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代食品”(4)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4930字
- 2016-09-07 19:05:22
劉玉梅腦袋“嗡”地一下,像挨了一棍子,起身就往外躥。劉玉成喊了一聲沒喊住,自己從缸里舀了一瓢涼水潑進灶膛,隨后追了出去。
郭家店的西洼地勢高,老人說風水好,死了人都愿意往西洼埋。不知過了多少年下來,便形成一個老墳圈子。在墳圈子中央有一棵歪脖子老松樹,形態崢嶸,老皮如鐵,上面疙瘩溜秋,枝干如蟒似蛇,十分瘆人。這棵老松樹幾乎就是郭家店的閻王爺,以前曾在這上面吊死過不少人,今天劉玉樸也尋了這個道。最早發現的人已經把他放了下來。今天就在西洼種紅薯,墳圈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等到玉成、玉梅哥倆趕到老墳圈子,劉玉樸的身子已經冰涼梆硬了。作為地主女兒拘拘束束了將近二十年的劉玉梅,突然間整個人像炸開了一樣,撒了大潑地趴在劉玉樸身上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數落著大哥的種種好處……她完全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地把不知在心里積存了多少年的話都哭訴出來。玉梅四歲沒了父親,五歲多喪母,劉玉樸名義上是大哥,實際上是既當爹又當娘,疼她護她,不管她在外邊受了什么欺負,回到家里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里,慣她寵她,讓她在自己身上撒氣。還給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飯,教他們讀書認字,教玉梅拿針走線做家務……在冷冰冰的日子里,大哥就是她的溫暖、她的依靠!
劉玉成卻在旁邊揪著自己的腦袋往老松樹上撞,誰也拉不住,腦袋撞得血糊肉爛。他一邊撞一邊罵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裝睡呀,我怎么就睡著了呀!我是豬哇!我要是看著你,哪會出這種事。我真不是東西呀……”
連圍著看的人都被這兄妹倆哭得心里發酸。有人伏下身子一邊解勸一邊想把他們拉起來,也有人在旁邊憤憤不平:
“這得跟藍守坤算賬,人是活活叫他給逼死的?!?
“沒想到一個斯斯文文的人,還能這般剛烈,拿命給自己討個清白?!?
“劉玉樸到底還是仁義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繩,卻不圖近便在龍鳳合株上吊死自己,還要走這么遠到墳圈子里來,這是怕黵了全村的風水寶樹?!?
“你說那幫王八蛋民兵,昨晚為嘛就不把繩子拿走呢?如果沒有一根現成的繩子,劉玉樸興許就不會走這一步。”
“咳,人要是鐵心想死,有條褲腰帶也行。也好,他活著沒少遭罪,這回是一了百了,徹底肅靜了……”
就在人們你一嘴他一嘴地說得正傷感時,隊長韓敬亭跑來了,一見這陣勢就火了:“你們還是人嗎?人躺在這兒還瞎戧戧個沒完!還不快把地上的這哥倆扶起來,把劉玉樸給抬回家去。”
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著眼前的人立即就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你們這兩天就不要種紅薯了,幫著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后事給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地走出老墳圈子,無精打采地擁向各自的紅薯地。在一種剛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郁的氛圍中,這次大會戰的核心戰斗打響了。這真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戰斗,戰斗的對象不是紅薯苗,而是手拿紅薯苗要往地里種的人,防備他們不是把紅薯苗插進一條條的壟臺上,而是塞進自己的嘴里。因此各生產隊派出監督種紅薯的人,比彎腰插苗的人還多。而且站在后邊看的大都是更值得信任的年輕人,低頭干活兒的卻多是一些上了歲數的人。這一招可以說是更加陰損,讓饑餓感強烈卻手里沒有紅薯苗的年輕民兵,監督手里攥著紅薯苗的干活兒人,由于眼氣或妒忌,監督時就會更加認真和嚴格,不至于再發生吃紅薯苗事件,押運的民兵和干活兒的人一起偷吃。村里和各生產隊的干部們也都到地里來了,其中當然缺不了藍守坤。這種時候治保員是當然的主角,也最讓人神經緊張。他們在一塊塊紅薯地的地邊上來回溜達,大聲吆喝著偷懶的和干活兒馬虎的人,不斷發布新的指示,或發出警告:誰也別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后果你們昨天不都看到了嗎?
這場面有點滑稽,又有些恐怖。本來像鬧著玩兒,可農民們已經沒有了鬧著玩兒的心情。集中了這么多人的紅薯地里,卻沒有了往常集體干活兒時所不可或缺的說說笑笑聲,有點像警察荷槍實彈地看押著犯人在勞動……盡管如此,還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紅薯苗填進嘴里,為了不被人發現干脆閉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機會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勁,將紅薯苗囫圇個兒吞下去。還有人一看見霉爛的秧苗,指給后邊監督的民兵看看:這可是爛了的,種下去也活不了。隨后便飛快地填進自己的嘴里,而不是扔掉。有些心眼兒多的民兵,即使看見干活兒的人偷吃,也就用腳踢踢對方的屁股,或拿膝蓋頂頂偷吃者的后腰,不再聲張把事情鬧大,免得又鬧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
大會戰就是這樣在沒有昂揚的會戰氣氛中,沉悶而鬼鬼祟祟地進行著。
這樣干活兒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會戰變成大家一塊磨洋工。每個生產隊按規定要種四十畝紅薯,看上去大半個洼里都是人,耗一天下來還沒種上十畝。但當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只有這樣繼續磨蹭下去,反正早晚總有種完的時候??蓜倓偱嘤鰜淼募t薯苗很嬌嫩,多拖一天爛的就更多,爛的多農民們吃的就多,吃的多種到地里的就少……這真應了那句老話:越窮越吃虧!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氣沉沉的西洼會戰現場,忽然涌起了一陣騷動,“瘋子二爺”郭敬時,扛著大鐵锨沒事人似的晃蕩回來了。立刻有人跑過來瞧新鮮,七嘴八舌地搶著問這問那:二爺,怎么回來的?走回來的,還能怎么回來?呀,逛了趟首都回來有話了,你是怎么去的北京?郭敬時一撥楞腦袋,不知道。嘿,還保密哪,八成是飛過去的吧……
郭敬時不過五十多歲,卻頭發蓬亂,長須飄飄,還真像個爺爺輩兒的人??芍灰屑毧?,在村里除去干部,大概就數他的氣色好了。能從北京走回來,好幾百里地哪,說明他身上有勁,沒有浮腫的地方。但身上的對襟褂子已經臟兮兮的,看不出原本是白還是灰的了,旁邊兩只大口袋里鼓鼓囊囊。別看他這么邋里邋遢,眼睛里卻有一種異樣的精氣神,在人群里踅摸來踅摸去,碰上誰的眼神就讓誰心里有點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志,推開圍著他的人,蹽開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躥過去。
郭存志已經沒有資格再當民兵監督別人了,更沒有資格接觸紅薯苗,隊里罰他從存著水的壕溝里擔水,澆灌已經種好紅薯苗的地壟。而此時,他卻捂著肚子蹲在地頭上,滿臉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時走近了看看他沒吱聲,丟下肩頭的鐵锨,彎腰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再伸出另一只手摸他的肚子,隨即一擰身子要將他背起來。郭存志掙扎著不讓他背,他只好又放下他,用一只手臂半扶半拉地架著他,另一只手還沒忘了撿起大鐵锨,在地上拖著,慢慢地向村里挪動。四周干活兒的人,很有興致地看著這爺倆打啞仗,誰也不知道瘋子二爺這是又犯了哪股瘋勁兒,連生產隊的干部也沒有干涉。他們想,可能是郭存志挨打受的傷沒有好,再加上這幾天擔水的活兒也累了一點,小伙子有些扛不住了……
瘋子二爺好歹將侄子拎巴到家。本來心里還惦記著他的嫂子孫月清,正在院子里干活兒,猛一抬臉著實嚇了一跳,以為存志又出什么事了,可這爺倆是怎么湊到一塊的?更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瘋子還真能自己找回來……聽到外面的動靜,存珠也從屋里跑出來,她對二叔充滿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隨即甩出了一大堆問題: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么去的呀?從北京又跑到哪兒去了,這么多天吃東西了沒有?……
瘋子二爺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里的鐵锨,雙手把存志半扶半抱地弄到西屋的炕上,讓他順著炕邊橫著仰面躺好,然后解開他的衣服,露出一個脹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開來。孫月清伸出手一摸,冰涼梆硬,像石頭一樣。她一下子傻眼了,這才明白過來,最近幾天兒子幾乎沒怎么吃東西,進門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為是由于罰跪挨打,讓他心里別扭,一時緩不過勁來,打不起精神,可沒想到是病了,還病得這么重。
郭敬時擺擺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轟出去,還隨手插上了西屋的門閂。他把自己的兩只手掌舉到胸前,用力搓熱后將右掌摁到存志的肚子上,左掌壓在右掌上面揉搓起來,開始的時候很輕,慢慢地越揉勁越大,正著揉一陣,反著揉一陣,反著揉完再正著揉,到后來疼得存志受不住了,像挨宰的豬一樣變了聲地亂喊亂叫……郭敬時卻不管這一套,侄子喊得越兇,他揉搓的瘋勁就越大,兩只手牢牢地控制著存志。
存珠在外面砸門,二叔啊,你把我二哥怎么啦?快開門!孫月清卻把閨女拉開了,她不知怎么就相信自己的小叔子:你二叔在給存志治病。存珠卻不信,他還會治病?他若是會治病我就能開刀……漸漸地存志不再喊叫,改成了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再加上滿臉大汗,黏黏糊糊地分不清哪是眼淚,哪是汗珠子。他哭得這個痛快呀,挨罰挨打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哭過,好像把這些天受的罪,以及滿肚子的委屈都哭出來了。到他哭夠了的時候,肚子里的硬塊也被他二叔給揉開了,連放幾個屁,整個人一下子又通氣了。郭敬時給他蓋上被單,叫他躺著不許動,自己開門出去了。
敦敬時一出去,存珠拉著老娘趕緊進屋看二哥。存志臉上有了血色,看著舒坦多了。孫月清一摸他的肚子,也不那么涼了,似乎還有點軟乎了,至少不像剛才那么板了,硬塊有些松動,成了一疙瘩一塊的。存珠驚呼,二叔嘛時候學會的治???孫月清搖搖頭,也是一臉的迷惑……
郭敬時到院子的柴火堆上,挑挑揀揀地弄了一抱干柴草,捅到灶火膛里就點著了,不大一會兒就把鐵鍋燒熱了。撩開鍋蓋,掐巴著自己褂子上兩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將里邊的東西噼里啪啦地全倒在熱鍋里。站在門邊偷看的存珠“哇”的一聲差點沒吐出來……原來那兩只口袋里裝的都是各種各樣的蟲子,有毛毛蟲、綠豆蟲、巴角子、蛐蛐兒、螻蛄、螞蟻、蚱蜢、蚰蜒……有些還是活的,咕咕啾啾,惡心死人了。一放進熱鍋里噼啪亂響,他急忙又捂鍋蓋,聽著鍋里沒動靜了,才抄起鍋邊的鏟子,掀開鍋蓋在鍋里來回地扒拉。不大會兒的工夫,屋子里竟彌漫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兒,顯然是蟲子們被爆好了。他放平面板,將爆焦的蟲子鏟到面板上,用搟面杖喀嚓喀嚓地軋成碎面,盛到一個大碗里。
再蹲下身子,拿灰耙將灶火膛的灰扒出來,也不管燙不燙就用手抓了一小把,放進一只大海碗里,再用三個手指頭到另一只大碗里捏了一撮蟲子粉摻到里面,然后從茶壺里倒水,拿筷子攪和成多半碗“蟲子草灰湯”,這才轉身端進西屋。存珠一看不好就大叫起來:“你給我二哥要喝這個呀?”郭敬時突然像正常人一樣開口了:“傻丫頭,這個才是寶貝哪,不喝這個他就過不了這一關了?!?
孫月清把兒子扶起來,存志已經變得很順從,或許是已經沒有力氣再掙為了,身上除去肚子其他地方全是軟的。經過剛才那番揉搓,他對自己的瘋子二叔也有了幾分信任,很快就把半碗草灰湯喝下去了。郭敬時讓他頭朝里躺好,趕快抓工夫睡一會兒,等會兒可就睡不了了,今兒個夜里必須把這泡屎拉出來。他轉頭又囑咐存珠把灶火膛的草灰全扒出來,找個家什盛好了,以后說不定還有用。然后再對嫂子指指桌子上那多半碗蟲子粉說,每頓飯不管吃嘛,都舀一勺放上,不出半個月保你浮腫就好了。
存珠插嘴,這個真能吃???可別毒壞了人哪。郭敬時說沒事,這幾天我吃的多了,就全仗著它們了。孫月清說,這么多天沒吃飯一定餓壞了吧,我這就去給你做點吃的。郭敬時說我才不餓哪,晚上不管你們娘倆做嘛吃的,都不要叫我,我也要跟著存志睡一會兒。孫月清心里還是不踏實,想問個明白,從北京到咱這兒這么遠,你是怎么回來的?這么多天不吃飯怎么能不餓呢?郭敬時說我是順著河邊溜達回來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我也就有吃有喝,還凈是好東西。聽到這兒存珠又要吐,就是吃那些……沒等她往下說孫月清就把她拉出來了,還順手把西屋的門給帶上。
郭敬時往炕上一躺,就在這閉眼的工夫已經睡著了。等到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郭存志出來進去地不知折騰過多少趟了。他憋得難受,可跑到茅房又拉不出來,回來躺下又憋得受不了……郭敬時再摸摸他的肚子,沒說話又出去了。等了會兒再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土簸箕,一截干樹棍,還有一根帶鉤的粗鐵絲。他讓存志趴在炕邊上,屁股撅高,憋住一口氣玩兒命使勁拉……他站在炕下,一只手扒著存志的肛門,另一只手拿著細樹棍往里捅,先得把里面的硬屎橛子捅活泛了,才能再想辦法弄出來。燈不亮,他一棍子沒捅準捅到了旁邊的肉上,疼得存志嗷嗷亂叫……郭敬時并沒有因此而格外加小心,依舊愣啦吧唧地往里瞎捅,還嬉笑著說你就嚷吧,好把你妹妹嚷過來看看你這個德性……
嘿,慢慢的還真把存志肛門里邊的硬東西給捅活泛了,郭敬時放下樹棍,換成鐵鉤,一點點地向外撓,鼓搗了一會兒還真被他鉤出來一個,砸得地上的簸箕咣當一聲。大小像個小羊蛋,但比羊蛋硬得多,灰不啦嘰的像圓石頭子。能掉出一個來就好辦了,存志心里一下子有了希望,郭敬時也直起腰喘了口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