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通過觀察基督教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最初的類型在現實中都剛好相反:奧利金本應該是一個感性的人卻變成了一個充滿理性的學者;而特土良本該是一個有深度的思想家,結果卻變成了一個情感豐富的人。當然,如果從邏輯的角度出發,把上述情況反過來說就容易多了,比如特土良一直都感情豐富,而奧利金原來就是一個理性的人。可即便如此,類型的差異還存在著,并沒有消失;此外,這也解釋不了,特土良為何看到了理智是他最危險的方面,而奧利金則看到了性欲是他最危險的方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說,經過討論我們可以確定,他們用自己的最終命運告訴我們的是:他們全都被騙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們就必須推斷得出這樣的結論,即,他們所犧牲的東西根本無足輕重,他們與命運進行了的交易并不公正。從原則上來講,我們應該認可這種觀點的有效性。在原始社會中也有這樣的例子存在:那些狡猾的家伙手拎一只黑母雞,走到要祭拜的偶像面前說:“看,我帶來了一頭漂亮的黑豬來孝敬您。”雖然很多人會因貶低在人看來很崇高的偶像而獲得快感,但在我看來,盡管這種貶斥性的解釋方法看起來似乎與“生物學”的觀點極其相符,但這并不代表它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正確的。在精神領域中,僅就我們目前所知道的這兩位偉人的經歷來說,我們可以說他們整體的性格都相當的真誠,所以他們皈依基督教的行為都是真實而又具體的,這絕不是什么欺詐,也并不虛偽。
如果我們能以此為契機來試著掌握這種天性的本能過程的分裂(即基督徒作出犧牲的過程的顯現)的心理學涵義,那我們就不會再誤入歧途了。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推知,皈依即意味著過渡到另一態度。同時我們也可以知道,他們皈依基督教的強烈動機是什么,特土良說靈魂“天性上就是基督徒”從何種程度上來說是正確的。與天性中的其他所有東西相同,本能的自然過程也同樣遵循著最小阻抗的原則。一些人在這方面有得天獨厚的天賦,而另一些人在那方面表現突出;或是因父母情況和環境的特征的不同,在適應童年早期的環境上,一些人相對來說要求更多的抑制和內省,而另一些人則相對地要求更多的同情和參與。所以就自動形成了具有某種偏向的態度,并由此產生了不同的類型。每個人都是一個相對穩定的存在,具有所有基本的心理功能,如果他想充分地適應環境,就必須平等地運用這些功能。至于為什么會有多種不同的心理適應方式,有一種解釋顯得很理所當然:想只從一個方面來對這種現象作出解釋顯然是不可能的,舉個例子,如果客體純粹被思考或純粹被感覺時,我們似乎只能部分地理解它。單一的(“類型化的”)態度會使心理適應出現缺陷,假如任由這種缺陷在生命的歷程中不斷地累積,那么,最終必將導致適應的紊亂,并使主體不得不趨向于補償作用。但是,想要獲得補償就必須消除(犧牲)到現在為止所有的片面態度。而這樣做的后果就是使能量暫時聚積,之后就會流向過去不曾被有意識地使用但早就無意識地存在的一些渠道中去。于是,適應的缺陷便能對皈依過程作出有效的解釋,而主體對此的感覺則是模糊的不滿足。這種情形在我們這個時代的轉折中更加普遍,以至于全人類都希望能被救贖,而且,救贖需求使得古羅馬的所有可能的和不可能的狂熱崇拜都變得史無前例地清晰。此外,那些有著充分理論依據的“生命的完滿存在”的代表們,雖然一點都不懂“生物學”,但卻也能用有著科學依據的一些類似的論據為自己辯護。我們不可能從他們身上推斷出為什么人類會這樣貧乏,較之我們當今的科學,只有那時的因果論受到的限制才比較少;他們所謂的“尋覓過去”指的不是回憶兒時而是要追溯到宇宙的發生論根源上去,他們設計了很多暗示古老蠻荒時代的種種事件的體系,并認為是它們使人類遭受了巨大不幸。
對我們來說,特土良和奧利金所施行的犧牲委實太過偏激,但這卻是相當符合那個時代的精神的,因為那時代的精神完全是具體化的。正因如此,諾斯替教信徒才斷定這二者的心靈是絕對真實的,而且與現實有著直接關聯。對特土良來說,他情感的現實性不僅是客觀的也是有效的。諾斯替教認為主觀態度轉變的內在知覺過程與一種宇宙發生系統的形式相似,并堅信其心理形象是真實的。
在我的著作《無意識心理學》(Psychology of the Unconscious)(1916年的英譯本;1952年再版時更名為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中,我把所有問題都歸結為在基督教信徒心理過程中欲力的流量問題,在我看來,欲力可以劃分成彼此相互沖突的兩部分。此觀點的形成是以心理態度的單一性為基礎的,而這種過于極端的單一性也常常使得無意識的補償作用變得極為迫切。在基督教早期的諾斯替教運動中,無意識的補償作用表現得更加明顯。基督教本身代表的就是古代知識文化及價值的犧牲和毀滅,換句話說,也就是古典態度的滅亡。而對于目前的問題來說,不管我們談論的是兩千年前的時代還是現今的時代都沒什么太大的區別。
第二節 古代教會中的神學爭論
也許,類型的差異也曾在早期基督教會的爭論中、在那些宗派和異端邪說的歷史上出現過。那些與艾比翁尼特(Ebionites)相似的原初基督徒或猶太基督徒,堅持認為耶穌只擁有人性,而且只是是木匠約瑟(Joseph)和瑪利亞(Mary)的兒子。在他看來,耶穌的圣職儀式只是后來通過圣靈才獲得的。從這一點上來說,艾比翁尼特的觀點與幻影說者(Docetists)的觀點剛好相反。這種對立使得二者陷入了長期論爭。大約在公元320年,又出現了一位名叫阿萊亞斯(Arius)的異端人士,在他那里,沖突又演化出了新的形式。雖然此時在教義方面的沖突已經淡化,但事實上仍對教會政治產生了巨大影響。阿萊亞斯極力反對正統教會提出的(基督)與圣父同體這一信條。如果我們能對有關圣體同一說(homoousia)與圣體類似說(homoiousia)之間(換句話說,也就是耶穌與上帝是完全同一還是實體相似這兩者之間的對立)阿萊亞斯式的巨大爭辯的歷史進行更深入地研究,我們就會明白圣體類似說教義很明顯更注重的是人的感官和可知覺的方面,這與圣體同一說教義純粹概念的和抽象的觀點截然不同。同樣,我們也會清楚地知道,單一性靈論者(Monophysites,他們眼中的基督,其本質是絕對單一的)反對喬爾斯登會議(the Council of Chalcedon)提出的雙重性靈論信條(Dyophysite,他們承認基督具有二重性,即他的人性和神性合二為一,不可分割)的做法再次表明,非想像的和抽象的觀點與雙重性靈論者自然的和感性的觀點之間是對立的。
如此一來,以下事實就變得更加清晰明了:與在單一靈性論者中出現的爭論完全一樣,雖然阿萊亞斯運動最初的構想將教義應當言簡意賅當成是主要論點,但事實是,廣大的群眾并沒有參加到爭論中去。在那個年代,群眾不會對這類問題有興趣,不管它有多深奧都不例外,他們只會受政治權力的驅使去行動,而這顯然與神學觀點無關。類型的差異在這里沒有什么具體的意義,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也只是通過某些標語口號在為粗野的群眾臉上貼金罷了。但無論怎樣做都無法掩蓋這樣的事實,在那些有分歧和論爭的人看來,圣體同一說與圣體類似說之間的論爭都是極為嚴肅的,因為不管是從心理學還是歷史的角度出發,都會認為這里實質上體現的是艾比翁尼特和幻影說教義的紛爭:前者認為基督具有純粹的人性,而其神性是相對的即“外顯的”;而后者則剛好相反,他們主張基督具有完全的神性,而肉身性是外顯的。這種論爭中還隱含著巨大的心理分歧,主要表現為兩種立場:一種立場認為在感官知覺中蘊含著絕對的價值,或許人類和個人并不總是以主體的形式出現在那里,但不管怎樣,這都是一種投射出來的人類感覺;而另一種立場卻認為只有抽象的和超越人類之外的東西才具有主要的價值,主體即功能;這也就是說,超出人類感覺之外的客觀規律決定了在自然的客觀過程中的運作,而這種主要價值同時還構成了人類感覺的事實基礎。倘若以此來看待人的話,那么,我們說,前一種觀點忽視了功能,更偏重于功能-情結;而后一種觀點則忽視了人這個必不可少的主體而更偏重功能。顯然,兩種觀點都對對方的主要價值持否定態度。而雙方的代表者越是堅持自己的觀點對對方的抨擊就會越猛烈,也許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強迫他人接受自己的觀點直至最后徹底摧毀對方的主要價值。
在5世紀初的皮拉基亞斯(Pelagius)[19]論爭中,類型對立的另一方面也顯示出來了。特土良深切感受到,一個人即使受過基督教洗禮也不能避免犯罪,他的這一體驗在與自己有很多相似之處的圣·奧古斯丁那里變成了充滿悲觀主義色彩的原罪觀念,而原罪的本質是人類遺傳自始祖亞當(Adam)的色欲(concupiscence)[20]。圣·奧古斯丁認為,雖然人類生來就是有罪的,但是上帝賜下了贖罪的恩典并可以由教會來代行這種恩賜,這是與原罪相對立的。在其觀點中,人幾乎沒有什么價值,因為人不是造物主而是受造之物,除非通過教會介入,即相信上帝這唯一的途徑,通過赦罪拯救才能得到上帝的恩賜,否則就會被遺棄給撒旦。如此一來,作為一種觀念,教會的價值和重要性就被極大地提高了;而人的價值、道德自由和自我決斷則蕩然無存。這很符合奧古斯丁在自己的著作《上帝之城》中所闡明的綱領。
雖然原罪觀念的花樣層出不窮,但它始終帶給人壓抑感,所以,即使這種壓抑的邏輯有多嚴密,檢查做得有多周密,因為人們從情感上是不愿意長期受到壓抑的,所以,要求得到人的自由及道德價值的呼聲還是出現了。英國僧侶皮拉基亞斯(Pelagius)還有他的學生喀利斯修斯(Celestius)就很提倡這種有關人的價值情感的正當要求。他們將人的道德自由看作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并以此為基礎建立了自己的教義。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皮拉基亞斯的觀點和雙重性靈論觀點之間居然有著某種心理上的血緣關系,原因是,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聶斯托里(Nestorius)為遭受迫害的皮拉基亞斯派信徒提供了避難所。與西里爾派(Cyrillian)強調的基督作為神-人所具有的肉身單一性截然不同的是,聶斯托里認為基督的神性和人性是完全分離開來的。聶斯托里認為人們應該將瑪利亞理解為“基督之母”而不是“上帝之母”,他甚至還據理力爭說,把瑪利亞看做“上帝之母”這種想法簡直就是離經叛道。正是由于他堅持這些些論點,聶斯托里派的爭辯才得以形成,之后,這些爭辯也隨著聶斯托里教會的衰亡而徹底消失了。
第三節 關于化體說的爭論
在經歷過浩大的政治動亂、羅馬帝國的覆滅還有古代文明的衰落之后,各教派之間的爭論也逐漸淡出了歷史舞臺。但當若干年之后,社會局勢再度穩定之時,類型差異又再次出現了,剛開始時,它們只會短暫的出現,但隨著文明的發展,它們也變得越來越無法讓人忽視。盡管之前在古代教會中曾引起激烈爭論的那些問題早就已經蕩然無存,而新的爭論形式也已經出現,但不管形式如何變幻,都改變不了其下掩蓋的是同一心理問題這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