi)化為我們的日常用語和思維習慣,還給編入電腦字庫。只是我們的批評家同志會沿用這句話,居然絲毫不覺有異,實在有點令人驚訝,我很自然想起從小聽慣的社論臺詞:
“同志們!這是一次勝利的大會,團結的大會……與會代表作了充分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取得一致的認識……”等等、等等。
深一層分析,“批評與自我批評”是儒文化的轉世投胎。一面,儒文化從來代表“權力”與“正確”;另一面,儒文化主張“仁”、主張“和為貴”、主張“中庸之道”。儒文化將家事與國事等同,落實為人際關系,國事家事出了問題,儒文化主張給你面子,給你轉圜的余地,給你表態(tài)的機會,相對于西方古典極權,儒文化比較陰柔而智慧、巧妙而堂皇。中國人精擅自嘲、自責、自貶,都是人際關系的護身法。圣主犯了錯,則給臣民下“罪己詔”。到了20世紀,這一切乃“古為今用”,翻譯成漂亮的現(xiàn)代語,即“批評與自我批評”。
批評與權力的關系
這次會議定名為“批評家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出于什么原因?發(fā)生了什么事?誰要來批評我們?我不清楚。
在座人數(shù)很多,是否代表國內(nèi)批評界整體?還是其中某一部分?我也不清楚。
但從議題中我看出一個意思。這意思也許諸位并不自覺,但分明是這個意思。什么意思呢?就是權力——沒有權力,沒有權力意識,一個群體不會公開說:讓我們來批評與自我批評吧。
話說今天,我們許多藝術家批評家的業(yè)務身份與行政身份,已經(jīng)合一,當了官。整個文藝圈大大小小的行政領導,甚至個別黨政領導,都是原來的職業(yè)藝術家或批評家。
其中,批評家的權力身份最為特殊:他可能沒有行政職務,但有批評權,假如他有行政地位,不消說,權力就更大。這類身份的批評家,即新興的展覽策劃人。
近年,策劃人更具有國內(nèi)國際的雙重權力,構成藝術界一大新興行業(yè),沒有他們,當代藝術的大好形勢不可設想。所以國外機構、國內(nèi)官方都離不開策劃人。因此,今日一位藝術家遇見一位策劃人,相當于二十年前遇見一位干部,一位領導。
總之,雖然我們的文藝界出現(xiàn)可疑的多元局面,也不論諸位的批評思想如何分歧、有無官銜職位,我們的行政所屬仍然是單一結構,使眾人得以從中分享權力。直白地說,我們都拿著國家的俸祿,我們所屬的學院、畫院、美術館、美協(xié)、研究院,全是國家的,官辦的,統(tǒng)統(tǒng)歸文化部、宣傳部領導,這兩個部,當然,歸中央領導——猶如北京的二環(huán)、三環(huán)、四環(huán)……環(huán)環(huán)圍繞著“中央”。
變化只有一項:過去,官方對我們意味著他者,今天,我們就是官方。
或曰:近二十年中國出現(xiàn)了大批個體藝術家。是的,但他們在權力圖表中的位置是曖昧的,不確定的,不奏效的,猶如每一環(huán)公路之間的地段,隨時會被拆遷、征用、重組,面目全非。
近年一系列新的施政方針,為這一單元結構設計了新的文化形態(tài)——非官方藝術被清理篩選后,先后正名,忽然被整合到“行政管理”與“文化產(chǎn)業(yè)”內(nèi)。如此,在中國,一大群藝術家批評家出身的行政官員正在以新的“政治上正確”替換舊的“政治上正確”,有效塑造新的官方藝術。整個中國美術界目前所做的其實只有一件事,即再次確認權力,重組權力。
是的,今日發(fā)生的一切是多年前不可想像的,大家簡直忘了自己的背景和來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胡說八道:我回國后看見,美術界的官方性質絲毫沒變,不但沒變,而且我們的權力比二十年前大得太多了。
我忽然明白: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是行政美術史。中國當今美術界,是行政美術界。
批評的權力,權力的批評
我不是在描述可悲的圖景。相反,我樂于看見今天的權力景觀。在中國,藝術家與批評家唯有獲得官方權力,才能真正參與國家的轉型,推動文化的進步。這種新的權力結構有效彌合了官方與在野藝術愚蠢的分裂與對立,無可估量地拓展了當代藝術的可能性,它本身就在塑造一個更聰明、更理性、更現(xiàn)實,因而更具包容性的官方。
問題是,在這新的官方文藝形態(tài)中,批評能做什么?它的對象是什么?它的后果又是什么?
“批評”大約分兩種:
一是“權力的批評”,主語是“權力”,自上而下,代表正確。
一是“批評的權力”,主語是“批評”,不附屬權力實體,不標榜正確,它的前提,是與批評對象始終保持距離。
在上述權力結構中,今日批評家的問題不在批評,而在如何面對批評與權力之間天然的矛盾。
除了個別單干戶或私人機構的雇員,我們的權力背景是一樣的,學術背景更為單一:當代中國藝術家批評家都是廣義上的同學、同事、校友或上下級關系,大家都是自己人,一家人。這種關系可能因人因事發(fā)生局部摩擦,但在整體上,這種集體關系同另外兩個更大的背景,有效軟化、無形制約著藝術批評:
一是文化背景,我們生活在一個歷來重視人際關系的國家。
二是政治背景,我們生活在一個有效管理言論空間的國家。
如此,在中國,即便是激烈的批評,其實都相當溫和,相當客氣,批評者均長期習慣于有所避諱而嚴格自律的表述方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過去不可能,現(xiàn)在仍然不可能,因為批評言論必然觸及大家共同的三大背景:
行政格局,人際關系,政治國情。
改革開放以來,批評與批評家的處境大有改善。可是權力關系與人際關系乃是批評的天敵——當批評家既是批評的主體,又是權力的主體時,這種奇怪的身份合一,必然而自動地為難批評家,就像家長要面對眾多族人與親戚一樣。
好在“批評”的涵義之一即“評論”,評論的涵義之一即“贊美”,贊美又可衍生為“宣傳”、“粉飾”、“包裝”之意,自然而然地,中國的批評乃成為一種大規(guī)模的“裝飾性文本”。
裝飾性文本的功能,又落實為篩選藝術家。批評家之難以出言批評,即藝術家并不渴望真的批評——在單元權力結構中,藝術家怎會渴望真的批評呢?他渴望的是盡快被列入“裝飾性”名單。
諸位應該清楚這份名單有多重要。我猜,今日批評家必定被許多難纏的藝術家所困擾。另一極端負面的例子是,我聽說,一位著名的當代藝術策劃人約一位年輕女畫家去酒吧,被婉言拒絕,他于是在電話中問道:你還想不想在美術界混?
此事無涉批評,但有涉權力——這位批評家說出了一個樸素簡單的事實,那就是:
中國只有一個美術界。
那位女畫家的命運微不足道,重要的是批評的命運:“批評的權力”是雙向的,其命運是彼此批評;“權力的批評”是單向的,其命運是很難遭遇權力之外的批評。于是,很自然地,出于歷來的規(guī)矩,我們的批評家想起了“自我批評”這句話。
我愿強調:不論在西方還是中國,批評必然體現(xiàn)為權力。我們所把握的究竟是“批評的權力”還是“權力的批評”?如果是后者,那么,“自我批評”乃是邏輯的結果。
我愿強調:我相信諸位“自我批評”的誠意——在這唯一的美術界之外,有哪個勢力相當?shù)娜后w或個人會批評我們,并果然奏效嗎?
但“自我批評”解決不了問題,因為它不是真的批評。
西方的權力結構
美國沒有文化部,沒有美協(xié)。藝術家全部個體,所謂“美術界”由畫廊構成,推出藝術家,批評家批評,佼佼者進入美術館。法國、德國等歐洲國家設有文化部,但大多附屬外交部,作對外文化交流,不管藝術家。在西方,藝術活動發(fā)生嚴重問題,社會管,法律管,政府不管。政府插手,憲法會管,而政府經(jīng)常敗訴。
80年代,西方發(fā)生策劃人及其制度,那是美術館試圖主動介入當代藝術的行政舉措,設計展覽的主題、焦點、針對性,此是常識,不細說。策劃人的錢哪里來?美術館、基金會、大企業(yè)。這些機構幾乎全屬私人——以紐約為例:大都會、現(xiàn)代館、古根海姆、惠特尼四大美術館,全部私營——批評家怎么活?受雇于學院、報紙、雜志,包括畫廊,而所有這些機構,幾乎全是私人的,國家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