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2)
書名: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作者名: 王曉磊本章字數: 4978字更新時間: 2016-05-30 15:25:33
“唉……”曹操見他不語,嘆了口氣,“這等事確乎不該問你,但寡人實是無奈。昔日本有嫡長子曹昂,文武兼備,德行亦佳,惜乎早夭;若此子在世豈有今日愁煩?今嫡子不在,可造就者便只子桓、子建,難辨高下故而問你。你豈能不替寡人分憂?”這話似乎輕描淡寫,其實甚是犀利——曹昂為何死在宛城?還不是因張繡突襲。張繡何以突襲得手?還不是賈詡謀劃。所以曹昂之死賈詡是幫兇!曹操言下之意明確,你把我那接班的好兒子害死了,如今得幫我再挑一個。別人能裝聾作啞,你躲得開嗎?
料想賈詡絕頂聰明,此言一出勢必表態。哪知他充耳不聞,兀自耷拉著腦袋,手中緩緩轉動著水碗。若在數年前曹操早就惱了,如今謹遵醫囑盡量不動怒,便輕輕敲著幾案,提高聲音道:“沒聽見寡人之言嗎?為何不答?”
“唔?”賈詡滿臉呆滯地抬起頭,“適才臣想起件往事來,故而未能答復,請大王恕罪。”
曹操才不信這鬼話,卻也不點破,揶揄道:“是何往事令你這般思索,連寡人問話都不答?”
賈詡放下水碗微微欠身:“臣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之事耳。”
“嗯?!”曹操聞聽此言不禁打個寒戰——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之事?昔日袁紹廢長子袁譚,立幼子袁尚,導致兄弟相爭國分為二,曹操坐守漁人之利遂平定河北;劉表也是廢長子劉琦,立次子劉琮,結果少子不能壓眾,荊州獻土而降。這兩家都是曹操親手打敗的,又都因廢長立幼而敗,賈詡的意思還不夠明確嗎?
“哈哈哈……”曹操撫掌而笑,“公真乃智謀深長之士也!”
“大王過譽。”賈詡松口大氣。
曹操心里的大石頭也落了地。他雖詢問賈詡,但并非全無主見,近來每每思忖立嗣之事,還是覺得曹丕更為妥當,今日聽了賈詡建議越發篤定。不過一愁方消、一愁又起,只笑了片刻曹操便笑不出來了——五官將府與臨淄侯府并立的局面已經形成,他們各有一幫掾屬,朝廷官員暗中依附的也不在少數,現在這種情勢下突然立太子,無異于在朝廷掀起一場風暴,所有人都要跳出來各為其主,那可就亂了!這件事還得慢慢來……
“啟稟大王。”簾外傳來嚴峻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曹操思緒。
“何事?”
未得準允嚴峻不敢進來,在外面稟道:“校事趙達、盧洪請見。”
賈詡趕緊起身:“既然大王有事,微臣……”
“慢著,這就想脫身?”曹操狡黠一笑,朝外道,“傳孤命令,今晚不見任何外臣。”略一躊躇又補充道,“問問盧趙二人何事請見,你代為轉奏便是。”
“諾。”嚴峻領命而退。
曹操的目光又轉回賈詡身上:“立子桓也是孤近來所愿,但子建聲勢頗隆,二子皆有追隨之人。如何壓制子建,以絕士人之望呢?”這難處其實是他自找的,當初誰叫他非得二府并立,事情的發展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即便君王也有許多無奈。
賈詡更不敢回答了——都是曹操兒子,父子情焉能割斷?雖說此時壓制曹植是為了太子穩固,但是給他出這種主意無疑要得罪曹植。得罪個王子倒也未必緊要,萬一哪天曹操又可憐起兒子,翻臉追究出主意的人,豈不冤到家了?
賈詡搪塞道:“知子莫若父,此非微臣所能謀劃。”
“你呀……走到樹下都怕樹葉沾身。”曹操顯得甚是坦誠,“但言無妨,為了半生辛勞創下的社稷,你說什么寡人都不怪罪。”
賈詡俯身叩拜:“非臣不敢言,實是并無良策。”莫看曹操這會兒信誓旦旦,誰知以后反不反悔?一失足成千古恨,萬萬不能管。
“你仍對寡人有戒心,非純臣也……”曹操還是不肯罷手,口氣漸漸嚴厲。賈詡趴在地上,額頭已滲出一滴冷汗,正無脫身之計,又聽簾外傳來腳步聲——嚴峻又回來了。
“啟稟大王,二校事告見乃為今晚酒宴失儀之事。”
“又是這等不要緊的事。”校事時刻瞪大眼睛糾群臣的錯,但凡過失無論大小都來報告,有時連曹操都感厭煩,“何人失儀?”
嚴峻似乎難以啟齒,支吾片刻才道:“是臨淄侯……臨淄侯飲酒過量,離宮時擅命公車司馬令打開宮門使其通過。”(公車司馬令,直接負責宮廷正門守備的官員)宮門開閉自有制度,王子也不能為所欲為,何況王宮正門司馬門只有魏王才能通行,曹植的行為不但違法而且僭越,看來真是醉得不輕。
“唉……”曹操蹙眉搖頭,“這孩子實在疏少心機,酒后荒唐。”他疲憊煩惱已極,便倚在臥榻上歇息,可脊背未碰到靠枕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猛地坐起。他本有風疾,這猛然一動只覺頭昏腦漲眼前漆黑,撐著幾案急喘口大氣視線才清楚,繼而目光掃向賈詡。
賈詡依舊不言不語,這會兒卻也抬起眼皮,直勾勾望著曹操——兩人皆心計過人之輩,四目相對只一剎那便移開,雖然誰都沒說話,但彼此明白,又想到一塊去了!
沉默良久,賈詡再度起身:“若大王沒別的差遣,臣……”
“你去吧。”曹操輕輕揉著麻木的左腿,“寡人知道該怎么辦了。”他語氣低沉,茫然注視著窗外搖曳的漆黑樹影,心下五味雜陳——他這輩子不知整了多少人,如今卻要向兒子下手,欲穩固一子必要打擊另一子,雖說是無奈之舉,但畢竟父子至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沛國奇士
新任御史中丞陳群來至鄴城,一日之間連辦三件事:入宮覲見魏王,感謝授以官職;拜謁御史大夫袁渙,探問上司病情;把荀惲的信送往臨淄侯府,并向曹植和侯府家丞邢颙問安——三件事辦官樣文章就可以結束了,轉天清晨他便一頭扎進五官中郎將府。
陳群十幾年曾在幕府為掾,當時曹彰、曹植年紀尚幼,唯曹丕已過弱冠,那時便有往來;直至數年前爭儲之態漸漸顯露,陳群暗中投效曹丕,惜乎遠在許都幫不上什么忙,只是窺探朝局傳遞訊息。如今二人逢此良機會師鄴城,曹丕欣喜無限——吳質調往外任,司馬懿受斥不敢輕舉妄動,朱鑠罷職丟官,夏侯尚又無權柄,崔琰、毛玠相繼被逼死,眼下正是他勢力最衰落之時,陳群到來不啻為一場及時雨。而且他一來就擔任御史中丞,這是個彈劾人的官,前番曹植一派丁儀當了西曹掾,那是發帽子的人,如今他這邊有個摘帽子的,足可周旋一時。
曹丕屏退左右與陳群閉門密談,詳述近來之事,陳群聽罷從袖中取出一份長長的名單:“此皆我陳氏三代門生故吏在外為官者,他們與在下一樣,皆愿輔保將軍。丁儀不過能害一二,豈能盡滅四方官吏向善之心?”
曹丕接過名單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潁川陳氏果真名不虛傳!”自何夔掌選官之事,魏廷用人思路已有微妙變化,漸從“唯才是舉”向德才并重轉化,世家子弟憑借出身有望更進一步。曹魏本以潁川之士為核心幕僚,故而掌握潁川鄉黨也就把握了魏國命脈,曹丕若挾此自固,丁儀等輩豈能撼動?
但僅得陳群支持還遠遠不夠,潁川郡望莫過荀陳鐘辛四家,陳氏算是表態了,其他三家呢?辛氏初隨袁紹又遭審配屠戮,實力最弱,雖然辛毗極力支持曹丕,影響卻有限。荀氏明顯偏袒曹植,荀惲年紀雖輕名望卻不小,且荀惲兄弟五人,借先父之余威,又與荀攸、荀悅的后代是族親,影響不容小覷。因而起決定性作用的其實是鐘氏。
魏王乃漢室之相,鐘繇又是魏國之相,除了已故去的荀彧,無人能與鐘繇地位比肩。如今陳氏、荀氏各輔一主,鐘氏態度至關重要,而且相較陳群、荀惲他是長輩,又官居極品手握重權,很可能他一人的態度就能引導潁川之士的整體方向。不過這位老臣手段甚高,擺出一副不偏不倚、唯曹操之命是聽的架勢,對曹丕不冷不熱,對曹植也不即不離。
陳群向曹丕提議:“凡事宜早不宜遲,現在咱就去拜謁鐘相國,探探他老人家心意,如何?”
曹丕身在鄴城自少不了與鐘繇接觸,還曾贈給老人家一只象征“燮理陰陽,調和五味”的五熟釜,但這些舉動并未拉近多少關系。若有陳群陪著就不同了,不但是同僚往來,還可借助他們同鄉之誼。曹丕想去,卻甚為顧慮:“前番父王有言,不準臣下交通諸侯,同去恐怕不妥,不如我你一先一后,假作不期而遇。”
陳群笑了:“在下方至魏都,拜訪國相乃仕途慣例,將軍陪同引薦也是世情常理。昨日我還去過臨淄侯府,今日怎就不能與將軍同游?光明正大無可指摘,官鹽何必當私鹽販?”
曹丕聽了也覺有理,忙吩咐人備馬;心腹朱鑠欲相隨,卻被曹丕拒絕。二人剛出府門,卻見從事官鮑勛捧著一摞卷宗走來:“將軍出門嗎?這是諸郡雨水豐歉的奏章,中臺已錄了副本,叫我取來給您過目。”
“嗯?”曹丕頗感意外——自從曹操意屬三弟已不讓他辦差,中臺一年多沒讓他這副丞相看奏章了,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鮑勛同樣滿頭霧水:“屬下也不明白,聽令史們說,這些奏章是大王指明讓您看的。”
曹丕早成驚弓之鳥,忙抽過兩份當街翻閱,見無夾帶才放下心,抬頭瞄了鮑勛一眼:“我正要陪陳中丞去相府,你把奏章收好也隨我一起去吧。”
“諾。”鮑勛忙不迭進了府門。
陳群頗為欣賞地點了點頭——五官將果真心思周密,不帶朱鑠卻帶鮑勛。鮑勛乃鮑信之子,雖在這府里任從事,卻是曹操硬派來的,為人迂直認死理,與五官將關系并不融洽。這正好可以利用,只要帶他在身邊,旁人便知無所隱晦,也少惹些閑言瑣語。
二人在府外稍待,見鮑勛滿頭大汗出來才上馬同行。不多時來至相府,守門之吏怎敢攔王子?先請進門才跑去稟報,片刻工夫便迎出一位老臣,卻不是鐘繇,而是相國長史趙戩:“將軍與陳中丞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他年歲大了腰腿不便,作揖很吃力。
曹丕趕忙抱住:“趙公折煞我等,豈能擔您大禮?昔日您在洛陽對抗董卓之時,我還是小毛孩呢!打發小廝出來就成了,您老何必親自迎接。”趙戩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兩年前南征還給曹丕當過司馬,曹操把這么個老臣任命為相國長史,實是往鐘繇臉上貼金。
“老不中用,叫你們見笑。”趙戩慢慢直起腰來,“二位是來見相國的吧?不巧,他一早被大王召進宮了。”曹丕與陳群對望一眼,不知該去該留,趙戩又道,“二位若得便不妨稍候片刻,相國入宮已一個時辰,料想快回來了,而且少時臨淄侯也來。”
“三弟要來?”曹丕甚感意外。
“國相新近辟用了一個后生,名叫魏諷魏子京,還是將軍鄉人。此人年紀不大名氣卻不小,常有官員來訪,臨淄侯也想見見,就定在今日過府相會。已來了不少陪客,都在西閣,二位可愿一同聚會?”
這個魏諷曹丕也聽說過,出身沛國寒門,但喜讀詩書四方游學,半年前來到鄴城,出沒達官貴人府邸,沒幾日光景竟闖出了名聲;據說此人口才出眾傾動鄴城,官宦子弟爭相與之為友。鐘繇新任相國,正欲招賢納士充實府屬,一者聞其名大,二來喜他是魏王鄉人,因而辟為從事。
曹丕暗忖——三弟欲見魏諷八成為招攬賢才沽名釣譽,趁他未到我不妨先去瞅瞅此人,若真是個可用之人何不想方設法延攬到自己麾下?心中這么想,嘴上卻道:“趙公事務冗繁,我等不便相擾,且到客堂相候,等相國與三弟到了再說。”
趙戩拱手:“那老朽就偷閑了。”他身為長史,鐘繇不在時府中一應事務都由他代勞,自不愿耽誤工夫陪,所幸五官將是王子、陳群是相國鄉人,隨便些也沒關系;說著話就把他們引到相府正堂,命人端來果品,客套幾句便忙他的公事去了。
趙戩剛走曹丕立刻起身:“隨我到西閣看看魏諷是何等樣人。”不由分說拉著陳群、鮑勛便走。
相國府坐落于魏宮司馬門對面、正陽大街西側,初建鄴都時本就是曹丕的府邸,后來才撥給鐘繇,改為大理寺,又改相府。曹丕輕車熟路,根本不用仆人引領,轉垂花門,繞過長廊就到西院,各門自有仆僮,但誰敢攔王子?三人悄悄來至西閣門前,方要伸手挑簾,就聽里面一陣歡笑之聲。曹丕手又縮了回來——聽聲音里面人不少,必有與三弟親密之士,欲知心腹事,需聽背后言。
曹丕沒作聲,輕輕掀開碧紗簾。西閣是鐘繇日常會友之處,恰好玄關處立了架屏風,曹丕也未脫鞋,高抬腿輕落足,隱身屏風之后,微微探首往里打量。陳群緊隨其后,鮑勛卻甚感不妥,立于門外——這么高身份的王子,偷聽別人閑話,這心眼可不怎么正。
曹操提倡節儉,鐘繇帶頭遵從,閣內除屏風再無其他飾物,窗明幾凈倒也素雅。這會兒東窗下正坐著七八人,皆是錦衣繡服二十上下的官宦子弟,許多曹丕都不知,只識得有兩個青衣弱冠之人,是侍中王粲的兩個兒子;還有一人年紀略長,獨自倚在角落,乃是荊州大儒宋衷之子,剛補為郎官。西邊也坐著兩個年輕人,頭戴武弁,原來是中軍的兩位沛國小將文欽、陳祎。主位空著沒人坐,卻有一人斜身坐在幾案之側。曹丕沒留心那人是誰,倒被幾案上的物件吸引——正是他送給鐘繇的五熟釜。
鐘繇一邊擺著五官將送的寶鼎,一邊容留臨淄侯在這里聚會,兩條船都伸一腿,都不踏實,顯然恪守中立兩不相幫。曹丕出神片刻,這才注意案側之人。這人三十上下,身穿掾吏皂衣,攏發包巾;一張瓜子臉,修眉俊目,大耳朝懷,隆鼻朱唇,頷下微有短髯,左手執一竹扇,右手指天畫地,正口若懸河侃侃而談,料想此位便是傾動鄴都的沛國奇士魏諷魏子京。
曹丕暗贊——好一副美姿儀!剛想探頭仔細看看,就聽屏風之內有人開言:“魏先生品評朝野人物令我等耳目一新,未知先生以為當今天下何等樣人可堪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