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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希臘人

  • 寬容
  • 房龍
  • 18452字
  • 2016-06-15 15:39:18

在地中海偏遠的角落里,有一個面積很小的巖石半島,它在近兩個世紀中勾勒出如今世界的輪廓,包括政治、文學、戲劇、雕塑、化學、物理(天知道還有別的什么東西),這是怎么實現的?多少個世紀以來,這一問題不知困擾了多少人,哲學家一直在苦苦搜尋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敬的歷史學家與化學、物理、天文和醫學的專家不同,歷史學家對任何像發現所謂“歷史規律”的做法總是報以輕蔑的態度。在蝌蚪、微生物和流星等領域的研究中有用的東西,在研究人類時就無用武之地了。

也許是我錯了,但是我認為這種法則一定存在。迄今為止,我們收獲甚微,不過,我們也從未認真地探究過。我們一直忙于收集資料,卻無暇將其煮沸、溶解、蒸發,從中過濾出剩下的、對人類有用的知識。我以惶恐的心態涉足這個新的研究領域。我借科學家的一紙名言,奉上如下歷史原理。

根據現代科學家的最新研究成果,當物理和化學的成分達到完美的比例時產生了第一個活細胞,從而誕生了生命(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出現了差異)。

上述原理如果用歷史術語表達,就是:

“在這個不健全的世界中,當所有種族、氣候、經濟和政治條件接近或達到理想的比例時,高級形式的文明才會突然產生。”

我舉幾個反例來闡釋這一觀點。

大腦還處于穴居人水平的種族是不會發展的,即使在天堂也不會。如果在烏佩尼維克的愛斯基摩人的圓頂冰屋里出生,每天大部分時間只是盯著冰原上的海豹洞穴,倫勃朗就畫不出大作,巴赫譜不出受難曲,普拉克西特列斯也塑不出好的雕塑。

假如達爾文不得不在蘭開夏郡的工廠謀生,他在生物學上就不會有貢獻;亞歷山大·格雷厄姆·貝爾如果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奴隸,生活在羅曼諾夫領地的一處偏僻村莊里,他也不會發明電話。

埃及是第一個高級文明的發祥地,這里氣候宜人,但土著居民的體魄卻不是很強壯,也不富有進取心,政治和經濟條件非常差,巴比倫和阿西利亞也是如此。后來遷居到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的閃米特族倒是體格強壯、富有活力,那里的氣候也不成問題,不過政治和經濟的環境卻依然差得太遠。

巴勒斯坦的氣候沒什么可夸耀的,農業也很落后。除了貫穿非洲到亞洲的商道,其他地區的商業活動極其稀少。另外,巴勒斯坦的政治完全由耶路撒冷圣殿的僧侶控制,這當然不利于個人積極性的發揮。

腓尼基的氣候倒是無可厚非,人民身強體健,經商條件也不錯。然而,這個國家的經濟體系嚴重不平衡。少數船主把持了全部財富,建立了森嚴的商業壟斷制度。所以,早期泰爾和西頓的政權就落入了巨富之手。窮苦百姓連起碼的勞動權都被剝奪,從而變得冷淡和漠然。腓尼基最后重蹈迦太基的覆轍,毀在了鼠目寸光、自私貪婪的統治者手中。

總而言之,在各個早期文明的中心,成功的必要因素總是不足。

公元前五世紀,完美平衡的奇跡終于在希臘出現,但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奇怪的是,就連這種現象也不是發生在本地,而是發生在愛琴海彼岸的殖民地。

在另一本書中,我對連通亞洲大陸和歐洲大陸的著名島嶼橋梁進行了描述。在很古老的時代,埃及、巴比倫和克里特的商人就通過這些橋梁來到歐洲。他們既將亞洲的商品帶到了歐洲,也把亞洲的思想傳播到了歐洲,他們的登陸地點就在小亞細亞西岸的一個狹長地帶上,這個地方叫愛奧尼亞。

這時離特洛伊戰爭還有幾百年,希臘大陸的一些部落征服了這塊長九十英里、寬僅數英里的狹長山地,先后建立了許多殖民地,其中以弗所、福西亞、厄里特賴和米利都最為著名。這些城市走向成功的條件最終以完美的比例臻于成熟,從而出現了很高級的文明,后世的其他文明最多可以與之并駕齊驅,但卻從未超越。

首先,這些殖民地的居民是來自十多個民族中最活躍、最富有進取心的人。

其次,這里擁有新舊世界之間和歐亞大陸之間互通貿易所創造的財富。

最后,殖民者組建的政府給予大多數自由人充分發揮個人才能的機會。

我沒有提到氣候也是有原因的,因為對于只經商的國家來說,氣候的影響不大。無論是陰是晴,照樣可以制造船只,貨物也都可以卸艙,只要不是冷到港口封凍,只要城鎮沒有被洪水淹沒,居民們就不會對每日的天氣預測感興趣。

愛奧尼亞的氣候對知識階層的發展十分有利,在書籍和圖書館出現之前,知識是靠口述一代代相傳的。城鎮中的井臺成了最早的社會活動中心,是最古老的大學所在地。

在米利都,人們一年有三百五十天圍坐在井臺周圍。愛奧尼亞那些早期的教授后來都成了科學發展的先驅,這在某種程度上得益于當地良好的氣候條件。

我們要說的第一個人——現代科學的真正創立者,是一個背景不明的人。這并不是說他搶了銀行或謀殺了家人,然后從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逃到米利都。誰也不了解他的身世。他是皮奧夏人還是腓尼基人?是游牧民族還是閃米特人(用博學的人類學專家的行話來說)?

這表明,位于曼德爾河口的這座古城在當時是一個著名的國際中心。它的居民來自四面八方(就像如今的紐約),因此人們只是憑外表來判斷自己的鄰居,對家庭根源并不深究。

這本書不是數學史,也不是哲學指南,因此無需在泰勒斯的思想上多加闡釋,但要指出他對新思想采取了寬容的態度。這種風氣曾在愛奧尼亞十分流行。那時羅馬還只是遠方一座不為人知的泥濘小河旁的小商鎮,猶太人還是亞述的俘虜,北歐和西歐還是一片充滿鬼哭狼嚎的荒原。

為了弄清楚這種變化是如何發展的,我們必須明白自希臘首領們渡過愛琴海掠奪特洛伊的寶藏以來希臘所發生的變化。當時那些聞名遐邇的英雄依然是原始階段的產物,他們猶如四肢過于發達的孩子,將生命視為一個漫長而光榮的競技場,充滿了刺激的角斗、田徑以及所有我們如今熱愛的競技項目,我們現在如果不是為了養家糊口而埋頭于日常工作,倒也愿意樂在其中。

這些血氣方剛的武士與他們的神之間關系既坦率,又質樸,就像是對待日常生活中的嚴肅問題一樣。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在公元前十世紀曾經統治過希臘人的世界,這些神的世俗色彩很濃,和普通人并無太大區別。人是何時何地與神分道揚鑣的,其中的詳細情況一直是個謎,從未有人將其搞清楚過。但高高在上的神對匍匐在地面的臣民所懷有的深厚情誼卻從未間斷,這種情誼一直帶有親切的色彩,使希臘人的宗教表現出獨特的魅力。

希臘孩子都受過這樣的教育,說宙斯是個蓄著長胡須的、非常強大的統治者,有時他會狂暴地呼風喚雨,打出閃電霹靂,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來。盡管孩子們在搖籃里就聽別人講過神靈的故事,但是等他們再長大一點,自己能讀懂古老的傳說時,就會開始思考這些可怕神靈的缺點。他們看到神靈變化成普通人,出現在愉快的家庭晚會上,像凡人一樣,相互取笑,而且還像凡人一樣就政治問題激烈爭論,由于各有各的支持者,于是希臘凡間每發生一次爭論,就必然會在天國諸神之間引起軒然大波。

當然,盡管宙斯具有人類的弱點,但他仍然不失為一位法力強大的偉大天神,為了安全起見,誰都不敢觸犯他。不過,他還是“通情達理”的,在美國國會,專門進行院外游說活動的說客們對這個詞的含義非常清楚,宙斯也確實通情達理,如果分寸得當,還是可以接近的。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有幽默感,并沒有把自己或他的天國看得太重。

也許這并不是對宙斯的最好評價,但其中卻有著顯而易見的好處。在古希臘,對真理和謬誤從未有過條例森嚴的規定。由于沒有現代概念中的“信條”,也沒有嚴酷的教理和靠絞刑架推行教義的職業教士,各地的民眾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好惡來修改符合自己需要的宗教思想和道德觀念。

居住在奧林匹斯山附近的塞薩利人對奧林匹斯山諸神的崇拜,遠不如住在遙遠的拉科尼亞灣偏僻村莊的阿索庇人,雅典人自以為得到守護神雅典娜的直接保護,便可以對她的父親宙斯不以為然。而住在遠離通商要道的山谷里的阿卡迪亞人在宗教方面則堅持更為純樸的信仰,厭惡對待宗教的輕浮態度。福西斯的居民靠人們對德爾斐的朝圣維持生計,所以他們堅信,阿波羅那塊有利可圖的圣地讓他成為了接受朝拜的所有天神中最偉大的一個,不遠千里而來的人,只要口袋里還有一兩個德拉克馬,都應該去向阿波羅表示敬意。

只信仰一個神是猶太人區別于其他民族的標志。猶太人當時都聚集在一座城市,勢力日漸強大,這座城市最終擊敗了所有與之競爭的朝圣地,從而壟斷宗教達千年之久,否則,獨神論就不會形成。

在希臘,這樣的條件并不具備。雅典人和斯巴達人都想使自己的城市成為全希臘公認的首都,但都失敗了。他們在這方面的努力僅僅導致了毫無益處的長年內戰。

崇尚個人主義的民族肯定會為獨立思考精神的發展提供廣闊的領域。

《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有時被稱為是“希臘人的圣經”。其實它們與《圣經》風馬牛不相及,只不過是普通讀物而已,從未被列入“圣書”的行列。這兩本書講述了叱咤風云的英雄們的冒險經歷,當時人們總喜歡把他們認作是希臘人的祖先。這兩本書匯集了一些宗教知識,因為天神們無一例外地在凡人的爭吵中各助一方,對其他事情不管不顧,只顧著盡情欣賞在自己領域中發生的罕見搏殺。

希臘人從未考慮過荷馬的著作是直接或間接地在宙斯或密涅瓦或阿波羅的啟示下才寫就。荷馬史詩是文學史上的精品,在漫漫冬夜,它是伴人左右的優秀讀物,還能激起孩子們的民族自豪感。

這就是所有的一切。

在充滿求知氣息和精神自由的氣氛中,彌漫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只上的嗆人氣味,奢華的東方綢緞點綴其間,生活優裕的人們的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泰勒斯就在這樣的環境中誕生了。他在希臘工作、學習,最后離世。米利都人一般都知道泰勒斯,就像紐約人熟悉愛因斯坦的大名一樣。如果問紐約人愛因斯坦是誰,被問的人會說,愛因斯坦是個留著長發、叼著煙斗、會拉小提琴的人,他還寫過一個人從火車這頭走到那頭的故事,并將其刊登在一份星期日的報紙上。

這個叼著煙斗、會拉小提琴的怪人抓住了真理瞬間即逝的光,最終推翻了(或者說至少是大大改變了)六千年以來形成的科學定論。但千百萬隨遇而安的紐約人并沒有注意到,他們只是在自己喜歡的擊球手努力想推翻萬有引力定律而受到阻礙時,才會想起還有數學這門學問。

古代史課本通常避開這個難題,只是敷衍地印上“米利都的泰勒斯(公元前640—前546),現代科學的奠基人”而已。我們甚至可以想象當時《米利都報》上可能會出現的大字標題:“本地大學生發現了真正的科學的秘密”。

泰勒斯究竟是何時何地用什么方法另辟蹊徑地超越了前人,我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生活在沒有知識的真空世界里,他的智慧不是憑空臆造的。公元前七世紀,人們已經開始在許多新的科學領域進行探索,有大量數學、物理學和天文學的資料,隨時可供學者們研究用。

巴比倫的天文學家已經在探索星空。

埃及的建筑師經過精心測算,把百萬噸的花崗巖砌在了金字塔核心位置的小墓室頂部。

尼羅河谷的數學家們認真地研究了太陽的運動,能預測雨季、旱季,為農民提供日歷,使農業勞動規律化。

然而,解決這些實際問題的人依然認為,自然界的力量體現了神的意志。這些無形的神靈掌管著四季變化、行星運轉和潮起潮落,就像總統的議會議員掌握著農業部、郵電部和財政部一樣。

泰勒斯反對這種看法。不過,像當時大多數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一樣,他不愿意在公開場合對此加以討論。濱海的水果販子看到日食,因為怪異的景象而恐懼地跪倒在地乞求宙斯,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泰勒斯絕不會去告訴他們稍微了解天體運行規律的小學生也會預測在公元前585年5月25日的某個時間會發生日食,米利都城會陷入幾分鐘的黑暗。

在發生這次著名日食的當天下午,波斯人和呂底亞人正在戰場上廝殺。人們認為,他們停止相互殘殺是由于光線不足。泰勒斯不相信這是呂底亞的諸神在重演幾年前著名的阿迦隆峽谷之戰,是呂底亞人崇拜的神創造了奇跡,突然熄滅了天國的光芒,以便讓他們支持的一方獲勝。

泰勒斯達到的境界(這正是他的偉績所在),就是敢把一切自然現象看成是受“永恒法則”支配而產生的結果,是“永恒意志”的具體表現,而不是人們根據自己想象出來的神靈施加的影響。在他看來,那天下午就算只有以弗所大街上的狗打架,或者哈利卡納蘇斯舉行了一場婚宴,而沒有發生更重大的事,也會照樣出現日食。

泰勒斯通過自己科學的觀察,得出了一個符合邏輯的結論。他把萬物的產生歸結于一條普遍而必然的規律,并做出了推測(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推測是正確的),即世間萬物始于水,水似乎遍布世界的各個角落,也許從一開始就已經存在。

可惜,我們沒有泰勒斯留下的手稿,那時他完全有可能用文字表達他的思想(希臘人從腓尼基人那兒學會了使用字母),但如今他的文稿片紙無存,我們對泰勒斯及其思想的了解主要是靠與他同時代著作中極其稀少的資料,通過這些資料,我們才對泰勒斯的個人生活略知一二。泰勒斯是個商人,與地中海各地的人都有接觸。對于早期大多數哲學家來說,這是普遍現象。哲學家是“智慧的戀人”,但對現實生活中的秘密卻并不會視而不見。他們認為“為智慧而尋求智慧”如同“為藝術而藝術,為吃飯而吃飯”的觀點一樣貽害無窮。

在他們看來,世界上凡是具有多種品質的人,無論好壞,還是不好不壞,都是衡量世間萬物的最高尺度。因此,他們在空閑時間不會先入為主進行想象,而是耐心地研究人這種難以捉摸的動物的本來面目。

這樣,他們就能與其他人保持密切關系,擴大自己的影響。這要比不厭其煩地向鄰居傳道,并向人們指出通向大同世界的捷徑要好得多。

他們極少提出清規戒律以限制人們的活動。

但是,他們以自身作為榜樣向人們表明,一旦真正理解了自然界的力量,就必然會獲得寄托著一切幸福的心靈安寧。就這樣,哲學家在自己的周圍博得了人們的好感以后,便有了充分的自由去研究、探索和調查,甚至能在普遍被認為是神的領域里去探險。作為這個新福音的先驅之一,泰勒斯把畢生精力獻給了這項有益的事業。

盡管他把希臘人眼中的世界分解得支離破碎,分別研究了每一個細微的部分,并對亙古以來大多數人一直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提出公開的疑問,但人們還是容許他平靜地躺在床上壽終正寢。當時即使有人讓他對自己的異端邪說做出解釋,如今我們也無從考證了。

一旦泰勒斯指明了道路的方向,無數追隨者便緊隨其后。

比如阿那克薩哥拉,他三十六歲時離開克拉佐曼納來到雅典,隨后幾年,他一直在希臘的幾座城市里當“詭辯家”或私人教師。他對天文頗有研究。他在授課時指出,太陽不是常人普遍認為的那種由天神駕馭的馬車,而是一個又紅又燙的火球,比整個希臘大千萬倍。

這個理論并沒有給他帶來禍端,他也沒有因此遭受天神的雷擊。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理論推進了一步,大膽提出月球表面遍布山脈和峽谷。最后他甚至暗示說,世間有一種“原物質”,是萬物的起源,也是萬物的歸宿,亙古以來就存在了。

但是,像他之后的許多科學家一樣,阿那克薩哥拉涉足到了一個危險的領域,因為他談論的是人們熟悉的事情,后來的不少科學家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太陽和月亮離地球很遙遠,希臘百姓并不在乎哲學家怎樣稱呼它們。但是阿那克薩哥拉提出世間萬物的不斷產生和發展都來源于某種“原物質”,毫無疑問,人們覺得他的言論太過牽強。他的斷言與丟卡利翁和皮拉的故事背道而馳。傳說兩位天神在大洪水后投下石子,變出無數男女,讓人類在世界重新繁衍。希臘所有的孩子在童年時就聽到過這個傳說,因此,否認最神圣傳說的真實性會極大地危害現有社會的安寧,也會使孩子們懷疑長輩的智慧,所以這是萬萬使不得的。于是,阿那克薩哥拉成為雅典父母同盟大肆攻擊的對象。

假如當時正處于君主制或共和制的早期階段,雅典城邦的統治者們還會竭力保護一名宣揚不受歡迎學說的老師,使他免受目不識丁的雅典農民的愚蠢迫害。但當時雅典的民主制已經發展到了頂峰,個人自由早已不同。而且,當時備受冷落的伯里克利正是這位偉大天文學家的得意門生,這又為法庭治阿那克薩哥拉的罪提供了便利,同時掀起了一場反對雅典城老獨裁統治者的政治運動。

一名叫狄俄菲忒斯的教士,在一個人口最稠密的郊區當行政長官,他提議通過了一條法律。法律要求對所有不相信現有宗教并對神圣理念持有不同見解的人立即治罪。根據這條法律,阿那克薩哥拉被投入監獄。不過,最后城邦中的開明勢力占了上風。阿那克薩哥拉只繳了一筆數目很小的罰款便獲釋出獄。他遷居到小亞細亞的蘭普薩庫斯,在那里頤養天年,享盡美譽,到公元前428年才與世長辭。

阿那克薩哥拉一案表明,官方試圖壓制科學理論的發展純屬徒勞無功。雖然阿那克薩哥拉被迫離開了雅典,但他的思想卻留給了后世。兩個世紀后,一位叫亞里士多德的人注意到了他的思想,并把它作為自己科學假設的基礎。經過一千年的漫長黑暗,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又直接傳授給了阿布·瓦利德·穆罕默德·伊本·艾哈邁德(通常稱阿威羅伊),一位偉大的阿拉伯醫學家,他在西班牙南部摩爾大學的學生中大力傳播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他還把亞里士多德的理論與自己的觀察相結合,寫下了許多著作。這些書穿越比利牛斯山,被及時地運送到了巴黎和博洛尼亞。在那里,這些書被譯成拉丁文、法文和英文。西歐人和北歐人對書中的觀點全盤接受,如今它們已成為科學入門級書籍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在人們眼里就像乘法表一樣有益無害。

現在我們回到阿那克薩哥拉的話題。在他接受審判之后差不多整整一代人的時間里,希臘科學家們被獲準可以講授與人們普遍接受的信仰有所出入的學說。到了公元前五世紀末,又發生了第二件事。

這次受害的是普羅塔哥拉,他是一位流浪教師,來自希臘北部愛奧尼亞殖民地阿夫季拉村。這個地區因為是“微笑哲學家”德謨克利特的出生地而名聲不佳。德謨克利特曾提出過一條法則:“只有能夠給絕大多數人帶來最大幸福和最小痛苦的社會才是有價值的社會。”因此,他被視為激進分子,應該受到治安人員的監視。

普羅塔哥拉深受這一思想的影響。他來到雅典,經過幾年的研究,最后宣布人是衡量萬物的尺度,生命轉瞬即逝,因此不要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探究神是否存在上,應該用全部精力來使生活更加美滿快樂。

這個觀點無疑是擊中了要害,必然會震驚那些忠實的信徒,比以往任何文字或辯論都更能動搖人們的信仰。而且,這一學說產生的時候正值雅典和斯巴達戰爭勝敗攸關之際,人民經歷了許多失敗和疾病的折磨,已經極度絕望。很明顯,這時對神的超凡能力提出質疑,激起神的怒火,顯然不合時宜。普羅塔哥拉被指控為無神論者,同時被勒令必須改變自己的觀點。

本來可以保護他的伯里克利已經去世。普羅塔哥拉雖然是科學家,卻對科學殉道毫無興趣。

他逃跑了。

不幸的是,在駛往西西里的途中,他的船失事了。他可能溺水而亡,因為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

慘遭雅典人迫害的另一個人是狄雅戈拉斯。其實他并不是哲學家,而是個青年作家。因為在一次官司中沒有得到神的幫助,他便對神心懷不滿。他默默地苦思冥想了很久,最后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四處奔走,大肆詆毀受希臘北部敬仰的圣儀禮。他的膽大妄為讓他被判處死刑。臨刑前,這個可憐蟲竟然找到機會得以逃脫。他逃到科林斯繼續詛咒奧林匹斯諸神,最后他因為肝火太旺而死去。

希臘人不容其他學說的偏見愈演愈烈,其典型例子就是法庭冤死蘇格拉底一案,歷史對此有詳盡的記載。

只要一談到世界依然沒有改變,說古代雅典人的心胸并不比后人寬廣多少,人們就必然會拿出蘇格拉底作為希臘人頑固不化的力證。但在今天,經過對該案十分細致的研究,我們對情況有了更清楚的了解。這位才華橫溢,但常常觸犯眾怒的演說家對公元前五世紀盛行于古希臘各地的自由思想精神做出了直接的貢獻。

當時的普通人仍然堅信天神的存在,蘇格拉底便把自己說成是天神的唯一代言人。雅典人盡管不能完全理解他所說的“精靈”(即內心深處的聲音告訴他應該說什么,應該做什么),但人們完全清楚他對周圍人堅信天神的理念持否定態度,對傳統秩序也不屑一顧。最后,當權者殺死了這位老人,而他的神學觀點(盡管官方為了說服大家而牽強地將其作為加罪之辭)實際上與審判的結果幾乎毫無關系。

蘇格拉底是石匠的兒子。他的父親子女眾多,收入微薄。因此他小時候沒錢念正規學校,因為當時大多數哲學家都很現實,講授一門課經常索取兩千元的報酬。另外,在年輕的蘇格拉底看來,追求純粹的真理,研究沒用的科學現象簡直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他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斷培養自己的信念,沒有幾何學的知識也無關緊要,要拯救靈魂,不一定要認識彗星和行星的自然規律。

然而,這位鼻梁塌陷、衣衫襤褸的樸實小個子,白天在街頭巷尾與無業游民辯論,晚上則耐心傾聽妻子的嘮叨(他的妻子為了養活一大家子人,不得不給別人洗衣服,而丈夫卻把謀生看作是生活中最無關緊要的小事)。蘇格拉底多次參加戰爭和遠征,是個可敬的老兵。他還是雅典參議院的前議員,在同時代的許多教師中,只有他因為信仰被判處死刑。

為了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我們必須了解當時雅典的政治情況,蘇格拉底到底做出了什么樣的努力以至于推動了人類知識與進步事業的發展。

蘇格拉底在他的一生中(他被處死時已年逾七旬),竭力告訴人們,他們正在虛度時光,浪費過多的時間在空虛的歡樂和徒勞的勝利上,白白揮霍了偉大而神秘的神賜與恩典,只求幾個小時的虛榮和滿足。他完全相信人的崇高使命,從而打破了舊哲學界設置的所有束縛,比普羅塔哥拉走得更遠。普羅塔哥拉教給人們:“人是衡量萬物的尺度。”蘇格拉底則聲稱:“人的無形意識是(或者應該是)世間萬物的終極尺度;決定人類命運的不是神,而是人類自己。”

蘇格拉底在法官面前的慷慨陳詞(準確地說,法庭上共有五百名法官,是蘇格拉底的政敵精心挑選出來的,其中不乏精通文墨者),他的演講,對任何聽眾來說,不管他們是不是持同情態度,都是一場鼓舞人心、通俗易懂的精彩演講。

這位哲學家爭辯說:“世界上誰也無權命令別人應該信仰什么,或剝奪別人自由思考的權利。”他繼續說:“如果一個人問心無愧,有自己的信念,即使沒有朋友的認可,沒有金錢、家庭,甚至沒有住所,他也會取得成功。但如果不徹底研究問題的來龍去脈,任何人都不會得出正確的結論。因此,人們必須有充分的討論各種問題的自由,并且不受官方的干涉。”

遺憾的是,這個被告是在錯誤的時間發表了不合時宜的演講。自伯羅奔尼撒戰爭以來,雅典富人與窮人之間及主人與勞動者之間的關系便一直處在激烈斗爭的狀態。蘇格拉底是個溫和派,他既看到雙方利弊,又力圖尋找折中方案去滿足有理智人士的愿望。這自然使他在任何一方都不受歡迎,只是因為那時雙方勢均力敵,還騰不出手來對付他。

到了公元前403年,純粹的民主派完全控制了希臘,并趕跑了貴族,蘇格拉底也就注定要倒霉了。

他的朋友知道了此事,建議蘇格拉底趁早離開這座城市。這是明智之舉。

蘇格拉底的朋友多,但敵人也不少。他充當“口頭評論家”長達大半個世紀,是個聰明絕頂的大忙人。他的愛好是把那些自我標榜為雅典社會之棟梁的人的偽裝和文化騙術曝光。結果,他的名字在希臘東部家喻戶曉。他早晨談到的一些趣事,到了晚上全城便無人不曉了。不少關于他的戲劇開始上演。他被捕入獄時,全希臘的人對他一生中的大小瑣事都了如指掌。

那些在審判中起主導作用的人(比如那位出名的糧食販子,他既不會讀又不會寫,只因為熟悉神的旨意而在針對蘇格拉底的起訴中最為賣力)深信他們審訊蘇格拉底是在為社會做重大貢獻,為城市清除“知識界”中所謂的高度危險分子,一個只能教給奴隸們懶惰、犯罪和不滿的人。

有趣的是,即使在這種環境里,蘇格拉底仍然施展辯論才能,竟然使陪審團的絕大多數人都傾向于釋放他。他們建議,蘇格拉底只要放棄辯論、爭吵、說教等惡習,不再干涉別人所偏愛的東西,不再用沒完沒了的疑問去糾纏他們,就可以得到赦免。

但蘇格拉底拒絕接受。

“不行!”他喊道,“只要我良知不滅,只要我微弱的心聲還在催我向前,還讓我給人們指出真理的方向,我就會向遇到的每一個人闡釋我的理論,絕不顧慮任何后果。”

法庭別無選擇,只能判處這個囚犯死刑。

蘇格拉底被緩刑三十天。一年一度去戴洛斯朝拜的圣船尚未返航,雅典法律規定,在這期間不準行刑。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這位老人在囚牢里平靜地待著,琢磨如何改進他的邏輯體系。雖然他有許多次逃跑的機會,但他都拒絕了。他覺得不虛此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累了,想離世而去。直到臨刑前,他還在和朋友們交談,盡量將自己的真知灼見傳授給他們,勸他們不要把心思放在物質世界上,而要多用在精神世界里。

然后他喝下毒藥,躺在床上,從此以后一切爭論都隨著他的安息而結束。

蘇格拉底的門徒曾一度被公眾的極度憤怒嚇破了膽,明智地避開之前經常去的活動場所。

不過等他們看到一切都平息時,便又重操公開講學的舊業。在這位德高望重的哲學家死后的十多年里,他的思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傳播。

與此同時,雅典也在苦熬之中。爭奪希臘半島領導權的戰爭已經結束五年了,在這場戰爭中雅典人一敗涂地,斯巴達人獲得了最后的勝利,這完全是體力擊敗智力的勝利。不用說,好景肯定不長。斯巴達人從沒有寫下一句流芳后世的話,也沒有對人類的知識寶庫做過任何貢獻(只有軍事戰術方面是例外,這些戰術至今在足球比賽里依然被使用)。斯巴達人認為,敵人的圍墻已被推倒,雅典的艦隊所剩無幾,他們已經大功告成。但是,雅典人的智慧從未消失。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十年后,古老的比雷埃夫斯港就又云集了世界各地的船只,雅典的海軍將領將再度率領聯合艦隊出戰了。

雖然伯里克利的努力沒有得到同代人的重視,但卻使雅典成為世界文化的中心,就像公元前四世紀的巴黎。羅馬、西班牙和非洲的有錢人家都想讓孩子接受時髦的教育,即使孩子有幸參觀一下衛城附近的學校,家長也會感到受寵若驚。

現代人要正確理解古代社會非常難,在當時,生存問題被看得至關重要。

在早期作為一切異教文明死敵的基督教的影響下,羅馬人和希臘人被視為非常不道德的人。他們隨意崇拜天神,剩下的時間大擺筵席,喝掉整桶的薩萊諾酒,聽埃及舞女的甜言蜜語。只是為了調劑生活,就奔赴戰場,殘殺無辜的日耳曼人、法蘭克人和達契亞人。

當然,無論在希臘還是在羅馬,商人和戰爭販子數量很多,羅馬的數量可能更多一些。他們對蘇格拉底在法官面前精辟闡述的倫理道德不屑一顧,一心斂財。正是因為這些人非常富有,人們才對他們忍氣吞聲。但這并不是說這些人在社會中備受尊重,被推崇為當時文明的化身。

我們發掘了埃帕菲羅迪特的別墅,他曾經幫羅馬皇帝尼祿把羅馬及其殖民地洗劫一空,積累了大量的財富。這個老投機商用不義之財建起了一座擁有四十間房屋的宮殿,看著這一切的廢墟,我不禁搖頭嘆息:“實在是太腐敗了。”

接著我們坐下來讀愛比克泰德的著作,他曾經當過埃帕菲羅迪特的家仆。然而讀了他的書,我們卻覺得是在與一個古今少有的高尚而熱情的靈魂交流。

我知道,人們喜歡關起門來對自己的鄰居或鄰國隨意評論,但不要忘記,哲學家愛比克泰德不愧是他所在時代的典型代表,和朝中小人埃羅菲羅迪特斯一樣具有代表性。兩千年前人們追求圣潔,如今也是如此。

毋庸置疑,那時的圣潔與今天的截然不同,當時的概念基本是歐洲思想的產物,與東方毫不相干。但是,我們的祖先,所謂的“野蠻人”,把圣潔視為他們最崇高的理想,他們慢慢發展出了一種生活哲理,并為人們所廣泛接受。如果我們以為心地善良、衣食儉樸、身體健康、收入合適便可以保證生活幸福美滿,那么,也不妨認可他們的哲理。他們對靈魂的歸宿不太感興趣,只認為自己是一種具有智慧的特殊動物,可以俯視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他們平時談及天神,但那只相當于我們如今經常使用的“原子”“電子”“乙醚”一類的詞匯。他們認為,萬物的起源必須有名稱。因此,愛比克泰德說宙斯只是一個未知數,就像歐幾里得在解題時用的x和y一樣,含義可大可小。

生活是這些人最感興趣的東西,其次便是藝術。

因此,他們研究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按照蘇格拉底創造推廣的推理方法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有時他們熱衷于建立一個完美的精神世界,并因此走到了荒唐的極端,這是令人遺憾的。不過人非圣賢。但柏拉圖是古代眾多學者中唯一出于對完美精神世界的熱愛而鼓吹不寬容學說的人。

眾所周知,這個年輕的雅典人是蘇格拉底的得意門生,是傳播蘇格拉底思想的實際執行者。

他收集了蘇格拉底曾經說過或思考過的一切,編成了對話錄,可以當之無愧地稱為《蘇格拉底福音書》。

編纂工作完成后,他便開始對老師理論中的一些晦澀模糊的觀點進行研究,撰寫了一系列精彩絕倫的文章。最后,他開了許多課,使雅典人有關正義和真理的觀念越過希臘邊界,向四面八方傳播。

在所有這些活動中,他全心全意的忘我精神簡直可以與圣徒保羅媲美。不過,圣徒保羅的一生充滿了離奇與危險,他東奔西走,不辭辛苦,把上帝的福音傳播到地中海的每個角落。柏拉圖卻從未離開過他舒適花園中的座椅,而是讓世界各地的人來拜見他。

柏拉圖世家出身,擁有足以自立的財富,讓他能夠如此行事。

首先,他是雅典人,他母親的血統可以追溯到索倫。其次,他到了法定年齡就繼承了足以讓他過上好日子的財產。

最后,他有雄辯之才,任何獲準在柏拉圖學園聽他授課的人,哪怕只聽過幾次講課,都會心甘情愿,不辭辛勞來到愛琴海聆聽教誨。

至于其他方面,柏拉圖像同時代的許多青年人一樣。他當過兵,但對軍事毫無興趣。他喜歡戶外運動,是一名摔跤和田徑運動的能手,卻又從未在比賽中獲得過名次。他和當時的青年人一樣,也把很多時間花在去國外旅行上,像他的外祖父(著名的索倫)一樣,柏拉圖曾跨越愛琴海,在埃及北部做過短暫訪問。不過回國后,他就再也沒遠行過,而是在雅典郊區賽菲薩斯河畔自己花園的樹蔭下講授他的學說長達五十年,“柏拉圖學園”因此而得名。

柏拉圖最初是數學家,后來漸漸轉向政治,在這個領域里,他為現代政治體制奠定了理論基礎。其實,他是一個堅定的樂觀主義者,堅信人類在逐步進化。他教導學生說,人的生命逐漸從低級向高級過渡,世界從美好的人逐漸發展出美好的制度,再從美好的制度中產生美好的思想。

他的這一想法寫在羊皮紙上顯得十分在理,但當柏拉圖努力把想法變成具體原則,并為他理想的共和國提供理論基礎時,他追求真理的渴望和追求公正的熱情就變得非常強烈,結果對其他因素都視而不見。空想烏托邦國的建設者認為,他主張的“理想國是人類完美無缺的最高境界”,這個奇怪的聯合體不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都反映了一些退伍上校們獨有的偏見。這些人享受著穩定的個人收入,生活舒適自在,喜歡出入政治圈,并且極不信任下層社會的人,唯恐忘記自己的“地位”,希望分享只有“上流社會”才有的那些特權。

不過,柏拉圖的書在西歐中世紀學者中享有盛譽。在這些學者手里,舉世聞名的《理想國》成為向寬容精神開戰的強大武器。

這些飽學之士故意要忘記,柏拉圖理論形成的背景與他們生活的十二、十三世紀毫不相同。

比如,按照基督教教義,柏拉圖根本算不上是一個虔誠的人。他對祖先們崇拜神明的做法深惡痛絕,把他們看成是馬其頓的鄉巴佬,粗俗不堪。他對特洛伊戰爭編年史中記載的有關神明的丑惡行徑深感恥辱。隨著他年齡的增長,年復一年地坐在橄欖樹下沉思,對家鄉各個城邦之間愚蠢的爭吵漸感憤怒,他看到了舊民主理想的徹底失敗。他開始相信,對于一般百姓來說,信奉某種宗教是必不可少的,不然他想象中的理想國就會立即陷入混亂狀態。于是他堅持認為,模范社會的立法機構應該為所有公民制定出行為規則,而且無論是自由人還是奴隸,都必須服從,違者必將受到懲罰,或處決,或監禁,或流放。看起來,這一主張是對不久前蘇格拉底曾為之奮斗的寬容精神和宗教信仰自由的徹底否定。其實柏拉圖的本意也是如此。

并不難看出這種世界觀轉變的原因。蘇格拉底來自普通民眾,而柏拉圖卻害怕生活。他為了逃避令人厭惡的丑陋世界,躲到了自己臆想的王國中。當然,他也清楚自己的夢想根本不可能實現。在各城邦各自為政的時代,不論是想象中的還是實際存在的,都已成為過去。集權統治的時代已經來臨,整個希臘半島日后很快會并入遼闊的馬其頓帝國,從馬里查河一直延伸到印度河岸。

然而,這個古老的希臘半島上自由獨立的城邦尚未落入征服者鐵腕的時候,卻出現了一位最偉大的思想家,他使整個世界都懷念那一代已經衰敗的希臘民族。

我指的當然是亞里士多德,一個來自斯塔吉拉的神童。他在那個時代已經通曉了許多尚不為人知的事情,為人們的知識寶庫增添了豐富的內容。他的著作成了智慧的溫泉,隨后的五十代歐洲人和亞洲人都無需絞盡腦汁,便可以從他的著作中汲取豐盛的智慧。

18歲時,亞里士多德離開了家鄉馬其頓,來到雅典的柏拉圖學園學習。畢業后,他周游各地講學。直到公元前336年,他才回到雅典,在阿波羅神廟附近的一座花園里開辦了自己的學校。這里后來成為著名的呂克昂學園,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學生。

奇怪的是,雅典人并不愿意在自己的城內多建學校,那時,雅典城邦開始喪失其傳統的商業重鎮地位。大批精力旺盛的市民搬遷到亞歷山大港、馬賽以及其他南部和西部的城市。剩下的都是些窮人和懶漢,他們是老一輩自由民中最頑固保守派的殘余。這一派人既為苦難深重的共和國添磚加瓦,又促成了它的衰敗。他們不贊成柏拉圖學園里發生的一切。在柏拉圖去世的十幾年以后,他最著名的門生竟然重返故土,公開講授仍然不為人們接受,關于世界起源和神明威力有限的學說。老守舊派的人煞有介事地指責,低聲咒罵,認為這把城邦變成了思考自由和褻瀆信仰的場所。

如果這些守舊派一意孤行,就會迫使這位門生遠走他鄉,但是他們選擇明智地克制。因為,柏拉圖的這位名徒雖然兩眼近視,但是一位以飽覽群書和衣著講究而聞名的紳士,是當時政治生活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并非找幾個雇來的流氓打手就能隨意趕出城邦的無名小輩。他是馬其頓國王御醫之子,和王子們一起接受教育。另外,他剛一完成學業,就被任命為王子的家庭教師。整整八年的時間,他每天都和年輕的亞歷山大形影不離。這樣,他贏得了有史以來世界上最強大的統治者的友誼和保護。而且,在亞歷山大前往印度前線期間,掌管希臘各省的攝政王對亞里士多德也是格外關照,唯恐有人傷害了這位帝國主宰的摯友。

然而,亞歷山大的死訊一傳到希臘,亞里士多德的生命便陷入了險境。他想起了蘇格拉底的遭遇,不愿意重蹈覆轍。像柏拉圖那樣,他謹慎地避免把哲學和現實政治混為一談。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厭惡政府的民主形式,懷疑普通百姓的自治能力。他看到雅典人突然發怒,趕跑了馬其頓的守衛部隊,于是他便穿過埃維亞灣,來到卡爾希斯。幾個月后,馬其頓人再次征服了雅典并懲罰了叛亂,而亞里士多德在此之前已經離開了人世。

由于時間久遠,要想找出指責亞里士多德對神不忠的事實背景是非常困難的,不過,一般來說,在一個充斥著業余演說家的國度,他們的活動必然與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不受歡迎與其說是因為散布了會使雅典遭受宙斯嚴厲懲罰的駭人邪說,倒不如說是由于他對偏見很深的少數幾個地方的實力派不屑一顧的態度。

不過,這并不重要。

各城邦各自為政的日子即將結束。

不久之后,羅馬人繼承了亞歷山大在歐洲的遺產,希臘從此變成了他們眾多省份中的一個。

爭執到此結束,因為羅馬人在許多事情上比黃金時代的希臘人還要寬容。他們容許臣民自由思考,但是不允許人們對某些為了方便而設立的政治原則提出質問,因為羅馬政權之所以從遠古時期就能保持繁榮安定,靠的就是這些原則。

但西塞羅同時代人的思想同伯里克利的追隨者推崇的理想之間存在著微妙的差別。希臘思想體系的老一代領袖人物把寬容建立在某些理念之上,這些結論是他們經過幾個世紀實踐和思考才總結出來的。而羅馬人則認為,他們用不著在這方面進行探討。他們對探究毫無興趣,而且還引以為榮。他們對實用的東西更感興趣。他們注重行動,看不起高談闊論。

假如異國人愿意在下午坐在古老的橄欖樹下,討論統治理論或者月亮對海潮的影響,羅馬人是歡迎的。

但是,如果異國人的知識可以付諸實踐,就會引起羅馬人的注意。至于哲學討論,連同歌舞、烹調、雕塑和科學一類的東西最好還是留給希臘人或其他外國人,丘比特發慈悲創造了他們,正是為了讓他們去擺弄這些正統的羅馬人不屑于關注的東西。

羅馬人要集中精力管理好不斷擴大的領土,訓練足夠的外籍步兵和騎兵來保衛邊疆行省,巡察連接西班牙和保加利亞的交通要道。他們通常要花費很大力氣,在數以千計的不同部落和民族之間維持和平。

當然,榮譽的桂冠畢竟還是要給無愧于該稱號的人。

羅馬人努力工作,創建了一套完善的統治系統,時至今日,這個系統依然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存在,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成就。在羅馬人的統治下臣民只要繳納必要的賦稅,表示服從羅馬統治者定下的為數不多的行動準則,就可以享受很大的自由。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信仰什么或不信仰什么。他們可以信仰一個神,也可以信仰十幾個神,甚至崇拜供奉有各種各樣神的廟宇,這都沒有關系。但是,不管他們信仰什么宗教,在這個世界級的大帝國里,所有人都必須永遠記住,“羅馬統治下的和平”之所以能實現,是因為不折不扣地實踐著這樣一條原則,“待人寬容如待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干涉鄰居或自己大門內陌生人的事情,即使偶爾認為自己信仰的神遭到褻瀆,也不必向法官討個說法,正如提比略皇帝在一次重大紀念活動上說的那樣:“若諸神要求懲罰褻瀆神明之人,諸神自會處理。”

靠這樣一句隨意的安慰之言,法庭就拒絕受理所有這類案件,并要求人們不要把涉及個人見解的問題拿來對簿公堂。

如果一群卡帕迪西亞商人在哥羅西人的地盤居住,他們有權繼續信仰自己的神,并在哥羅西鎮建造自己的廟宇。同樣,哥羅西人搬到卡帕迪西亞人的地區居住時,他們也一定能享有同樣的權利和同等的信仰自由。

人們時常爭辯說,羅馬人之所以能夠擺出超然的寬容姿態,是因為他們對哥羅西人、卡帕迪西亞人以及其他所有在拉丁姆地區之外的野蠻部落都同樣蔑視。這么說也許正確,我拿捏不準。但是,五百年來,宗教上的全面寬容一直在歐洲、亞洲、非洲的文明和半文明的絕大部分地區盛行。羅馬人發明了一種統治藝術——最大限度地減少沖突,創造最大的實際成果。

在很多人看來,太平盛世似乎已經到來,彼此寬容的情況將永遠延續下去。

但沒有東西可以永存,至少靠武力建立起來的帝國就是如此。

羅馬征服了世界,同時也毀滅了自身。

羅馬帝國年輕戰士的白骨留在了無數戰場上。

五百年來,羅馬帝國有多少社會精英把才華浪費在管理從愛爾蘭海延伸到里海的龐大殖民帝國中。

最后,惡果到來。

僅以一城邦之力統治整個世界,這個勉為其難的事業拖垮了羅馬人。

然后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羅馬人厭倦了生活,失去了生活的熱情。

他們已經擁有了曾經希望擁有的住房、游艇和馬車。

他們亦擁有了全世界的奴隸。

他們嘗遍天下佳釀,踏遍東南西北,玩遍了從巴塞羅那到底比斯的各色美女,他們的圖書館有世界上所有的藏書,他們家的墻上掛滿了最漂亮的畫。他們用餐時有世界上最優秀的音樂家為他們演奏。孩子們有最好的老師,老師也教授了最有用的知識。結果,所有的美味佳肴都味同嚼蠟,所有的圖書都變得枯燥乏味,所有的美人都失去了魅力,甚至生存本身也成了一種負擔,很多人寧可選擇一個體面的機會抽身而去。

只剩下一種安慰的辦法!那就是對未知和無形世界的臆想。

然而,舊神已經死去,聰明的羅馬人不會輕信那些兒歌中所唱的丘比特和密涅瓦的故事。

于是,伊壁鳩魯派、斯多噶學派和犬儒學派的哲學體系應運而生,這些學派宣揚仁愛、克己、無私和奉獻。

但是,這些哲學思想過于空洞。芝諾、伊壁鳩魯、愛比克泰德和普盧塔克的書在街頭書店都能找到,在書里他們的觀點引人入勝。

從長遠來看,這種純理性的學說缺乏羅馬人所需要的營養,他們開始尋求一種可以作為精神食糧的“情感”。

因此,純哲學的“宗教”(如果我們把宗教思想和追求有意義的高尚生活的愿望聯系起來,這確是一種哲學色彩很濃的宗教)只能滿足一小部分人,而且這些人基本都屬于上層社會,早已長期享有優秀的希臘老師對他們個別授課帶來的好處。

對于普通老百姓而言,這些冠冕堂皇的哲學思想一錢不值。他們的思維也發展到了這樣的階段,認為許多古代神話都是粗俗愚昧的祖先編造出來的幼稚產物。但是他們還趕不上那些所謂的知識高人,還不能否認神的存在。

因此,他們采納了那些沒受過多少教育的人在這種環境中會采取的行動——表面上還一本正經崇敬共和國官方認可的神,背地里卻把真正的安逸與幸福寄托在某個神秘宗教之上。在過去的兩百年里,這種神秘的宗教組織在臺伯河畔的古城中受到了真心實意的歡迎。

我前面用的“神秘”一詞源于希臘,原意是“受到啟示的”人的集會,這群人為了不把最神圣的秘密泄露出去,必須做到“守口如瓶”。只有教會的真正成員才知道這些秘密,這種秘密就像大學兄弟會的咒符和“海鼠獨立教”的咒語一樣,將人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然而,在公元一世紀,神秘教會不過是一種特殊的崇拜形式,是一種宗派,希臘人或羅馬人(這里請原諒時間上的不嚴謹)離開長老教會,加入了基督教科學教會,便會告訴鄰居說他去參加“另一個神秘教會”去了。“教堂”“英國北部教會”和“貴族院”相對來說是新發明的詞匯,在當時還無人知曉。

如果你恰好對這個問題特別感興趣,想弄明白羅馬發生了什么,就請在下周六買一份紐約報紙,任何報紙都行。你會看到四五欄從印度、波斯、瑞典、中國以及其他十多個國家引進的新的教旨和新秘密教會的公告,這些公告旨在給人們提供健康、富有和靈魂得到永恒拯救的希望。羅馬和我們的大都市一樣,充斥著外來和本地的宗教。因為它與世界各地聯系緊密,所以這種情況不能避免。弗里吉亞人從小亞細亞北部覆滿青藤的山上開始了對自然女神西布莉的崇拜,并把西布莉尊為所有天神之母。他們對神母的崇拜形式往往是一些不合乎禮儀的、肆意的情感表達方式。因此,羅馬當局不得不強迫關閉神母廟,最后還通過了一項嚴厲的法律,禁止大肆宣傳鼓勵在公眾場合喝得酩酊大醉以及出現其他丑行的宗教信仰。

埃及是一塊充滿矛盾和神秘色彩的古老土地,它創造了六個奇怪的天神,俄賽利斯、塞拉皮斯和伊希斯這些神的名字在羅馬時代就像阿波羅、得墨忒耳和赫耳墨斯一樣為人熟知。

至于希臘人,幾個世紀前,他們就創造出抽象真理和以道德為基礎的行為規則。現在,他們又向堅持偶像崇拜的異國人提供了聞名的阿提斯、狄俄尼索斯、俄爾普斯和阿多尼斯的神秘教會。從公共道德的角度來說,這些神明中沒有一個是不值得懷疑的,但普遍受到人們的歡迎。

一千年來,腓尼基商人頻繁光顧意大利海岸,使羅馬人熟悉了他們信奉的最高神太陽神巴爾(耶和華的大敵)和他的妻子阿斯塔特女神。所羅門在老年時期為這個奇怪的女神在耶路撒冷中心建造了一個祭壇,這使他忠誠的臣民大為震驚。這個令人敬畏的女神在爭奪地中海最高神位的長期苦戰中,被迦太基城官方選定為該城的保護神。最后,她在亞洲和非洲的廟宇都被毀滅之后,又被引入歐洲,以備受尊敬的基督教圣徒身份再次出現。

但是,最為重要的是另一個神,他譽滿全軍。從萊茵河口到底格里斯河源頭的羅馬邊境線上,每一堆殘磚破瓦之下都有他的破碎雕像。

這就是偉大的米特拉神。

據我們所知,米特拉原來是亞洲古代管理光、空氣和真理的神,在我們祖先來到里海占據這塊牧草肥沃的低地平原時,就開始膜拜米特拉。人類在山峰峽谷之間得到了棲身之所,這成了人們所知的歐洲。在我們祖先眼里,米特拉是一切善的創造者,他們相信,這塊土地的統治者得以施展權力,完全靠的是米特拉的恩賜。米特拉終日被天火環繞,有時他會把一縷天火降在身居高職的當權者身上,作為恩賜的象征。雖然米特拉早已不在,連名字也被忘記了,但是自中世紀起,圣人頭上的光環提醒我們,崇拜米特拉作為一個古老的傳統,早在基督教問世的一千年前就開始了。

盡管米特拉長期深得人們的崇拜,但要準確地了解他的一生卻相當困難,造成這種結果是有原因的。早期基督教傳教士非常痛恨米特拉神話,遠超過對普通神話的痛恨。他們明白這個印度神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因此,他們竭盡所能要毀掉一切能讓人們想起他的東西。他們做得很成功,所有米特拉的廟宇都蕩然無存。就像今日美以美教派[2]和長老會在美國盛行一樣,這個宗教在羅馬盛行了五百年之久,但歷史記載卻沒有保留下來。

不過,當時炸藥還沒有發明,不可能徹底夷平建筑物,人們通過搜索一些廢墟和亞洲古地得到的資料,填補了歷史的空白。現在,有關這個有趣天神及其代表的對象,我們都掌握了相當精確的資料。

米特拉的故事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一天,米特拉神秘地從一塊巖石中誕生。他一睡進搖籃,附近的幾個牧羊人就過來膜拜,還送禮物哄他開心。

米特拉在孩提時代就經歷了各種各樣怪異的冒險,其中很多故事讓我們聯想到大受希臘孩子們歡迎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的事跡,不過,赫拉克勒斯生性殘暴,而米特拉總是在做善事。有一次他與太陽神進行摔跤比賽,戰勝了太陽神。雖然他勝了,卻慷慨大度,和太陽神成了手足兄弟,以致人們常常將他們兩人混淆。

當萬惡之神引發干旱要毀滅整個人類之時,米特拉向一塊巖石射出一箭,頓時水如泉涌,干裂的土地得到滋潤。阿赫里曼(罪惡之神的名字)又想引發洪水來達到其邪惡的目的。米特拉聞訊后,便警告了一個人,讓他造一只大船,載上親屬和家畜,把人類從毀滅中拯救出來。米特拉直到最后都在盡力從人類各種愚蠢的行為中拯救世界。他被帶入天國,永遠地成為了正義和公正的主宰。

希望加入崇拜米特拉行列的人就必須通過一種儀式,吃一些面包和酒做的圣餐,來紀念米特拉和他的朋友太陽神一起吃過的著名晚餐。另外,他們還必須接受圣水盆的洗禮,做很多我們現在看來是毫無意義的事情,這種宗教形式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完全消失了。

一旦成為米特拉的信徒,所有人一律平等。他們在同一個燭光明亮的祭臺前禱告,齊唱一首圣歌,一同參加每年12月25日紀念米特拉生日的節日聚會。而且他們在每周的第一天什么都不做,來紀念那位偉大的天神。現在,我們稱這一天為星期天。這些信徒死后,尸體要擺放整齊,等到最后復活之日的到來,屆時好人得到公正的報答,惡人則被丟進永不熄滅的烈火之中。

這些形形色色的神秘教會取得了成功,羅馬士兵普遍崇拜米特拉,這說明人們對宗教是非常感興趣的。實際上,羅馬帝國在最初幾個世紀里,一直都在尋找能夠滿足大眾精神需求的東西。

到了公元47年,發生了一件事。一條小船離開了腓尼基,向前往歐洲陸路通道起點的佩爾吉城行駛,船上有兩個沒帶什么行李的乘客。

他們是保羅和巴納巴斯。

他們是猶太人,但其中有一個人拿的是羅馬護照,通曉猶太族人之外的世界。

一次永垂青史的旅程開始了。

基督教踏上了征服世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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