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代和中世紀思想史中有關類型的問題(2)
- 心理類型
- (瑞士)榮格
- 4625字
- 2016-07-14 17:57:59
公元160年,特土良出生于迦太基(Carthage)。早年間,他一直是個異教徒,且一度在都市生活中放浪形骸,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他三十五歲成為了一名基督徒為止。他一生著書立說,成績頗豐。我們可以從他的著作中看到他那種無與倫比的熱忱,激情澎湃的氣質以及他對宗教清晰和非凡的領悟力。他常常為了一種可接受的真理而陷入狂熱中,并能異常靈活地抱守單一的觀點;他暴躁,是個戰無不勝的戰斗精靈,他從不同情自己的對手,直到確認已經徹底擊潰了對手之后才會慶賀勝利;他的言詞如同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劍,蘊藏著人類所不能及的威力;他是延續了一千多年的羅馬天主教會(Church Latin)的創始人,早期基督教的概念也是由他發明的?!叭绻麍猿忠环N觀點,他就會像身后有百萬地獄雄兵在追擊自己一樣,對這種觀點的各種結論追根究底,哪怕理智早已蕩然無存,哪怕所有被破壞了的合理秩序已經七零八落地呈現在他面前,他仍會勇往直前?!彼遣豢筛淖兌挥屑で榈乃季S,使得他一再擯棄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巨大努力的東西。所以,他的道德法則永遠是那么的嚴苛。他苦苦追尋苦難的殉道,絕不允許女性摘下面紗,禁止再婚再嫁的行為發生。其實,諾斯替教在思想和認識上都是滿懷激情的,但其思想及與其有密切關系的哲學和科學都遭到了特土良毫不留情的猛烈攻擊。人們曾將把這一樣一句話被當成了他的至理名言和崇高告白:“我相信它正是因其不合理性?!钡@并不完全符合史實;他只是說:“上帝的兒子死了這件事可信,是因為它是荒唐的;他從墳墓中復活了這也很合理,是因為這根本就不可能。”[7]
特土良心思敏銳,他深切地知道哲學和諾斯替教的知識是何其貧瘠,因此對其根本不予理睬。他只相信內心的東西,并以其內心世界和內在現實為論據來對哲學和諾斯替教的知識加以反駁。他在這些內在現實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創造出了那些仍然包含在現代天主教體系之中的抽象概念。在他看來,非理性的內在現實從本質上來講是一種動力;是他應對這個世界、集體效應和理性時所使用的科學和哲學依據,是他的原則。我對他所說的原話做了如下翻譯:
我要尋找一個新的證據;這個證據是全人類的,它比所有的公告流傳得更廣,比所有篆刻的碑文更家喻戶曉,比所有生命體系更有討論價值,比全人類還要偉大。讓我們盡可能地靠近這一證據吧!我的靈魂啊,假如你真的如許多哲學家所說的那樣神圣而永恒,那恐怕你會因找不到立錐之地而終將消亡所以也就不可能是絕對神圣的;假如你真的如伊壁鳩魯(Epicurus)[8]所一力辯爭的那樣,那么不管你是數字組成的還是原子組成的、是來自天上還是出自塵世、是自古以來就附著于肉體之上還是后來才被灌進去的,你都很難生存;你到底從何演變而來,你通過什么方法讓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即如何使他們成為善于感覺和認識的合乎理性的存在的。但是,哦,靈魂,我不會因你曾在學校中受過教育,對圖書館中的一切如數家珍、在雅地加(Attica)的高等學府和圓柱大廳里聆聽和熏染過圣人們的高貴教誨就對你贊譽有加。哦,不,靈魂!我只想說,你是那樣的無知、笨拙、幼稚,還沒有受過教育,跟那些除了擁有你之外一無所有的人,甚至跟那些市井巷陌、工棚作坊里的下等人沒什么區別。不過,你的無知恰好正是我所需要的。[9]
在犧牲理智的過程中對自己造成的使得他毫不猶豫地對非理性的內在現實表示認可,這就是特土良信仰的真正基石。他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宗教過程的必要,并在“靈魂的天性是基督徒”(anima naturaliter christiana)這樣完美的概念抓住了這種純粹感覺。對特土良哲學、科學以及諾斯替教都沒有什么更深層次上的意義,因為他是以犧牲理智為理想的。這些性格特質在他生命的后期越發凸顯出來。他在教會被迫向群眾做出越來越多的妥協時奮起反抗,之后就開始追隨佛里吉亞(Phrygia)[10]的先知蒙塔尼斯(Montanus)。蒙塔尼斯極其瘋狂,他對這個世界持全盤否定態度并將其徹底精神化。受此影響,特土良其后寫了許多抨擊教皇克利刻圖斯一世(Pope Calixtus I)的政策,言辭激烈,再加上他堅持蒙塔尼斯主義,這使得他在某種程度上游離于教會之外。根據圣·奧古斯?。⊿t Augustine)[11]的記載,后來,特土良又將蒙塔尼斯主義摒棄一旁,自己建立了新的教派。
特土良是古代內傾型人物的代表。他經過反復思考且敏銳地發展起來的理性受到了感性的強烈威脅。因為這種基督徒式的心理發展過程,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甚至就連蘊含在圣子偉大而又堪稱典范的犧牲這一象征中的神話觀念——這一最有價值的功能也失去了。他的理智以及由此產生的清晰的洞察力是最有價值的器官。因為理智成了犧牲品,所以純理智的發展道路自然就走不通了,這就使得他不得不把他靈魂中的非理性原動力(dynamism)當成自己存在的根據。為了情感原則他迫不得已地放棄了作為靈魂動力現象所賦予的特有的理性標志,還有諾斯替教的理智,所以,這二者在他看來就都變成了讓人厭惡的東西。
大約公元185年,奧利金出生于亞歷山大港(Alexandria),其父是一個基督教殉道者。他在很多方面都與特土良完全相反。他求知欲旺盛,所有有價值的知識都是他渴求的對象。當時的亞歷山大港人才濟濟,名士云集,東西方文化匯聚一堂,百花爭艷,這一切為了奧利金學習新知識提供了很好的契機。他生長在這樣一種獨特的精神氛圍中,因而不管是基督徒的觀點還是猶太人、希臘人或是埃及人的觀點他都全盤接受。剛開始時,他在一家宗教傳道士開辦的學校里執教,在此期間逐漸展露鋒芒。蒲魯太納斯(Plotinus)[12]的學生、異教哲學家坡菲內厄斯(Porphyrius)在談及奧利金時如此說:“從他的外在生活來看,他就如同一個基督徒般與法律水火不容;但他卻用希臘的觀念看待物質和神明,并以其代替外來的神話?!盵13]
早在公元211年前,奧利金就把自己閹割了;或許我們可以猜想一下他為何這樣做,但如果從歷史著手,我們會發現自己的猜測也許并不符合事實。奧利金的語言極富感染力,影響甚大,所以他身邊總是圍著一群群的學生。他的那些話語被學生們認真地記錄在手抄本上,我們可以從中找出很多精彩的句子。他具有多重身份,不僅是一位教師,也是一位多產的作家,甚至還在安提阿(Antioch)[14]給皇帝的母親瑪瑪耶(Mammaea)舉辦過神學講座,在卡薩內(Caesarea),還是一個流派的領袖。因為他四處游走,所以講的課總是時斷時續的。他知識淵博,能洞察蘊含于一般事物中的深奧含義。因他搜集到了古老的《圣經》手稿,所以在《圣經》文本的評論上占據了特殊地位。哈納克(Harnack)在評價他時說:“他是一個偉大的學者;一個古代教會中唯一真正的學者?!眾W利金與特土良不同,他不僅不排斥諾斯替教的影響,甚至還把諾斯替教中某些激進的東西弱化,已達到將其運用到自己教會中來的目的。如果仔細研究了他的思想和觀點,似乎將他說成是一個基督教的諾斯替徒也不為過。而如果談到奧利金在信仰和知識上所持的立場,我們就必須提到哈納克一段頗具心理學意義的話:
無論對信仰來說,還是對知識來說,《圣經》都是不可或缺的:信徒從《圣經》中獲得他們需要的事實和訓誡,而學者則可以通過闡釋和研究《圣經》中的思想尋找到熱愛上帝的力量——因此,經過精神的闡釋,好像一切物質的東西都被融匯到觀念的宇宙中去了,最后,在這種“提升”中,所有的一切都被看成永遠進升的階石而被超越,留下的只有:上帝與其所創造的一切受造之物的靈魂之間的那種幸福而永恒的關系(愛和顯圣)。[15]
奧利金與特土良在神學上的本質區別是哲學性的;奧利金的神學脫離不了新柏拉圖派哲學的框架。希臘哲學和諾斯替教的觀念世界在奧利金的身上竟然與基督教世界的觀念世界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但是他這種看似寬廣的胸懷不但沒有博得教會的歡迎,反而卻受到了質疑。當然,奧利金是在死后才受到譴責的,但在此之前,在他已經白發蒼蒼時,狄希阿斯(Decius)[16]對他進行了長期迫害,因飽受痛苦折磨,他很快就與世長辭了。教皇安耐斯答希爾斯(Anastasius)一世于公元399年正式宣布對奧利金進行譴責;而查士丁尼(Justinian)[17]也于公元543年召開宗教會議對他的觀點學說進行審判,并通過后來的多次會議確認了這一審判結果。
奧利金是古代外傾型的典型代表。他那種朝向客體的基本取向清楚地表現在他對客觀事實的慎思明辨上;而且他那至高無上的“愛和神靈顯圣”(amor et visio Dei)的原則也顯示了這一點。在奧利金身上,基督教的發展歷程體現出的是一個以客體間關系為出發點的類型,而且還總是通過人的性欲象征性地表達出這種關系,而這一點就能說明為什么如今一些心理學理論總是將某些心理的基本功能都歸于性欲。所以,只有閹割才能充分體現出對最有價值的功能所做的犧牲。特土良與奧利金都是這方面非常典型的例子,但前者表現的是理智的犧牲,而后者卻是陽物的犧牲(sacrificium phalli),因為基督教的發展過程要求人們斷絕與客體的感官聯系,即犧牲一切在人看來是最有價值的東西、最寶貴的財富、最基本的本能。從生物學角度來說,這類犧牲是為馴化的目的服務的;但從心理學上來說,它卻打破了舊的束縛從而為新的可能性的發展打開了大門。
特土良之所以要犧牲理智,原因在于,理智會用世俗的一切緊緊束縛住他。而他之所以會攻擊諾斯替教,是因為對他來說,諾斯替教就是走向理智的歧途,同時還包含著肉欲的代名詞。而事實上,我們在現實中也發現諾斯替教分成了相應的兩個派別:其中一派以超越所有限制的精神性為奮斗目標,而另一派則墜入倫理的無政府主義的漩渦,放蕩不羈,且不知收斂。我們必須明確地區分節欲派(Encratites)和反秩序法律派(Antitactae或Antinomians)這兩派;反秩序法律派會為了服從某些教義、遵循某些所謂的信條而故意犯罪,肆意放縱自己。尼科拉斯式人物、古雅典執政官等,就是后一流派的典型和代表,他們被形象地稱為Borborians。雅典執政官的例子為兩種事物為何既對立又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不可分割做了很好的解釋:這是同一個宗派被分成節欲派與反秩序法律派,而兩派又都能符合邏輯且堅持追求其共同的目標的結果。假如你想知道將唯理智論發展到極致,并將倫理的后果在大范圍內施行會產生怎樣的后果,那你只需將諾斯替教的道德史拿來做一下研究就能知道答案。你會徹底理解什么是理智犧牲。這些諾斯替教教徒的觀念與實踐是那么的一致,以至于他們在生活中也肆意而荒唐地實踐著這些瘋狂的觀念。
奧利金因自我閹割犧牲了塵世感官的快樂。在他看來,理智并不只是一種特殊的危險,更是一種使他迷戀客體的情感與感覺。通過閹割的手段,他擺脫了將自己與諾斯替教聯系在一起的肉欲;從而可以無畏地沉浸于諾斯替教的思想之中。而特土良剛好與奧利金相反,他因犧牲理智而與諾斯替教背道而馳,不過,他也因此而獲得了一種奧利金身上所沒有的深度的宗教情感。朱爾茲(Schuhz)在評價特土良時說:“在某一方面他高于奧利金,因為他總是以生命在靈魂的最深處踐行著他所說的一切;如果說使奧利金深受感動的是理性,那么,感動了他的就是心靈。而換個角度說,他又遠遠落在了奧利金的后面,因為雖然做為一個思想家,他是極富激情的,但他卻堅決不肯接受任何知識,他攻擊諾斯替教的言論就等同于是在否定全人類的思想?!盵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