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1)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
- 王曉磊
- 4915字
- 2016-05-30 15:25:33
問策賈詡
夜晚的銅雀臺燈火璀璨,如明珠鑲嵌在黢黑的夜幕之中。
雖然水旱失調(diào)接連鬧災(zāi),雖然百姓困苦備受煎熬,雖然孫劉未滅隱患重重,但朦朧的夜色掩蓋了一切。蕭索的田野被月光披上一層薄紗,枝葉零落的樹木被臺上燈火映得紅彤彤,連呼呼而過的涼風(fēng)都仿佛成了悠揚(yáng)樂曲的伴奏。高臺之上所有人都說著、笑著、唱著,今晚不提災(zāi)害,不提百姓,不提戰(zhàn)爭,大家似乎都沉寂在虛幻的太平中,都醉心于銅雀臺的光華美艷——或許這世上所有光輝燦爛的東西其實(shí)都是黑暗襯托出來的吧!
舉行這場宴會有兩個目的,一是慶祝匈奴單于呼廚泉臣服曹魏,二是恭賀鐘繇正式出任魏國國相。
匈奴昔日是稱雄塞外的惡狼,自從日逐王比內(nèi)附漢室逐漸衰落,如今又成了蜷縮于曹魏腳下的綿羊。當(dāng)初呼廚泉的兄王於夫羅曾與曹操為敵,呼廚泉更與高幹有過勾結(jié),在曹操看來匈奴雖已式微,終是塊心病;因而趁晉升王爵之機(jī)向匈奴暗示,請呼廚泉到鄴城朝覲。匈奴名義上算是漢室藩國,若朝覲魏王豈不轉(zhuǎn)而稱臣于魏?呼廚泉明知此中利害,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原以為給曹魏個面子,讓曹操擺足外族臣服的虛榮就夠了,哪知到鄴城才發(fā)現(xiàn),人家連大單于府都給他建好了,這一來就甭打算走了。
曹操早有安排,自今以后并州舊地的匈奴分為五部。左部居茲氏(山西臨汾南)、右部居祁縣、南部居蒲子(今山西隰縣)、北部居新興(今山西忻縣)、中部居大陵(今山西文水縣),各由一位匈奴王侯管轄,還要由魏廷任命一名漢人官員擔(dān)任司馬,五部互不統(tǒng)屬,不得無故遷徙;為表達(dá)曹魏對匈奴的“關(guān)照”,單于呼廚泉今后居于鄴城,待以上賓之禮,就不必回平陽勞心“俗務(wù)”了——匈奴國中國的地位名存實(shí)亡,此后當(dāng)真只是漢人子民了。
呼廚泉把傳承四百余年的疆土徹底丟了,但現(xiàn)在匈奴遠(yuǎn)非曹魏敵手,何況身入虎口反抗無益;想來漢室天子尚為傀儡,小國之主算得了什么?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好接受安排,在鄴城無欲無求度過余生了。
鐘繇出任國相也是一件大事。中興以來諸侯國相都由朝廷任命,明為輔佐國王,實(shí)是地方長官。曹魏當(dāng)然與其他封國不同,鐘繇這個相國不但是曹操自己封的,而且可以開府建牙,辟錄掾?qū)伲缤羧諠h室三公。曹氏由公爵晉位王爵不僅爵位提升,更是整個曹魏封國的飛躍,與其說曹魏是漢室封國,還不如說是漢室的“國上之國”。
銅雀臺上推杯換盞鶯歌燕舞,人人都說著蜜一般的甜話。大單于呼廚泉身披裘衣,頭頂雉尾王帽,與屬下右賢王、谷蠡王、日逐王等坐于西首,儀容瀟灑甚是英武;相國鐘繇身穿紫袍,頭戴五梁冠,與魏國列卿坐于東首,舉止雍容彬彬有禮;但居于正中的那位大魏之主卻有點(diǎn)兒煞風(fēng)景——曹操身量本就不高,如今年逾花甲略有些駝背,越發(fā)顯得矮小,近年他外征西南,內(nèi)憂國事,須發(fā)盡已蒼白,左頰又多了幾點(diǎn)褐斑,臉龐也瘦削許多,比實(shí)際年齡更顯老邁;若非身穿王袍,頭戴冕旒,誰能相信這個相貌委頓的老人竟是堂堂魏王?又有誰知這清癯的面孔下隱藏著一顆野獸般好斗的心?
匈奴右賢王去卑昔年曾護(hù)衛(wèi)天子?xùn)|歸,久沾王化精通漢俗,酒宴一開始他便時時留心曹操一笑一顰;可說來也怪,這大喜的日子曹操興致卻不高,除了時而敬敬酒,始終沒說什么,顯得心事重重。去卑察言觀色搞不清曹操為何愁煩,故決意試探,恰見眾歌伎一曲舞罷,便起身笑道:“今日盛會,我等大開眼界,中原之風(fēng)雅非我邊塞小邑所能比及。鄴下人才濟(jì)濟(jì),詩文歌詠更是享譽(yù)四方,此皆因大王文華冠于天下,故風(fēng)騷之士樂于影從。小臣曾聽聞,開漢以來司馬相如、揚(yáng)子云、張平子、蔡伯喈都以詩賦著稱,但他們不過自身文采甚高,卻不似大王能開一代風(fēng)雅之世,大王乃古今詩文第一人也!”
“言之有理……”
“不錯不錯……”
去卑所言明顯言過其實(shí),但在場群臣誰肯掃興?大家紛紛附和,心下卻暗笑這匈奴王爺油滑,拍起馬屁來不輸于“中原正朔”。曹操卻連連擺手,一笑謙辭。去卑的話卻沒講完:“大王一代人杰,文華冠世倒也不奇怪,奇的是諸位王子也都文采斐然。尤其臨淄侯,非但中原馳名,連我邊塞之民都萬分景仰,昔年臨淄侯隨大王西征韓遂,一路歌詠無數(shù),那些詩而今在匈奴之地廣為傳唱,堪稱文苑佳話。”去卑不愧為與曹魏打交道的匈奴第一人,早私下把曹家的事打聽清,得聞曹操不惜逼死兩位重臣,便認(rèn)定早晚要換太子,故而借這番話投其所好。
去卑話音未落,對面列卿中站起一人,五旬左右,凈面長須舉止瀟灑,乃是中尉楊俊——鐘繇晉位相國,由王朗補(bǔ)大理卿之缺、曹營老臣萬潛任少府,征南軍師楊俊也升任為中尉,掌管宮禁宿衛(wèi),躋身列卿之一。楊俊無論政績、品性、學(xué)識都無可挑剔,但是他極力推崇文學(xué)教化,因而也對曹植別有一番情愫。這會兒他見去卑盛贊曹植,當(dāng)然不會放過良機(jī),馬上迎合道:“右賢王所言甚善,臨淄侯之才略曠世少有,此不唯文苑之幸,更是我曹魏社稷之幸。”這話可比去卑之言意味深多了!
此刻諸王子就在廊下列席,身為五官中郎將的大王子曹丕已如坐針氈。去卑是藩國外臣,倒還情有可原,楊俊的話卻深深刺痛了他,但曹丕白皙溫婉的臉上并未流露出半分不悅,依舊低頭喝酒——爭儲多年屢屢受挫,除了無奈隱忍,還能怎么辦?
但這一唱一和并未打動曹操,他只是禮貌性地一笑,便又恢復(fù)了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說了聲:“子建,賢王夸你,還不快給賢王和諸位大臣敬酒。”
“諾。”曹植輕輕應(yīng)了一聲,趨步上前,向單于、右賢王施禮;兩位匈奴貴王公竟不敢受其禮,趕緊抱胸鞠躬,早有侍從捧過酒壇,為彼此滿上。
曹操出了會兒神,又道:“賢王昔年護(hù)衛(wèi)天子,于中原社稷有功。今大單于客居我國,雖有五部胡漢官員,還缺一賢能之人監(jiān)國。寡人度之,擔(dān)此重任者需精通胡漢兩邦之制,非賢王不可。”此言一出,在場官員倒比右賢王本人更驚詫——代單于監(jiān)國乃是莫大榮幸,為何如此簡簡單單交托去卑?莫非他盛贊臨淄侯之故?
曹植本就喜好杯中之物,又奉父王之命,一概來者不拒,由西面開始,向胡漢群臣逐席敬酒。列卿、侍中等重臣倒也罷了,那些新近提拔起來的郎官、掾吏無不聞風(fēng)而動,向臨淄侯說著恭維之辭。
唯樞要之臣知道內(nèi)情,新近調(diào)入中臺的尚書傅巽、薛悌、武周等坐于東南犄角,傅巽見群僚奉承曹植,忍不住向身邊坐的何夔嘀咕:“去卑監(jiān)國乃是大王早就籌劃好的,與臨淄侯相干?這幫阿諛之徒真是瞎揣摩。”
何夔既是尚書又兼相府東曹掾,沉穩(wěn)而寡言,聞聽傅巽之言雖然心中贊同,卻只微微點(diǎn)頭,沒說什么。轉(zhuǎn)眼間曹植已敬過不少臣僚,不知什么時候起身邊又跟上一人——西曹掾丁儀,也跟著舉酒相敬。群臣皆知除楊修之外,丁儀是曹植最親密之人,而且是大王舊友丁沖之子,近兩年大紅大紫,誰也不敢開罪;故而避席回敬曹植之后,也順便回敬丁儀一盞。更有諂媚者如掾吏胡修、李覃之輩,與丁儀撫手而笑,顯得甚是親熱。
漸漸地,二人走到東南諸席。薛悌、武周連忙避席施禮,回敬了臨淄侯,飲下之后又與丁儀對飲。何夔、傅巽不等曹植來到面前,也起身禮讓;曹植見到中臺重臣,不免要另外寒暄兩句:“何公與傅公是我大魏股肱,參謀政務(wù)多有辛勞。”
“侯爺過獎。”傅巽還禮,把酒飲了,又見丁儀隨之近前,未及說話,卻見何夔一撩衣襟坐回榻上——這不明擺著不給丁儀面子么?
丁儀手捧酒盞僵在當(dāng)場,倒是曹植扭過身來為他解圍:“正禮,你掌西曹,何公掌東曹。但何公是長輩,又是德高老臣,你要多向老人家習(xí)學(xué)請教啊!”
“是是是。”丁儀諾諾連聲,忙把一臉尷尬化作笑靨,屈身作揖,“小可若有不是之處還請何公多多賜教。”
張手不打笑臉人,又礙著曹植面子,何夔也只能笑而拱手:“您客套了。”勉強(qiáng)與其對飲一盞。丁儀趕緊跟著曹植往下一席去了。
傅巽在旁觀看,早替何夔捏把汗,見二人走遠(yuǎn),耳語道:“固然丁儀稟性不良,但如今春風(fēng)得意,您又何必拒之千里?您本與毛玠、徐奕相善,今毛公已遭其害,徐公因之失位,縱然您不齒丁儀為人,為了仕宦穩(wěn)妥也不該開罪他啊。”
“猖獗小人,心佞行險(xiǎn),老夫恥與之為伍。”何夔悻悻扭頭,望了一眼坐在遠(yuǎn)處末席的徐奕——雖然他因?yàn)槎x攻劾而免官,但這樣的老臣終究不能偏廢,時隔兩月曹操又將其任命為魏郡太守;不過從參與機(jī)要、掌管選官的樞機(jī)重臣轉(zhuǎn)為地方官,無異于被排擠出了朝廷核心,因而徐奕神情委頓,坐在那里自斟自飲,不發(fā)一言。
越看徐奕的可憐相,何夔心中越氣,又想起慘死的毛玠、崔琰,不禁咒罵:“多行不義必自斃!丁儀懷奸佞之心立于明堂,豈得久乎?”
正在這時熱鬧的場面漸漸安靜,原來魏王忽然由宦官攙扶著站了起來:“寡人還有事處置,大單于遠(yuǎn)道而來,勞煩諸公代寡人招待。”
這么晚了還有何公務(wù)?群臣誰也不敢問,盡數(shù)起身施禮:“恭送大王。”
曹操慢吞吞走了兩步,眼光瞄向一人:“賈文和,你隨寡人來。”大家更是不解——賈詡早就不理事,在漢廷掛個太中大夫的名,今天來此純粹是湊個熱鬧,大王召他作甚?不過誰也沒考慮太多,見君臣二人走了,便又簇?fù)碇R淄侯美言……
今日聚宴的銅雀臺居中,南北是金虎臺、冰井臺,三臺之間修造飛閣便橋,連為一體;曹操引著賈詡離了酒宴,走北邊飛閣,往冰井臺而去。賈詡年紀(jì)雖高身體卻不錯,雖身處晚風(fēng),行于便橋,絲毫不覺吃力,但始終裝作一副慢吞吞的樣子,低頭跟在曹操之后——就在不久前曹操又生了場大病,麻痹之癥愈烈,雖然此事未對群臣公開,可宮內(nèi)宮外無人不知。腿腳不便可以慢走掩飾,但他右肩高左肩低,誰瞧不出來?只是沒人敢說破罷了。
小宦官嚴(yán)峻小心翼翼攙扶著曹操,好半天才走過北邊臺上,但見一間偏閣點(diǎn)著燈燭,幾個侍女在紗簾外驅(qū)趕蚊蟲——看來這里早準(zhǔn)備好接駕了。賈詡不敢多言,隨著曹操低頭而入,又見一位皂衣的中年士人捧著碗湯藥侍立門邊,乃是醫(yī)官李珰之。
“大王今晚沒有飲酒吧?”
曹操滿臉木然:“寡人喝的是水。”說著接過湯藥,一口灌下。
李珰之欣然笑道:“不飲酒便好,如此微臣才好用藥。”
賈詡這才知曹操遵從醫(yī)囑以水代酒——想來曹操一生好飲,作詩尚不離“對酒當(dāng)歌”,如今因身體緣故戒酒,倒也有些慘然。正思忖間又見他擱開藥碗,從袖中抽出一張帛書遞與李珰之:“寡人今早見了那個方士郄儉,他進(jìn)獻(xiàn)兩張藥方,說能延年益壽,你看看……嚴(yán)峻,給賈公端碗酸梅湯來。”
賈詡連忙道謝。李珰之接過方子略掃了兩眼,便笑了:“茯苓、當(dāng)歸等物是有益,大王用之無妨,不過指望這等方子除病是萬萬不能的。”
“這便好,寡人就怕他心懷不軌以毒藥謀逆,既然方子沒毛病,他又精通辟谷之術(shù),正式征他入宮吧。”說著話曹操已在榻邊坐了,“沒事了,你去吧。所有人都出去。”嚴(yán)峻、李珰之趕緊遵令而退,連閣門外的侍女也不見了。
“文和兄請坐。”
賈詡聽他呼自己為兄,連忙作揖:“臣不敢……”
“咳,叫你坐你就坐。”曹操抿抿嘴唇,似乎在回味剛才那碗藥的苦澀,“寡人如今體弱,這般模樣叫你們笑話了。”
賈詡輕輕入座:“大王有福之人,小恙不足為慮,會好起來的。”
“你今年多大年紀(jì)?”
賈詡羞赧一笑:“虛度七十春秋。”
“嗯,你比孤還大八歲,身體卻更硬朗。”
“不行了,胸悶之癥始終不見愈,牙也掉了快一半了。”
曹操也笑了:“洪范五福壽為先,咱這等年紀(jì),硬硬朗朗活著最重要,也好享受兒孫繞膝之樂……喝水喝水,這梅湯是新熬的,正好解酒。”
這梅湯確實(shí)甘冽清爽,不過在賈詡卻沒心思咂摸滋味——他叫我來究竟想問什么?總不會是拉家常吧。
果然,曹操口風(fēng)一轉(zhuǎn):“寡人記不起來了,你膝下幾個兒子?”
“三個犬子。”
“過謙了,他們都入仕沒有?”
“大兒賈穆、二兒賈璣都在外任官,小子賈訪現(xiàn)在臣身邊侍奉。”
“好啊,我給你那小兒子一個官如何?”
天上掉餡餅,賈詡可不敢隨便接,只道:“多謝大王恩賜,不過臣年老,身邊若沒有兒子照顧總覺得不踏實(shí)。兒孫自有兒孫福,還是叫他們自己努力的好。”
“也對……”曹操深知賈詡滑頭,本想給他點(diǎn)兒好處再說正事,使其不能回避,哪知他竟不接招。可這件事困擾曹操太久,實(shí)在心中憂慮,即便賈詡推諉也得說:“不過咱們王侯之家總得有個撐起門面的繼承者才行。寡人現(xiàn)在就為這事兒發(fā)愁呢,文和兄耳聰目明、洞察深遠(yuǎn),以你所見,寡人哪個兒子最適合繼統(tǒng)?”
賈詡聽他剛才的話,早隱約猜到是這事,雖說心里已有明確人選,卻不敢直言,只道:“此乃大王家事,非臣所能言。”
“立嗣關(guān)乎社稷,何言家事?”曹操的笑容已慢慢退去,“對你沒什么隱晦的,如今子桓、子建各負(fù)盛名,又皆有人擁護(hù),寡人晝夜思忖不能決斷,你看他倆誰合適,子桓還是子建?”這算是把話徹底說透了。
賈詡卻仍不作答,默默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