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云，當(dāng)為情死，不當(dāng)為情怨。

明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

雖然，既云情矣，此身已為情有，又何忍死耶？

然不死終不透徹耳。

韓翃之柳，崔護(hù)之花，漢宮之流葉，蜀女之飄梧，

令后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托之語言，寄之歌詠；

而奴無昆侖，客無黃衫，知己無押衙，同志無虞候，

則雖盟在海棠，終是陌路蕭郎耳。

湯若士有言，理之所必?zé)o，安知非情之所或有？

又云，

生生死死為情，多情之極，欲生不得，欲死不得。

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

如竟拋卻青娥，厭厭一死，亦非情之至者矣。

集情第二。

家勝陽臺(tái)，為歡非夢；人慚蕭史，相偶成仙。

輕扇初開，忻看笑靨；長眉始畫，愁對(duì)離妝。

廣攝金屏，莫令愁擁；恒開錦幔，速望人歸。

鏡臺(tái)新去，應(yīng)余落粉；熏爐未徙，定有余煙。

淚滴芳衾，錦花長濕；愁隨玉軫[41]，琴鶴恒驚。

錦水丹鱗[42]，素書稀遠(yuǎn)；玉山青鳥，仙使難通。

彩筆試操，香箋遂滿；行云可托，夢想還勞。

九重千日，詎想倡家；單枕一宵，便如蕩子。

當(dāng)令照影雙來，一鸞羞鏡；

勿使窺窗獨(dú)坐，嫦娥笑人。

幾條楊柳，沾來多少啼痕；

三疊陽關(guān)，唱徹古今離恨。

世無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荀令君[43]至人家，坐處常三日香。

罄南山之竹，寫意無窮；

決東海之波，流情不盡；

愁如云而長聚，淚若水以難干。

弄綠綺之琴，焉得文君之聽；

濡彩毫之筆，難描京兆之眉；

瞻云望月，無非凄愴之聲；

弄柳拈花，盡是銷魂之處。

悲火常燒心曲，愁云頻壓眉尖。

五更三四點(diǎn)，點(diǎn)點(diǎn)生愁；

一日十二時(shí)，時(shí)時(shí)寄恨。

燕約鶯期，變作鸞悲鳳泣；

蜂媒蝶使，翻成綠慘紅愁。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弱水三千；

雨云不入襄王夢，空憶巫山十二。

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后夢還心不還。

萬里關(guān)河，鴻雁來時(shí)悲信斷；

滿腔愁緒，子規(guī)啼處憶人歸。

千疊云山千疊愁，一天明月一天恨。

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

月色懸空，皎皎明明，偏自照人孤另；

蛩[44]聲泣露，啾啾唧唧，都來助我愁思。

慈悲筏，濟(jì)人出相思海；

恩愛梯，接人下離恨天。

費(fèi)長房[45]縮不盡相思地；

女媧氏補(bǔ)不完離恨天。

悲火燃心曲，愁霜厭鬢根。

孤燈夜雨，空把青年誤，

樓外青山無數(shù)，隔不斷新愁來路。

黃葉無風(fēng)自舞，秋云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

惆悵舊人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忠臣孝子，無非鐘情之至。

蛾眉未贖，謾勞桐葉寄相思；

潮信難通，空向桃花尋往跡。

野花艷目，不必牡丹；

村酒酣人，何須綠蟻。

琴罷輒舉酒，酒罷輒吟詩，

三友遞相引，循環(huán)無已時(shí)。

阮籍鄰家少婦有美色，當(dāng)壚沽酒，

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cè)。

隔簾聞墮釵聲而不動(dòng)念者，此人不癡則慧，

我幸在不癡不慧中。

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桃葉題情，柳絲牽恨。

胡天胡帝[46]，登徒于焉怡目；

為云為雨，宋玉因而蕩心。

輕泉刀[47]若土壤，居然翠袖之朱家，

重然諾如丘山，不忝[48]紅妝之季布。

蝴蝶長懸孤枕夢，鳳凰不上斷弦鳴。

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

妙唱非關(guān)舌，多情豈在腰。

孤鳴翱翔以不去，浮云黯（雨對(duì)）而荏苒。

楚王宮里，無不推其細(xì)腰；

魏國佳人，俱言訝其纖手。

傳鼓瑟于楊家，得吹蕭于秦女。

春草碧色，春水綠波，

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玉樹以珊瑚作枝，珠簾以玳瑁為柙。

東鄰巧笑，來侍寢于更衣；

西子微顰，將橫陳于甲帳。

騁纖腰于結(jié)風(fēng)，奏新聲于度曲，

妝鳴蟬之薄鬢，照墮馬之垂鬟。

金星與婺女爭華，麝月共嫦娥競爽。

驚鸞冶袖，時(shí)飄韓掾之香；

飛燕長裾，宜結(jié)陳王之佩。

輕身無力，怯南陽之搗衣；

生長深宮，笑扶風(fēng)之織錦[49]。

山河綿邈，粉黛若新。

椒華沉彩，竟虛待月之簾；

夸骨埋香，誰作雙鸞之霧。

蜀紙麝煤[50]添筆媚，越甌犀液[51]發(fā)茶香。

風(fēng)飄亂點(diǎn)更籌轉(zhuǎn)，拍送繁弦曲破長。

教移蘭燼頻羞影，自拭香湯更怕深。

初似染花難抑按，終憂沃雪不勝任。

豈知侍女簾幃外，勝取君王數(shù)餅金。

靜中樓閣深春雨，遠(yuǎn)處簾攏半夜燈。

綠屏無睡秋分簟，紅葉傷時(shí)月午樓。

但覺夜深花有露，不知人靜月當(dāng)樓。

何郎燭暗誰能詠，韓壽香薰亦任偷。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墻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風(fēng)階拾葉，山人茶灶勞薪；

月徑聚花，素士吟壇綺席。

青牛帳里，余曲既終；

朱鳥窗前，新妝已竟。

當(dāng)場笑語，盡如形骸外之好人；

背地風(fēng)波，誰是意氣中之烈士。

山翠撲簾，卷不起青蔥一片；

樹陰流徑，掃不開芳影幾重。

珠簾蔽月，翻窺窈窕之花；

綺幔藏云，恐礙扶疏之柳。

幽堂晝深，清風(fēng)忽來好伴；

虛窗夜朗，明月不減故人。

縱使女媧煉石，補(bǔ)不就離恨天；

雖令司馬操觚，寫不盡相思字。

多恨賦花，風(fēng)瓣亂侵筆墨；

含情問柳，雨絲牽惹衣裾。

亭前楊柳，送盡到處游人；

山下蘼蕪，知是何時(shí)歸路。

天涯浩緲，風(fēng)飄四海之魂；

塵土流離，灰染半生之劫。

蝶憩香風(fēng)，尚多芳?jí)簦?

鳥沾紅雨，不任嬌啼。

幽情化而石立，怨風(fēng)結(jié)而冢青。

千古空閨之感，頓令薄幸驚魂。

一片秋山，能療病容；

半聲春鳥，偏喚愁人。

李太白酒圣，蔡文姬書仙，

置之一時(shí)，絕妙佳偶。

華堂今日綺筵開，

誰喚分司御史來，

忽發(fā)狂言驚滿座，

兩行紅粉一時(shí)回。

緣之所寄，一往而深。

故人恩重，來燕子于雕梁；

逸士情深，托鳧雛于春水。

好夢難通，吹散巫山云氣；

仙緣未合，空探游女珠光。

桃花水泛，曉妝宮里膩胭脂；

楊柳風(fēng)多，墮馬結(jié)中搖翡翠。

對(duì)妝則色殊，比蘭則香越，

泛明彩于宵波，飛澄華于曉月。

紛弱葉而凝照，競新藻而抽英。

手巾還欲燥，愁眉即使開。

逆想行人至，迎前含笑來。

逶迤洞房，半入宵夢；

窈窕閑館，方增客愁。

懸媚子于搔頭，拭釵梁于粉絮。

臨風(fēng)弄笛，欄桿上桂影一輪；

掃雪烹茶，籬落邊梅花數(shù)點(diǎn)。

銀燭輕彈，紅妝笑倚，

人堪惜情更堪惜；

困雨花心，垂陰柳耳，

客堪憐春亦堪憐。

肝膽誰憐，形影自為管鮑；

唇齒相濟(jì)，天涯孰是窮交。

興言及此，輒欲再廣絕交之論，重作署門之句。

燕市之醉泣，楚帳之悲歌，

岐路之涕零，窮途之慟哭。

每一退念及此，雖在千載以后，亦感慨而興嗟。

陌上繁華，兩岸春風(fēng)輕柳絮；

閨中寂寞，一窗夜雨瘦梨花。

芳草歸遲，青驄[52]別易，多情成戀，薄命何嗟。

要亦人各有心，非關(guān)女德善怨。

山水花月之際，看美人更覺多韻。

非美人借韻于山水花月也，

山水花月直借美人生韻耳。

深花枝，淺花枝，

深淺花枝相間時(shí)，花枝難似伊。

巫山高，巫山低，

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dú)守時(shí)。

青娥皓齒別吳倡，梅粉妝成半額黃；

羅屏繡幔圍寒玉，帳里吹笙學(xué)鳳凰。

初彈如珠后如縷，一聲兩聲落花雨。

訴盡平生云雨心，盡是春花秋月語。

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云鬟旋妝束。

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

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

開瓊筵以坐花，飛羽殤而醉月。

琵琶新曲，無待石崇；

箜篌雜引，非因曹植。

傳鼓瑟于楊家，得吹簫于秦女。

休文腰瘦，羞驚羅帶之頻寬；

賈女容銷，懶照蛾眉之常鎖。

琉璃硯匣，終日隨身；

翡翠筆床，無時(shí)離手。

清文滿篋，非惟芍藥之花；

新制連篇，寧止葡萄之樹。

西蜀豪家，托情窮于魯?shù)睿?

東臺(tái)甲館，流詠止于洞簫。

醉把杯酒，

可以吞江南吳越之清風(fēng)；

拂劍長嘯，

可以吸燕趙秦隴之勁氣。

林花翻灑，乍飄飏于蘭皋；

山禽囀響，時(shí)弄聲于喬木。

長將姊妹叢中避，多愛湖山僻處行。

未知枕上曾逢女，可認(rèn)眉尖與畫郎。

風(fēng)未冷催鴛別，沉檀合子留雙結(jié)；

千縷愁絲只數(shù)圍，一片香痕才半節(jié)。

那忍重看娃鬢綠，終期一遇客衫黃。

金錢賜侍兒，暗囑教休話。

薄霧幾層推月出，好山無數(shù)渡江來。

輪將秋動(dòng)蟲先覺，換得更深鳥越催。

花飛簾外憑箋訊，雨到窗前滴夢寒。

檣標(biāo)遠(yuǎn)漢，昔時(shí)魯氏之戈；

帆影寒沙，此夜姜家之被。

填愁不滿吳娃井，剪紙空題蜀女祠。

良緣易合，紅葉亦可為媒；

知己難投，白璧未能獲主。

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

鴨為憐香死，鴛因泥睡癡。

紅印山痕春色微，珊瑚枕上見花飛。

煙鬟潦亂香云濕，疑向襄王夢里歸。

零亂如珠為點(diǎn)妝，素輝乘月濕衣裳。

只愁天酒傾如斗，醉卻環(huán)姿傍玉床。

有魂隨落葉，無骨鎖連鬟。

書題蜀紙愁難浣，雨歇巴山話亦陳。

盈盈相隔愁追隨，誰為解語來香帷。

斜看兩鬟垂，儼似行云嫁。

欲與梅花斗寶妝，先開嬌艷逼寒香。

只愁冰骨藏珠屋，不似紅衣待玉郎。

從教弄酒春衫涴[53]，別有風(fēng)流上眼波。

聽風(fēng)聲以興思，聞鶴唳以動(dòng)懷。

企莊生之逍遙，慕尚子之清曠。

燈結(jié)細(xì)花成穗落，淚題愁字帶痕紅。

無端飲卻相思水，不信相思想殺人。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爽籟發(fā)而清風(fēng)生，纖歌凝而白云遏。

杏子輕紗初脫暖，梨花深院自多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