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知的暴虐
- 寬容
- 房龍
- 4361字
- 2016-06-15 15:39:18
公元527年,弗雷維厄斯·阿尼西厄斯·查士丁尼成為東羅馬帝國的統治者。
這個塞爾維亞的農夫(他來自烏斯科布,這里在后來的戰爭中是鐵路交通要道,爭議頻出之地)對書本知識一竅不通。在他的命令下,古雅典的哲學學派最終被壓制。也正是他關閉了唯一的一座埃及廟宇。自從信仰新基督教的教士入侵尼羅河谷之后,這座廟宇依然延續了百年香火。
廟宇坐落在一個叫菲萊的小島上,離尼羅河的第一個大瀑布很近,有史以來,這兒就是朝拜伊西斯的圣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只有這位女神香火不斷,而非洲、希臘和羅馬諸神早已可悲地不見蹤影。直到六世紀,這座島嶼一直是解讀古老而神圣的象形文字的唯一場所,在奇奧普斯法老治下的其他地方早已忘卻了這項工作,只有為數不多的教士不懈地堅持著。
而現在,在被稱為“皇帝陛下”的文盲農夫的命令下,廟宇和毗鄰的學校被宣布為國家財產,神像和塑像被送到君士坦丁堡的博物館,教士和象形字書法家被投入監獄。當他們中的最后一個人由于饑寒交迫而死去,具有悠久傳統的象形文字書法便成了失傳的藝術。
實在是可惜。
假如查士丁尼(遭咒的家伙)當時手下留情,將幾個古老的象形文字專家救到類似“諾亞方舟”的安全之處,那會使歷史學家的工作容易得多。雖然我們能再次拼出古怪的埃及詞匯(都拜商博良[1]的天才所賜),卻仍然很難理解它們傳遞給后代的信息的內在含義。
在古代世界的各民族中,這類事情數不勝數。
蓄有大胡子的奇怪巴比倫人給我們留下無數座刻滿宗教文字的磚場,讓我們不禁想象他們曾虔誠地呼喊:“將來有誰能夠理解天堂中諸神的忠告?”他們不斷祈求圣靈的庇護,力圖理解圣靈的律法,把圣靈的旨意刻在他們最神圣城市的大理石柱上。他們是怎樣看待這些圣靈的?他們有時無比寬容,鼓勵教士們研究天國,探索陸地和海洋;同時他們又是最殘忍的劊子手,鄰居稍微疏忽了如今早已無人注意的宗教禮節,這些劊子手便將駭人聽聞的懲罰施行在他們頭上。這又是為什么?到現在我們也不明白。
我們派出了探險隊去尼尼微,在西奈的沙漠上發掘古跡,解讀了長達幾英里的楔形文字書版。在美索不達尼亞和埃及各地,我們都竭盡全力尋找能打開神秘智慧寶庫大門的鑰匙。
突然,也完全是偶然的機會,我們發現寶庫的后門其實一直對人們敞開,我們隨時都可以進去。
然而,這扇小小的方便之門并不在阿卡達或孟菲斯附近。
它聳立在叢林的深處。
異教廟宇的木柱幾乎把它隱藏了起來。
我們的祖先在尋找易于搶掠的目標時,接觸了他們喜歡稱之為“野人”或“野蠻人”的人。
這次遭遇并不愉快。
可憐的野蠻人,誤解了白人的用心,還舉著長矛和弓箭歡迎他們。
來訪者卻用大口徑霰彈槍回敬。
從那以后,心平氣和、不帶偏見的思想交流變成了奢望。
野蠻人總是被描寫成骯臟、懶惰的廢物,信奉鱷魚和枯樹,任何災難都是他們應得的報應。
之后便是十八世紀的轉折。讓·雅克·盧梭首先透過布滿傷感淚水的蒙朧雙眼觀察世界。同時代的人被他的思想打動了,紛紛掏出手絹加入啜泣者的行列。
愚昧的野蠻人是他們最喜歡談及的對象,在他們看來(盡管他們從未見過),野蠻人是環境的不幸犧牲品,是人類各種美德的真正體現,三千年腐敗的文明制度已經剝奪了人類的這些美德。
現在,至少在這個特別的調查領域里,我們知道得更清楚。
我們研究原始人就像在研究較高級的家畜,其實他們離我們并不久遠。
一般來說,我們的辛苦總能換來回報。野蠻人實際上正是身處惡劣環境中的我們自己,只是沒有被上帝感化而已。通過對野蠻人的仔細研究,我們開始了解尼羅河谷和美索不達尼亞半島的早期社會;對野蠻人徹底的研究使我們能管中窺豹,了解埋藏在人類五千年形成的風俗習慣薄殼下怪異的本能。
這些發現并不總能讓我們感到自豪。再者,我們了解到許多環境我們沒有經歷過,前人在很多方面已經取得了業績,這只能給予我們新的勇氣對待手中的工作。除此之外,如果還有別的什么,那就是新發現會讓我們對落后的異族兄弟們要寬容一些。
這本書不是人類學指南。
這是一本奉獻給“寬容”這個主題的書。
但是寬容是個很寬泛的命題。
人喜歡發散思維,一旦脫離慣常的軌跡,只有天知道思緒將飄向何方。
所以,我用半頁的篇幅,確切地解釋一下我所謂的“寬容”。
語言是人類社會最富有欺騙性的發明之一,所有的定義都是武斷的。因此謙遜的學生就應該向大多數人認為是權威的著作請教。而權威著作正是用這些人的語言寫就的。
我說的是《大英百科全書》。
該書第26卷1052頁這樣寫道:“寬容(來源于拉丁文tolerare,意為忍受):容許別人有行動和判斷的自由,對不同于自己或傳統觀點的見解有著耐心而公正的容忍。”
也許還有其他定義,不過就這本書的目的,我很樂意接受《大英百科全書》的解釋。
既然我基本上已經將自己(不論好壞)固定在了某個明確的宗旨上,我還是回到野蠻人身上,告訴你們我從已有記載的原始社會形態中發現了什么樣的“寬容”。
人們現在依然認為,原始社會非常簡單,原始語言只是由幾聲簡單的咕噥組成,原始人的自由只是在社會變得“復雜”起來時才不復存在。近五十年來,探險家、傳教士和醫生對中非、北極地區和波利尼西亞進行了考察,得出的結論截然相反。原始社會很復雜,原始語言的形式、時態和變格比俄語和阿拉伯語的還要多,原始人不僅現在是奴隸,在過去和將來也是奴隸;總之,原始人是悲慘的生靈,生于恐懼,死于戰栗。
相比通常對野蠻人的想象,我的觀點似乎大相徑庭,不再是勇敢的紅膚色的人悠閑自得地在大草原上漫游,尋找野牛和敵人的頭皮,不過這更接近于事實。
情形會怎么樣呢?
我讀過許多神奇的故事,但其中缺少了關于人類生存的傳奇。
人這種最脆弱的物種是以什么方式,能抵御細菌、柱牙象、冰雪和炎熱的侵襲,最終成為萬物的主宰,我在本章就暫不回答這些問題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僅靠一個人是絕不可能完成的。
為了獲取成功,人不得不放棄個體特性,而融入復雜的部落中。
原始社會被一個信條主導,即至高無上的生存欲望。
但這也并非易事。
因此,所有其他欲望都得服從于這唯一的最高要求——生存。
個體無足輕重,集體事關重大。于是,部落成了活動的堡壘,自成一體,群策群力,只有在排斥一切異類的東西后,才能安全地生存。
但問題實際上比表面看起來的更復雜,我的話只適用于有形世界,但在人類發展初期,有形世界與無形世界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為了充分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牢記,原始人與我們不同,他們并不懂因果法則。
如果我坐在有毒的常青藤中,我會怪自己太粗心,派人去請醫生看病,并讓人盡快除去那些東西。辨明因與果的能力讓我明白,有毒的常青藤會引發皮疹,醫生會給我開藥止癢,除去毒藤可以避免痛苦的經歷再次發生。
真正的野蠻人的反應卻迥然不同。他不會把皮疹和毒藤聯系起來。他生活在一個過去、現在和未來盤根錯節的世界里。死去的首領都變成了天神,死去的鄰居則成了幽靈,仍然是部落中看不見的成員。無論活著的野人到哪兒,這些幽靈都一路跟隨,與活人同吃同睡,一起看守大門。野人必須與他們保持距離或是友好相處,否則就會立即遭到懲罰。由于活人不可能知道怎樣才能取悅那些幽靈,便總是害怕天神將災難報復在自己頭上。
所以,野蠻人沒有把平常小事歸咎于最初的原因,而是歸結于看不見的幽靈在作祟。他發現手臂上的皮疹時,不是說:“該死的毒藤!”而是喃喃道:“我冒犯了天神,是他懲罰我了。”他跑去找巫醫,不是去要一劑治療藤毒的藥,而是要一張必須比憤怒的神(不是毒藤)降在他身上的咒語靈驗百倍的符咒。
至于讓他受罪的毒藤,他卻依然任其像往常一樣生長。如果有個白人帶來一罐煤油,將其燒掉,他還會咒罵白人的行為。
因此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如果一切都被認為是由看不見的幽靈在直接起作用,自然而然地,社會為了繼續維持下去,就必須絕對服從能平息天神怒火的律法。
在野蠻人看來,律法確實存在。他們的祖先制定了律法,流傳給他們,到了他們這一代,最神圣的使命就是將律法完好無損地傳給下一代。這在我們看來當然荒唐透頂,我們相信的是進步、發展和持續的改進。
不過,“進步”是近年才開始被引用的一種概念,在低級社會形態里,典型的特點是,人們認為眼前的世界已經完美無瑕了,沒有理由再改進,因為他們從來都不知道還有別的世界。
如果這一切確實如此,那么,人們怎樣防止律法和已經建立的社會模式發生改變呢?
答案很簡單。
就是將拒絕承認公共法規就是上天旨意的人立即懲處,說得露骨一點,就是靠不寬容的嚴刑苛政。
如果我就這么說野蠻人是最不寬容的人,并非是要侮辱他們,因為我會馬上補充,在他們所處的環境中,不寬容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果他們容忍別人干預用來保護他們安全與安寧的清規戒律,便會陷入危險之中,這可是彌天大罪。
但值得探討的是,為數不多的部落如何保持了一整套復雜的靠口口相傳的規矩?今天我們擁有數以百萬計的軍隊、成千上萬的警察,為何卻仍然難以推行幾條普通法律?
答案同樣很簡單。
野蠻人比我們聰明得多,他們精明地算到了用武力無法推行的東西。
他們發明了“禁忌”這一概念。
也許“發明”這個詞有些不貼切,這類東西很少源自一時的靈感。它們是多年來不斷發展實踐的結果。不管怎么說,非洲和波利尼西亞的野蠻人想出了“禁忌”這個概念,他們因此避免了很多麻煩。
“禁忌”一詞起源于澳大利亞,我們多少都知道一些它的含義。如今的世界里也充滿了禁忌,即不能做的事或不能說的話。譬如在吃飯時談及剛做的手術或把勺子放入咖啡杯不拿出來。但我們的這些禁忌都沒有特別重大的意義,只是一些禮節而已,很少會影響個人幸福。
而對于原始人,禁忌是至關重要的。
它意味著存在超然于這個世界的人或物,用希伯來語說,它們是“神圣”的,即刻死去的痛苦或長期的折磨是冒犯的代價,人們絕不能冒著這樣的風險談論或接觸它。膽敢違抗神靈意志的人,必定會遭受嚴苛的懲罰。
是教士發明了禁忌,還是為了維護禁忌才產生了教士,這是尚未解決的問題,由于傳統習俗比宗教的歷史更為悠久,因此,很可能早在巫師和巫醫出現之前,禁忌就已經存在了。但是巫師一出現,就立即成了禁忌的頑固擁護者,并且十分巧妙地利用了這個概念,使禁忌成為史前的“禁物”象征。
我們第一次聽說巴比倫和埃及的名字時,這些國家還處在禁忌習俗大行其道的時期。這些禁忌并不像后來在新西蘭發現的那樣粗陋原始,而是都嚴肅地變成了帶有“汝不能……”這種負面行為的戒律,就像我們熟悉的基督教《十誡》中的六條一樣。
毋庸置疑,寬容的概念在早期歷史中完全不為人知。
我們有時誤判為寬容的,其實只是因為蒙昧而導致的冷漠。
我們從沒有發現國王和教士能心甘情愿地(哪怕只有一點點)同意別人行使“行動或判斷的自由”,或者“耐心而公正地容忍不同于自己或傳統觀點的見解”,而這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的理想。
因此,這本書研究的不是史前的歷史或是一般所說的“古代歷史”。爭取寬容的斗爭,直到個性的價值被發現后才開始。
個體,這個現代最偉大的發現,其榮譽當歸于希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