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繪畫(2)

  • 退步集
  • 陳丹青
  • 4862字
  • 2016-07-18 13:31:28

在南京,諸位有什么地方可以隨時去看看齊白石的畫?或者,諸位有什么地方可以隨時去看看金陵畫家傅抱石、錢松喦、宋文治、魏紫熙、亞明等老先生的畫嗎?(學生齊聲回答:看不到!)幾天前,魏老先生的追悼會剛剛開過,解放后號稱新金陵畫派的時代,就此結束了。這要是在日本、歐洲,早已建立他們的紀念館美術館,但在中國,我們只有追悼會,以后,也只有他們作品的拍賣會。別說全國,就是南京一地的老百姓,還是看不到。

所以前年我回到北京定居,發現我又變得像出國前一般無知,在我們的故宮,在國家美術館,還是看不到民族藝術五千年的詳細脈絡,更看不到幾件經典的原作。大家知道,繪畫是視覺藝術,看不到真東西,一切都是空談,就像一群聾子在那里談論音樂。可是我們全國上下的千萬名畫家和更多的藝術愛好者,居然也就空口談藝術,談了半個多世紀,像我這樣的無知,今天還要給無知的學生去上課。

兩個月前,我在紐約買到電腦精印的幾份珍貴手卷:晉代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北宋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圖》,北宋李唐的《晉文公復國圖》,北宋李公麟的《海會圖》,清代王原祁的《輞川別業圖》,清代顧見龍的《春宵秘戲圖》。人但凡得了寶貝,忍不住要顯寶,我就捧著手卷給學生去上課,大家看呆了,別說沒見過,就是聽也沒聽說。上個禮拜,我又捧去給母校的老院長靳先生、新院長潘先生,還有老師兄老同學看,看過之后,靳先生一人就訂購了其中四套,潘先生說5月訪紐約,要代中央美院買一批回來,用于教學。

這就是我們高等美術學院的“人文”現狀:我們要到國外去買民族藝術經典的復制品,假如不買,我們連這復制品也沒得玩。

可是以上手卷只是中國藝術的滄海一粟。大家知道不知道,除了歐美數百座重要的美術館,全世界評選出十大美術館是哪幾座?現在,我來念一念:

意大利梵蒂岡美術館

法國盧浮宮美術館

英國大英博物館

俄國冬宮美術館

西班牙普拉多美術館

墨西哥瑪雅美術館

美國大都會美術館

埃及開羅美術館

德國柏林美術館

土耳其君士坦丁美術館

偌大的亞洲,沒有,一座也沒有。

前面說到故宮,公元1407年,明成祖下令起造紫禁城,當時西方人才剛從中世紀醒來不久,文藝復興三杰還沒生出來,所以要說我們故宮的歲數,遠在梵蒂岡盧浮宮之上。可是今日的紫禁城嚴格說來不能算是博物館,只是皇宮舊址,因為故宮深院的大量書畫文物,就好比一座聲名遠揚的大飯館,除了掛出皇家仿膳的漂亮菜單,基本上不營業,不開飯。

中國,是亞洲最大,最古老,文化藝術最豐厚的國家,我們動不動就說“上下文明五千年”,到今天,神州大地勉強符合國際收藏標準、陳列規范、開放制度與教育功能的,只有一座上海博物館,而上海博物館館藏的廣度、深度、類別、級別,可能還不如美國一所大學的美術館。但我要謝天謝地:我們總算有了這么一座比較像樣的美術館。最近,故宮開始了建國以來投資最多,規模最大的大修整,據說要恢復乾隆盛世的模樣,到2008年開放給奧運會的各國游客看。大家知道,申辦奧運會哪里是為了體育,而是不折不扣的超級政治任務,可是沒有這項政治任務,錢撥不下來,事辦不起來,所以我有保留地謝謝天,謝謝地,但我緊跟著就要問一句:假使奧運會沒給安在北京城,2008年沒有這回事,故宮怎么辦?

凡是先進國家,尤其是維持民族自尊的國家,都會高度重視美術館,那是民族的榮耀,國家的臉面。諸位有一天到羅馬、巴黎、倫敦、紐約去看看,美術館天天人山人海。諸位說說看:美術館為什么那么重要?美術館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們一天到晚說“世界”、“世界”,你怎樣認識世界?看世界地圖?讀歷史書?讀世界新聞?讀參考消息?讀雜志上關于世界的報道?不是,你要真正能夠感性地,全面地,實實在在地了解世界,應該走進美術館。

美術館的“美術品”,博物館的“物”,都不是頂要緊的。要說書畫,要說文物,我們有,而且有的是,可是,美術館不是掛幾幅畫,擺幾件文物的地方,也不完全是開展覽的地方,美術館博物館頂頂要緊的,是它的文化形象,是它的社會角色,是它的教育功能,是它在一個國家、民族和社會中活生生的作用,美術館,是一本活的大百科全書,因為美術館的對象不僅僅是藝術家,而是所有人。

英國人約翰·伯格說過這樣的話,他說:“一個被割斷歷史的民族和階級,它自由的選擇和行為的權力,就不如一個始終得以將自己置身于歷史之中的民族和階級,這就是為什么——這也是唯一的原因——所有過去的藝術,都是一個政治的問題。”

伯格,是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本雅明的追隨者,本雅明的思想來源,是大名鼎鼎的馬克思同志。我們的國家奉馬克思主義為國家意識形態,今天所有大學生都要考馬克思主義,學馬克思主義,很好,我們來想想這段話:如果這段話是對的,有道理的,那么,我們今天怎樣才能“始終”將自己“置身于歷史”?我們怎樣看待“過去的藝術”,并從中確認我們今天的“政治”立場?我相信,方法,途徑,許許多多,可是誰會想到美術館?

美術館,以我的定義,就是提供文化常識,儲存歷史記憶的場所。

一百多年前,中國人想出很多法子來救國,實業救國,教育救國,革命救國,等等等等,可是教育部部長蔡元培先生大聲呼喊:“美育代宗教”,他把美育提高到宗教的高度,他清楚中國沒有西方式的宗教傳統宗教意識,但他認為“美育”是有可能的,比宗教還根本,還有效。但是,“美育”的最高標準和最起碼的條件,是要有國家美術館。可惜在蔡先生的時代,國家不斷打仗,國民政府把故宮的國寶裝了幾百幾千箱,運過來運過去,60年代弄出臺北故宮博物院。大陸這邊呢,快要一個世紀過去了,蔡先生的理想有沒有實現?他這句話的涵義,多少人懂得?他這句話,又有多少人記得?要說“美育”,我們今天出了個所謂“五講四美”,層次很低,不過是要有禮貌,守規矩,走橫道線,別隨便吐痰之類,說明什么呢?無非說明我們的社會五不講,四不美。

我想,要是我們全國大城市都有以上所說的大型國家美術館,情形不至于這個樣子。我在國外十多年,就眼看有自己美術館的國民,與沒有美術館的國民,很不一樣,大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二十年前,描繪機場壁畫的袁運生先生造訪西北敦煌,寫成一篇《魂兮歸來》的文章,呼喚我們偉大的民族精神。其實,魂是叫不回來的,西方人也叫不回希臘藝術與文藝復興的魂,我所要呼喚的,只是“常識與記憶”。為什么呢,因為西方人似乎知道“魂不附體”這句古諺,他們精心留存著西方乃至世界文化的“體”,只要“體”還在,所謂文化的“魂”,就有個依附之所——要我說,文化藝術的“體”,就是美術館。

可是從我歸國兩年的見聞看,我們好像不在乎常識,不在乎記憶,我們所竭力構筑的,似乎總是所謂“上層建筑”——我們的藝術學院在教所謂“美術學”,本科生、研究生,甚至所謂博士生正在逐年遞增,我們的美術界天天高談所謂世紀性、國際性、歷史性、當代性等等聳人聽聞的大話題,種種雜志、研討會、拍賣會、博覽會、雙年展以及名目繁多的活動,辦得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級別與名稱越來越高,遠遠看過去,我們的文化藝術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欣欣向榮……可是在這一切的熱鬧與喧囂中,美術館,作為一條無法替代的認知途徑,一個國家的歷史記憶,一個巨大的文化實體,卻是長期懸置、長期缺席。用中國人的老話說,這就是文化上的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大家知道,無源之水是死水,弄得再漂亮,不過像個游泳池;無本之木是長不高大的,弄得再好看,也不過像個大盆景。

歷史的失憶癥,必然引發更多的失憶。美術館只是整個文化問題的一小部分。如前所述,就在清華大學的九十年校慶,就在校方抬出國學研究院的輝煌過去,試圖借此重振人文傳統時,我在校園里遇到的卻是無知與失憶。而今天,在一所我不知道的大學里,我竟充當所謂“人文大講堂”的演講人,豈不諷刺?

可是有人會說,這算什么大不了的大事嗎?是的,沒什么大不了,這只是“知道”與“不知道”的問題。蘇格拉底被引述最多的命題是“我知道我不知道”,我們的命題是什么呢?很簡單,就是“不知道”。

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大規模失落的常識與記憶,說不過來,這是沉重的話題,我的發言應該結束了。在結束前,容我添幾句有點亮色的話——

今天,在恢復常識與記憶的工作上,能夠使我們欣慰的,發生希望的,有兩件事:一件是空前興旺的出版業,大家知道,書本就是知識,讀書就是要你“知道”。我歸國后最振奮,最開心的事,就是我們的書店終于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每本書似乎都在問我:“你知道嗎?”或者說,每本書都在提醒我:“同志,你不知道!”——雖然,今天我們出版的書籍種類與品質,還遠遠不能和發達國家比,但卻是建國以來最像樣,最應該的那么一種局面。

所以,另一件令人寬慰的事就是校園里的年輕人,就是在座各位。我在開始時說,諸位的知識比我多,學歷比我高,諸位,就是未來的國家棟梁。我任課兩年以來,一面感到慚愧,因為整個我這一代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知識結構與人格成長很有問題的人,如今已經占據了教育崗位,是國家最主要的師資群體。另一方面,我發現新一代青年已經大大區別于我們,開始接受比較寬廣的知識系統,開始從長期意識形態的迷瘴里走出來,沒有這個前提,談不上“人文”。但是全方位恢復常識與記憶,又從常識與記憶中逐步建構高層次的文化意識,是個漫長的過程,我愿意說,在在座諸位同學身上,這一過程有希望真正開始。

為了恢復常識,恢復記憶,重建人文的漫長過程,我愿以《易經》里的三句話送給大家,這三句話只有十二個字:

大人虎變

小人革面

君子豹變

什么意思呢?“大人”,指的是“王”,“統治者”,不必細說;“小人革面”,則忽兒這樣,忽兒那樣,靠著變臉討生活的角色,我們平時見得多了,也不必細說——要緊的是第三句話。

用今天的說法,所謂“君子”,接近于“知識分子”,指的是有文化,有教養,有立場,有品格的人——“君子”這兩個字,也屬于我們失憶的詞語了——那么,“豹變”是什么意思呢?古人說話是非常形象,非常準確的。大家在動物園里或電影里見過修長美麗的豹子嗎?那一身好皮,無比精致,無比高貴,可是您要是見過剛養出來的小豹子,簡直沒法看,皮毛黏滯,渾濁骯臟,像一團爛泥,哪里想到長大后會慢慢生就那一身好皮毛。“君子豹變”就是說,你要想從丑陋到美麗,從幼小到壯大,從無知到有知,逐漸成為一個有品質的人,你要慢慢地來,慢慢地蛻變……翻譯成現在的話,大概相當于所謂“十年種樹,百年育人”的意思吧,但這話給我們說濫了,依我看,古人許多話,遠比今人說得漂亮,說得真確,可是給今人忘記了。我就是因一位尊長告訴我這句話,這才知道,牢記在心。

諸位不論是什么性別,學的是什么專業,今后做什么社會角色,都希望有出息吧?或許,有人會變成大王,那可好極了,有人終究還是“小人”,那也奈何不得,可是我猜,將來諸位是升官發財也好,是白領藍領也好,誰都愿意自己變成一個“君子”,當得起“君子”這樣的美稱吧?

我的話說完了,謝謝大家。

2002年4月20日

山高水長[2]

據說董其昌自稱和尚投胎,前世的廟門、法號,說來鑿鑿有據,看他筆跡,神秀俊逸,而他曾被描述為一名松江惡霸。“因循陳腐”的“四王”畫主王時敏,在曾鯨為他描摩的繡像中正當年少,目光端凝,英氣逼人。元人王蒙可惜沒有肖像傳世,他曾對鏡自夸:“我父親生出兒子,怎這等好相貌!”那年去五臺山,倒是在和尚群撞見幾位美少年擔柴走過,眸子不見半點塵俗氣,只是當今出家人手下寫得好字、畫幾筆像樣的山水畫么。

先師容顏渺不可尋。零星軼事而別有深意者,卻不見時人稱引。如倪瓚有潔癖,傳說竹林雨后,他是非要差人以長竿將林間落葉勾除盡凈,不使狼藉的。

現時我們活在另一個中國,是另一群中國人。“中國文化”,不說也罷,如今唯余地名、人口,方言喧嘩。種性還在,“大好河山”,也還在的,一時拆不盡,雖然名山勝景處多已架起進口的纜車。今年,長江三峽將有多少古鎮為千年江水所淹沒,沿岸山勢從此墮落,陡然矮下去了。

山水畫傳統的千年記憶,則由百年“新國畫”所遮蔽。記得第一次在紐約及臺北的博物院拜見中國古典山水畫,自宋及清,連篇累牘,中原的大山大水,怎在這里呢。那年南京書畫家董欣賓初訪大都會美術館,當夜來電話,說是進了中國收藏館“心理平衡多了”。那么,他在探看洋畫之際,心理是失衡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来凤县| 洱源县| 平泉县| 策勒县| 桓台县| 芒康县| 榆社县| 盐源县| 松阳县| 伊川县| 江油市| 黄大仙区| 汪清县| 无锡市| 万载县| 红原县| 嘉黎县| 贵定县| 黄梅县| 定陶县| 德化县| 辽源市| 黑龙江省| 泰州市| 湖口县| 禹城市| 张家港市| 元朗区| 南昌市| 三门县| 南川市| 盘锦市| 张掖市| 漯河市| 大城县| 镇康县| 濮阳市| 句容市| 昌邑市| 温宿县| 启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