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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退學顯然不是暫時的。低年級主任布魯尼先生給我三個月時間,改正我的“不良習慣”。我這些不良習慣韋戴爾先生很容易就發現了,因為我并沒怎么設法掩飾,根本沒有意識到它們嚴重到應受責罰的地步。我一直生活在(如果這稱得上生活的話)前面已描述過的半沉睡和愚拙狀態。

前天晚上父母舉行晚宴,吃餐后點心時,我往口袋里塞滿了糖果。這天上午,韋戴爾先生在認真地講課,我卻在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吃糖衣杏仁。

突然我聽到叫我:

“紀德!你好像滿臉通紅了?上來給我說兩個詞。”

我臉紅得更厲害了,踏著四級臺階走向講臺,同學們都在冷笑。

我并不試圖否認。聽到韋戴爾先生俯身低聲向我提的第一個問題,我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半死不活地回到座位上,但腦子里絲毫沒有考慮這次回答問題會有什么后果。韋戴爾先生在向我提問題之前,不是許諾什么也不會講嗎?

盡管這樣,當天晚上家父收到年級副主任的一封信,請我父親在三個月之內再也不要送我去上學。

品行端正,習慣良好,是阿爾薩斯中學特有的校風,也是這所學校聲名所在。布魯尼先生做出這個決定絲毫不出人意料。不過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對那封信及其粗暴的處理還是感到憤怒。在我面前,父親自然掩蓋了憤怒,而流露出擔憂。他和母親經過嚴肅的討論,決定帶我去看醫生。

那時我父母的醫生不是別人,而是布魯阿代爾大夫,他很快將作為法醫享有很高的權威。我想母親對這次帶我就醫所抱的希望,除了醫生的一些忠告以外,還有某種精神上的效果。布魯阿代爾與母親單獨談了一會兒,在母親退出來的時候叫我進他的診室。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提高聲音說道,“今天嘛,孩子,我既不需要對你進行檢查,也不需要對你進行盤問。但是,過一段時間如果你母親覺得必須再帶你來,就是說你沒有幡然改過,那么(說到這里他的聲音變得很可怕),我們就不得不動用這些器械。這些是專門用來給你這樣的小男孩做手術的!”他說著伸手指一指他的座位后面一套圖阿雷格式的鐵尖刀,緊蹙的濃眉下轉來轉去的一雙眼睛一直盯住我。

這意圖太明顯,我不可能把這種威脅當真。但是母親的憂心忡忡和她的呵斥,還有父親默默的犯愁,使本來受到那張退學通知書相當大震動的我,終于從渾渾噩噩的狀態得以振拔。母親要我做出保證,安娜則想方設法讓我開心。萬圖博覽會即將開幕,我們常常去柵欄外觀看做準備工作。

三個月后,我重新出現在學校的課堂里。我已經改過,至少力所能及的事都大致做到了。可是,不久我得了麻疹,把身體搞得相當虛弱。于是,父母決定讓我第二年留一級,因為我無甚長進。不等假期開始,他們就把我帶到拉羅克。

一九〇〇年我不得不賣掉拉羅克的農莊時,把遺憾深藏心底,憑的是膽氣,是對未來的信心,這種信心是靠對過去無濟于事的憎惡支撐的,其中勉強摻和了一些理論,用如今的話來說即未來主義。

老實講,我的遺憾當時還不如后來那樣強烈。這倒不是因為這地方的回憶顯得更美了,我曾有機會重新見到這地方,而是因為旅行多了,能夠更好地欣賞那條小峽谷外在的魅力;在充滿過多欲望的年齡,我更多的是感到它逼仄。

過分高大的樹木上面那過分狹窄的天空。

詹姆斯在一首于此地創作的哀歌中這樣寫道。

我在《背德者》里面所描寫的就是這條山谷和我們那座房子。

這個地方不僅僅給我提供了一個背景。在那本書里,我從頭至尾追求的是深刻的逼真,但現在要談的不是這個。

那座房子是我祖父母買的。門上一塊黑色大理石牌子上有這樣一段銘文:

由高貴的莊園主弗朗西斯科·拉貝·德·洛克建于一五七七年

被騷亂的群眾毀于一七九二年

由建造者的后嗣高貴的莊園主彼埃爾·埃利·馬利亞重建于一八〇三年

這段拉丁文我完全照抄,意思理解得絲毫不走樣。

盡管如此,但主體住宅樓的建筑顯而易見新得多,不過除了覆蓋外墻的紫藤,別無吸引人之處。相反,做廚房的那座樓及其暗道,雖然規模小得多,卻十分別致,按照當時的風格,磚墻和石塊帶層相互交錯,十分美觀。整個建筑由相當寬和相當深的護城河環繞,水是由河里引來的,因此是活水。引水溪兩邊生長著開花的勿忘草,溪床的落差則形成瀑布。安娜的臥室位于瀑布旁邊,所以她稱之為“我的瀑布”。一切東西都屬于懂得享受其樂趣的人。

瀑布的響聲、河水的絮語,與一泓小小清泉不歇的汩汩聲,相互交融。那泓小小的清泉從小島外側涌出,被引到暗道對面。用人們汲取泉水做飯,那泉水凜冽,夏天盛在玻璃瓶里,瓶子外面會凝結一層水汽。

住宅四周不斷有許多燕子飛來飛去。它們的泥巢筑在屋檐下,有的筑在窗洞里,因此可以觀察它們孵卵。我每每想起拉羅克,便仿佛首先聽見燕子的呢喃,看見飛翔的燕子劃破藍天。我經常在別的地方看到燕子,但從沒聽到過拉羅克這樣的呢喃燕語。有時它們飛得很高,你目送著它們,不免感到頭暈目眩。這是天氣晴好時的情景。天氣變壞,氣壓降低時,它們就飛得很低。安娜告訴我,小昆蟲也像燕子一樣,隨著氣壓的不同而飛得高或低。有時燕子會低低貼近水面飛,它們的翅膀會猛地剪開水面。

“要來暴風雨了。”每當這時母親和安娜總是說。

突然,小溪、清泉和瀑布潮潤的聲音里增添了雨聲;雨點落在護城河的水面上,發出銀色的噗嚕聲。我雙肘支在窗臺上,觀看千萬個小圓圈沒完沒了地形成、擴大、疊合、消失,有時中間冒出一個大水泡,但轉瞬破裂。

當祖父母來到這座莊園時,那時需要穿過草地、樹林子和佃戶們的院子,才能到達里面。祖父和他的鄰居基佐先生組織修了一條公路。這條公路起自拉布瓦西埃,在利西甌與通向岡城的公路相接,先通到國務大臣退隱的黎歇谷,然后通到拉羅克。當公路把拉羅克與世界其余部分連接起來,我家開始住在這里時,祖父又用磚頭在護城河上建了一座橋,取代原來的小吊橋。那座小吊橋維修起來很費錢,而且再也沒有誰把它吊起來。

對一個孩子來講,住在一個島上,一個小小的島上,是挺開心的,而且他只要愿意,還可以隨時溜出小島。一道類似女兒墻的磚墻環繞整個小島,剛好把每座建筑物的兩頭連接起來。厚厚的圍墻里面覆蓋著常春藤,墻頂相當寬,小心點可在上面踱步,但想在上垂釣,魚兒看得太清楚,便只好俯身墻頭垂釣。探身看墻外側,上面點綴著墻草,如敗醬草、草莓、虎耳草,有的地方甚至有小灌木。

媽媽討厭那些灌木,因為它們損壞圍墻,但安娜說服她不要把它們砍掉,因為灌木上棲息著一只山雀。

住宅前面,在暗道與廚房之間有個院子,這樣目光可以越過護城河邊的女兒墻和外邊的花園,眺望整個峽谷。兩邊的山如果更高些,峽谷會顯得更狹窄。右邊山坡上有一條公路,通向康布勒梅和雷奧帕蒂,然后通到海邊。這地區的草地邊緣都有延伸不斷的籬笆。

一道這樣的籬笆會把公路幾乎完全擋住,在下面看不見,而在公路上只能通過偶爾的缺口如木柵,才能望見拉羅克。木柵隔斷綿延的籬笆,是草地的通道。綠草如茵的緩坡一直伸展到河邊。草地上散布著蓊郁的樹叢,為安靜嚙草的牛群提供陰涼,路邊或河邊也有一棵孤立的樹。整條峽谷看上去像公園一樣可愛宜人。

島內的空間我稱為院子,因為找不到別的名稱。這里那里散布著一些礫石。在餐廳和客廳前面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有老鸛草、倒掛金鐘和矮薔薇形成的花壇。房后有一小片三角形的草地,中間聳立著一棵洋槐,比樓房高出許多。夏季晴好的日子,我們通常聚在這棵島內唯一的樹下。

只有朝下游,即朝房子前面的方向才望得遠。只有這個方向,在兩條小河交匯處,峽谷才豁然開朗。兩條小河,一條穿過森林來自黎歇谷,另一條穿過草地來自兩公里外的拉羅克村。護城河另一側黎歇谷方向,在相當陡的山坡上有塊草地,我們稱為“魯洛”。

父親過世幾年之后,母親讓這片草地與花園連成一片,又叫人在草地上種了幾叢樹,并且經過長時間的研究,又在草地上開了兩條小徑。兩條小徑呈巧妙的弧形,蜿蜒而上,直通到進入樹林的小木柵。

邁進小木柵,就立刻進入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地方,我感到自己都有點心跳。樹林子俯臨小山,伸展得相當寬廣,與黎歇谷林子毗連。

父親在世時,樹林里罕有小徑,很難進去,那時我覺得它更加廣闊。

有一天母親準許我冒險進入樹林的時候,拿出土地冊,指給我看我們的樹林到什么地方為止,再過去又是草地和莊稼地了,這令我感到十分遺憾。在這之前我想象樹林子那邊是什么,現在不大記得了,也許我壓根兒就沒有想象。如果我想象過,我倒是希望在我的想象中是別的什么東西。知道樹林子有多寬,知道了它的界線,它在我心目中的吸引力也就減弱了。因為在我那種年齡,感興趣的是冒險而不是把事物弄明白,希望到處遇到的都是未知事物。

當然,我在拉羅克做的主要事情,不是探險,而是釣魚。唔,釣魚這種體育運動,被不公正地貶低了。只有對釣魚一竅不通的人或者笨蛋,才輕視釣魚。因為對釣魚產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后來打獵對我就沒有多少吸引力了。打獵嘛,至少在我們這地方,不需要多么靈巧,大概只要善于瞄準就夠了。而釣鱒魚卻需要那樣靈巧,那樣機智!我家老看林人的侄兒泰奧多爾,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教會了我如何組裝釣竿,如何掛誘餌。在所有魚當中,鱒魚最貪吃,但也最多疑。自然,我釣魚時既不用浮子,也不用沉子,根本不把這些愚蠢的玩意兒放在眼里,它們只會把魚嚇跑。相反,我使用佛羅倫薩釣魚絲,那是蠶吐出的絲抽成的,呈淡淡的藍色,其優點是放在水里幾乎看不見,而且堅韌性很突出,護城河里與三文魚一樣重的鱒魚,根本拉不斷它。我更喜歡到河里去垂釣。河里的鱒魚肉質更細,尤其是更野性,就是說釣起來更好玩。母親覺得這種娛樂體育鍛煉的成分太少,看到我興趣如此強烈,心里不無遺憾。所以我對人們給釣魚背上呆板體育運動的名聲表示抗議。釣魚通常需要完全靜止。在大河里或死水里釣那些潛伏不動的魚,的確如此。但是,像我這樣在小河里釣鱒魚,必須準確地去它們經常游弋、很少離開的地方下釣。鱒魚一發現誘餌,就會貪婪地猛撲上來。如果它不馬上撲上來,那就意味著除魚餌之外,它還看見了別的什么東西,一段釣絲、一片誘餌碎渣、一段馬尾絲、釣魚者的影子,等等,或者聽到了釣魚者走近的聲音。這時就沒有必要等待下去,越等待,越糟糕,不如過一會兒再來,比剛才更加小心翼翼,以爬行的方式悄悄地溜過去,身子蜷縮在草叢里,盡可能遠地將釣鉤甩過去,只要不被灌木枝、榛樹枝和柳樹枝掛住就成。這類樹河邊幾乎無處不有,只有生長著高大的柳葉菜和圣安托瓦月桂樹的河岸邊,才沒有這類樹。萬一釣絲或魚鉤倒霉地給掛住了,那就要個把鐘頭才解得開,更不消說魚兒早嚇得無影無蹤了。

在拉羅克有許多客房,但總空著,原因是父親與魯昂社交界交往甚少,而他巴黎的同事們各自都有家庭和生活習慣……關于客人,我記得的只有格魯爾先生。我想他頭一回來拉羅克,是我被退學后的翌年夏天。家父過世之后,他還來過兩三次。我懷疑,母親既已守寡,還繼續接待他,是否覺得是做一件相當大膽的事,盡管每次時間相當短。我家的社會階層是十足的資產階級,而格魯爾先生完全稱得上波希米亞人,但終歸算個藝術家。就是說,他根本不屬于“我們這個界別”,而是一位音樂家、作曲家,是其他更著名的音樂家的朋友,例如他經常去巴黎看望古諾和斯蒂芬·埃勒。格魯爾先生住在魯昂,而且在圣伍昂教堂掌管剛剛由卡瓦耶·柯爾提供的大管風琴。他很擁護教權主義,受到教權的保護,在最優裕、最具正統觀念的家庭里擁有一些學生,尤其在我家享有很高的威望,如果不是得到完全尊重的話。他的側影剛毅有力,容貌相當英俊,頭發又黑又濃,鬈曲得厲害,胡子修剪得呈方形,沉思的目光會突然流出狂熱,嗓音悅耳圓潤但并不真正柔和,手勢溫文爾雅但又專橫霸道。他的一切言論和行為都顯示出難以言狀的自私和盛氣凌人。他的一雙手特別漂亮,既柔軟又有力。他一在鋼琴前坐下來,就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活力,使他仿佛換了一個人。他彈奏鋼琴,像一位管風琴演奏者,而不像鋼琴演奏者,有時顯得缺乏靈感,但彈行板,尤其是莫扎特的樂曲,彈得出神入化。他公開表示非常熱愛莫扎特,常常笑著說:

“快板我不敢說,不過慢節奏的演奏,我趕得上魯賓斯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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