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唐宋元的遺跡,要么散落各國,要么封鎖在京津滬沈寧官家深庫中。半世紀內偶有展示,次數稀缺如日食月食。圖冊是在陸續上市了,說是光大傳統,意恐想要賣錢。今春喜獲紐約徐世平以電腦精制的原寸高仿真手卷顧愷之《女史箴圖》,下真跡一等,猶勝二玄社系列。捧回來,如走江湖般輾轉京滬寧請畫道師友過目:眾皆愕然。《女史箴圖》窄小古舊,通篇仙氣,唯梳妝女子一段公開付印,其余七分之五六,國中無人見過——傅抱石湘女,衣帶颺颺,遠宗顧愷之,而他生前諒必無緣得見女史箴全圖——其中一段山景,山間畫著虎、兔、麋、鹿,另有雛鳳飛向上端,上端畫著日月。眾人見及此段,莫不出聲噓嘆:原來晉人初涉山水,是這樣的天真憨孌,敦煌《舍身飼虎圖》山景、展子虔《游春圖》筆法,于是豁然可見出處與來路了。
偉大的山水畫家!偉大的中國山水畫!
二
海內外關于中國山水畫的學術研究與文物鑒定,從未像今天這樣龐雜而鄭重,儼然顯學。那年關于現存紐約董源《溪岸圖》真偽的盛大爭論,即是對簿“國際”公堂的大案。今歲,《宋徽宗寫生珍禽圖》在北京拍賣場拍價千萬,不論真偽,到底還是給一位比利時人重金卷走了。
此情此狀,說來壯觀而虛空——在中原本土幾代人的文化生活、品性教養與視覺經驗中,傳統經典的“真身”與“本相”,幾乎是“缺席”的,如此,而我們居然從未停止描繪并談論山水畫……
“文化史”、“風格史”、“筆墨論”、“境界論”、“老莊哲學”、“禪宗源流”、“道家自然觀”、“文化發生學”、“藝術本體論”、“結構主義”、“歷時性”、“共時性”、“圖式研究”等等等等,是今人闡述古典中國畫傳統的理論迷宮——這是進步。這就是現代學術。
可是我們以哪種話語才能有效談論中國山水畫?
是遠自謝赫及至晚清諸家的堂堂古文,還是民國“國畫革命”左右兩翼半文半白的鏗鏘辭令?是1949年后“歷史唯物論”的標準官話,還是近二十年“美術研究”術語森然的翻譯體與理論腔?
古典畫論原是一整套精致的“形容詞”譜系,猶如珍貴的畫局留白,既可妙悟,亦足誤解。今天,此一綿密淵深的“美文”系統完全脫離“語境”,不再與古典山水畫同其呼吸,而淪為時人尋章摘句的失效詞語,有效啟動著誤讀的循環,衍生更多的歧義。
山水畫經典,則形同“人質”,在世界范圍被扣押著,隔離著,又處于今日學術話語的包圍中,孤立無援。董其昌們想必難以辨認自己的言說:他能讀懂今日的美術文論么?“國畫”二字,古時就沒有。倘若宋元匠師聯袂出席京滬“國畫研討會”,諒必有口難言。雖則同其種姓,“我們”與“他們”,其實早已是文化的“異類”。
當此“國畫研究”的盛世,我們是否更懂得,更能領悟,更會“觀看”古典山水畫?
三
記得趙無極被問到中國畫家如何面對東西方傳統時說:“擁有兩個傳統,要比只有一個傳統好。”這話說得詩意。其實,他之所謂“兩個傳統”,一在歐美,一在中國歷史的深處,并不屬于我們。
西畫百年,百年西化:百年間的本土油畫與“新”國畫,才是我們幾代人的真“傳統”,由這傳統,新中國的種種新藝術,于焉發生,漸次步入“現代”。在一件90年代的裝置作品中,涂滿墨跡的宣紙碎片將一套仿明桌椅包裹起來。不論旨意為何,作者認識到:文化意義上的中國畫分明解體,早已解體了。
這意思,國畫家斷不能同意。雖曾有生在新中國而就讀國畫系的李小山一聲大叫:“國畫死了!”可是此后的新國畫只見其多,不見其少,什么緣故呢?
是非曲直早經爭辯過了,再辯,總不免落入當代史論的話語泥沼。“事實勝于雄辯”,事實是,除了以水墨工具玩弄“觀念”的“前衛”作品,李小山叫過一叫,中青年國畫家們忽而集體念“舊”了,其證據,就是邊界模糊定義曖昧的“新文人畫”開始主動翻尋舊圖式:這可是百年前“國畫革命黨”深惡痛絕的逆流,逆流所向,多少其舊亦新、其新亦舊的新國畫,就此蔚然相習。
繪畫,乃至文化的“生死”,原是西來的思路,中國文化不講這一套。然而世紀初決意痛改前“非”的國畫新黨信誓旦旦要來改造水墨畫,其勢,會同文學革命、文化革命及至整個國家的革命,貫穿世紀。幾代人你對我錯是有公論也好沒公論也罷,總算去年前年,國畫油畫各有號稱“百年”的大展隆重推出了。
記憶應該還在:“國畫死亡論”原是清末民初“國畫革命”的舊話重提,其間八十多年,“國情”大異——上世紀初西化飆起,國體尚屬帝制;“國畫革命”興,而道統余緒猶存。此后,以1949年為界,清末民國新舊雜陳的諸般“傳統”俱告注銷,后三十年,“國畫革命”則質變為“革命國畫”,到了80年代,五四“新黨”大半作古,末代英雄悉數步入暮年。面對空前的歷史遺患與文化斷層,國中于是有“告別革命”的共識。
要之,頭一次“死亡論”是血氣方剛革命者對千年舊傳統施以詛咒;第二次“死亡論”,則是隔代晚生對百年新國畫運動的絕望與背棄。可是眾人的施展空間與文化資源,到頭來哪比得當年的革命前輩:前輩革命,傳統文脈尚且還在,更有壽星黃賓虹齊白石輩砥柱中流,權作門面……革命已矣,如今要來“反革命”,除了百年硝煙,此外別無所有。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了,也還要靠人去做。上世紀80年代文化事態,一面有“前衛新潮”得理不讓的悍然舉事,逼促西化百年的邏輯結果提前揭曉,即時勢所趨之“國際化”與“現代化”;一面,則有新文人畫“旁門左道”式的旁敲側擊,其情狀,深涉百年西化間歇發作的“中國情結”與“民族心理”,實屬文化“家事”,誠哉“剪不斷”而“理還亂”。在“現代主義”中國版創作生態中,“國畫”再要玩下去,則李小山另一平實之論“國畫作為保留畫種”,便是眾人的命運。
國畫的“國”字,貶了。國畫的“畫”字,除了生財,唯剩下兩件法寶:一是工具,二是圖式——憑借國畫革命塵埃落定的歷史“能見度”,我們“想起”了偉大的古典傳統。
四
“傳統”本來無事。趙孟頫天天臨一遍蘭亭序,董其昌口頭禪是子久與元稹,齊白石偏要給青藤八大做走狗——其間八百年,誰說起“傳統”兩個字:那是日本過來的翻譯詞。
“國畫”,原亦無事。民國初年各地多少文人鄉紳尋常無事畫著玩,結果是好端端一件風雅事,國畫革命煙塵起,幾代人說法太多,心思太重,一下筆仿佛有涉國本,情結解不開。
國畫革命,多半是給逼出來的。
西方的藝術革命原亦不過“家事”,進退自主,動靜得宜,無有外來文藝強勢擾,不傷體面,一路到現在——是我們自己起家變,可憐斯文千年的水墨畫臨了吃這番驚嚇,傷筋動骨,將本折利,結果是戴一頂“國畫”高帽子。
革命的“歷史必然”論,傳統的“山窮水盡”說,也還是西人唯物史觀的現成思路,人家用來得法,套來自家,怎不強扭硬掰。政制政體兜底撤換或者非要劇烈的革命吧,藝術則如高山流水風景好,不然中國的禮樂繪畫何來延綿千年的命。
中國的書法、山水畫,西方的雕刻、交響樂——看來看去,西洋人幾百年的風景畫,美則美矣,作法太實而味道太咸,唯文藝復興添作背景的近山遠山倒是自出“曠觀”,頗見“遠意”,斯賓格勒即曾指說,風景畫的沒落是到工業革命期的印象派,因失盡文藝復興“宇宙觀”。怎么比呢?畫“山水”本非畫“風景”,中國古典山水畫的早熟與高邁,只能歸于中國文化的大神秘。
理論是尷尬的。指說傳統文化的存亡明滅,弄不好就沒有臺階下。齊白石親歷三朝,何等亂世,迄至下筆,俱如空白——中國歷史世面見得多,兇吉盛衰,婉轉夷然。許多事,中國人是做得而說不得,反之亦然:佯狂而潛伏,放誕而養晦,不肖抑或至孝,造反忽兒歸順——老把戲總能兜得轉。此即中國式的自欺自救,自強而自適,畫家則不聞“家事國事天下事”,聞知亦當無事,據守畫案,磨墨理紙,習性便是自然。相較于西人西畫的煞有介事鬧革命,中國人柔韌圓通能委曲,是福氣,也是厲害。
傳說戰場息鼓,苦雨相隨,雨歇,蒲公英星星點點——80年代國畫圈內外泥腳裹足,舉步維艱,而居然有新文人畫應運而生,看似背時悖勢,實則化機緣——接著便是戰后的休養生息,雞犬之聲相聞,此亦千年榮枯循環往復的老模式:十余年來,國畫圈熱烙喜氣,貨色暴增,花草秀木姑不論,總算是畫家群敬革命情結文化是非而遠之,心未平則氣甚和,有筆戰而無戾氣,各人自便,自滅而自生:所謂文化“生態”者,本來如此,早該如此。
國畫無事。如今畫家們放松了,不再追問他們畫的是不是“國畫”,也不再有任何律令追問他們。
傳統亦無事。世紀末的國畫家與古人隔岸遙望,不再恓惶而詛咒。1949年來最完整的傳統經典集冊源源上市,圖像歷歷,恍若冥界的紙鶴,“飛入尋常百姓家”。
五
中國畫家最為富有而可供支配的資源,其實是圖像與圖式。我們全是“機器復制時代”的藝術家:此事殊可表說。
百年新國畫的既成圖式兼以本土油畫、版畫、壁畫,以怎樣的方式釀成當代山水畫的“圖式化”?此一大話題;反之,經此交纏,山水畫的“圖式化”以怎樣的方式“傳染”其他畫種,此亦一大話題——“圖式化”,排斥感受力與深度表達,是創作的宿忌;圖式,則蘊涵極度豐富的文化符碼:圖式化與圖式,不是一回事。
在幾代人的集體記憶中,宋元明清經典圖式,與我們的視覺經驗最為阻隔,也來得最遲。
這一隔一遲,并非僅指印刷物的面市遲早,更是指經典長期缺席、百年新國畫當道的過程中,我們如何失憶、錯位、誤解,以及尋求記憶:那是文化斷層的因果鏈,至今我們仍未擺脫此一斷層無微不至的后遺癥。
五六十年代古典山水畫圖冊精而少,貴而禁,革命年代的晚生看不到,也不要看,是屬“有眼無珠”;80年代“文革”乍歇,傳統國畫印刷品粗而雜,平而陋,爭看爭購,似乎有眼而無心。近十年出版盛世,不消說,至此,我輩精神“盲流”步入中歲,知省思而求見識,心眼初具了——所謂“看山是山”三段說,在我們對歷史的認知上,總算接近由表及里之途:五十年來唯此一時段,古典傳統始以空前精良的圖像,與我們素面相對,素面相認。
國畫革命實于古典傳統無傷,而在識賞的眼光逐代昧失,以至視而不見,見而不識。有誰愿意承認:當代中國人并不真正“懂得”中國畫?經典之為經典,乃因其自身的生命與說服力。《女史箴圖》高仿真手卷的展示效果,如博爾赫斯所言:“讀到荷馬史詩精彩文句的一瞬,古人就在‘此刻’,并沒有死亡。”手卷展開,光芒自歷史深處照射而來。有位“前衛”油畫家看罷,無以言對,說他接受了一次“愛國教育”——古典傳統“情境還原”的未來進程,總還要落實為質直的觀看。
認知傳統不是逆向回歸,而是借助歷史的維度認知自己。精讀圖式是慧眼精明之士的案頭生涯;而經典圖式的“來世”必環伺大量同質異型的作品。中國繪畫早就是高度自覺的“圖式循環”——好比明清書法是晉唐傳統的“美術化”,明季,尤其是董其昌以后的山水畫,即是“圖式循環”的歷史,猶如同一曲式的無窮變奏。民初時論曾將之貶斥為“泥古”、“因循”,殊不知此一傳統“基因遺傳”的“生理周期”,比之晚近西方后現代繪畫的所謂“戲仿”與“挪用占有”,早了幾百年,而明清諸家的“擬古”、“仿古”云云,即于此道直言不諱。
我們真是小看而錯看了古人,他們都是當時的“前衛”人士。
圖式來自前代,觀看屬于此時。同一經典,我們的賞看,與彼時董其昌的賞看,其感知,已幡然有別,一如董其昌賞看董、巨、倪、黃,大異于董、巨、倪、黃的時代。艾略特有言,大意是“每有新作出,傳統均將為之移動,并賦予新的位置與觀點”。杜尚一再堅持:是觀看者在“創造”一件作品——就此而言,古人豈非早就鄭重其事,將傳統以歷歷圖式“托孤”予我們?
傳統只剩下圖式了,余事無從追究。文人畫的“三絕”、“四全”之類,俱往矣:從山林走進“單位”,隱士當了“干部”,袈裟換成“西裝”,不及百年,中國畫家身份人格蛻變如此,從何談起?整個世界已經變換,歷史便是如此——今日歐洲人正以種種新的方式回應巴羅克圖式的豐富啟示,中國人也常會忽然想起輝煌的過去:當代山水畫野心如何?我們能不能從經典圖式中尋求輪回轉世,重新構架大唐大宋的偉大遺骸?
六
三年前的暮春,我在一座江南古鎮深巷底,見院門口兩位小姑娘倚定板桌,正襟端坐,就一冊骯臟稀爛的《芥子園畫譜》舊版本,一筆一筆勾松樹。那天風日妍靜,堂屋竹椅斜著一位打瞌睡的老太爺,據說九十多歲了,正是她們的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