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寧王(9)
- 知行合一王陽明(全集)
- 度陰山
- 4985字
- 2016-06-01 17:38:32
王陽明得此消息時已過了玉山,正在草坪驛歇息。這個消息就如一顆炸彈在他頭頂“轟”的一聲爆開,他預想過張忠等人會用卑劣的手段對付自己,卻從未想到會如此卑劣,居然把他和朱宸濠生拉硬扯上關系!
可他并未憤怒,詆毀來得越強烈,越需要冷靜。憤怒能讓自己陣腳大亂,良知不能發揮力量。他明白朱厚照即使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架不住朱厚照身邊那群小人的吹風。他確定不能再向前走,向前走即使不是死路,也絕不是一條順暢之路。良知告訴他,現在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他和朱厚照之間的橋梁,這個橋梁很快就被他發現了,那就是閑居在家的前首輔楊一清。
楊一清自和太監張永聯合搞掉劉瑾后,在張永的幫助下青云直上,最后進入內閣擔任首輔。1512年,錢寧來到朱厚照身邊并迅速得寵,張永迅速失寵。作為他的好友,楊一清自然緊隨其后被排擠出中央政府。
王陽明見到他,把張忠等人的行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希望楊一清能發揮余熱,給他指條明路。楊一清先是贊賞王陽明的功績,又夸獎了王陽明忠君愛國的那顆心,然后遺憾地搖頭說:“人走茶涼,我不在體制內混已好多年,哪里還有什么余熱。”看到王陽明雖遇風波卻不焦不躁,不禁暗暗稱贊。于是他話鋒一轉說:“你可以找張永。”
張永張公公此時正在杭州為朱厚照的“工作視察”做準備。王陽明披星戴月來到杭州見張公公。張公公不見。
張永不見王陽明的心理基礎是,王陽明已得罪了朱厚照身邊的群丑,這種情況下,和王陽明交流是件極度危險的事。
但王陽明必須要讓張永和他見面,他在門口扯起嗓子喊道:“我王守仁千辛萬苦來見公公,為的是國家大事,公公為何不見我!”
孔子說,真正聰明的君子,要么不言,言必有中。王陽明對當時的其他太監說“國家大事”都不可能打動對方,卻能打動張永。因為張永有良知,是個把國家大事當成自己事的好太監。
這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獨到之處:說服對方的成功率,在于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的能力。有一次,王陽明的弟子們出外講學回來,都很沮喪,王陽明問原因。弟子們說,那些老百姓都不相信您的心學。王陽明回答:“你們裝模作樣成一個圣人去給別人講學,人們看見圣人來了,都給嚇跑了,怎么能講得好呢?唯有做一個愚夫笨婦才能給別人講學。”
王陽明喊的那句話就是找準了張永的頻率。張永把王陽明請進來,單刀直入問道:“你說的國家大事是什么?”
王陽明語重心長地說:“江西百姓先遭盜匪荼毒,后又遭朱宸濠蹂躪,已奄奄一息,如今皇上又要來。朱宸濠余黨聽說皇上來,肯定會給皇上制造麻煩,到那時豈不是刀兵又起?皇上安危是問題,江西百姓有可能會被逼上梁山,如何是好?”
張永嘆息道:“我何嘗不知道,可皇上身邊那群小人蠱惑皇上非要來,皇上又喜歡出宮,我也沒辦法阻攔。我這次主動跟隨,就是為了保護皇上,在力所能及之內勸阻皇上不要鬧得太厲害,其他,就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
王陽明向前一步,拉起張永的手握緊了,聲音微顫:“公公您必須要管啊!”
張永認真審視王陽明,在那張憔悴的青黑色臉上充盈著焦慮,那是在為南方百姓擔憂,為皇帝擔憂。張永很是敬佩眼前這個老學究,兩人很快就惺惺相惜起來。張永關心地問道:“王大人啊,你這顆忠君愛民的心讓我好生佩服,難道你不知道你自己身處險境嗎?”
王陽明無奈地一笑:“我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誣陷我私通朱宸濠,不過我已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只希望公公能拯救南方蒼生和皇帝的安危。”
張永驚訝地問道:“你真不想知道他們為何要構陷你?”
王陽明搖頭。他當然知道,但他向來不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尤其是評說別人。
張永多費唇舌道:“這些人為了給皇上增添樂趣,要皇上南下。但皇上南下必須有個由頭,現在朱宸濠被你擒了,皇上如果繼續南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順,這群無恥小人當然不可能讓皇上不開心,而且他們本人也想趁亂撈點油水,所以逼你交出朱宸濠放到鄱陽湖上,讓皇上去擒拿,這樣就師出有名了。可王大人你三番五次地不交朱宸濠,那群小人當然不開心,構陷你,也就在情在理了。”
王陽明借梯就爬:“我這次來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此事,我一身清白卻被人無端潑臟水,真是悲憤。希望張公公能代我向皇上解釋。”
張永陷入沉思,有句話他不知該說不該說,不過他還是說了:“你呀,把朱宸濠交給我。當然,我要朱宸濠和那群人要朱宸濠本心不同,我得到朱宸濠就可以面見皇上,向皇上說明你的忠心。”
這是王陽明最希望聽到的,朱宸濠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他爽快地答應了張永。這個張忠費盡心機都未得到的寶貝,張永卻唾手而得。這不禁讓人想到一句格言: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王陽明和張永分開后,并未回南昌而是到杭州凈慈寺休養起來。原因有二:他的健康狀況的確很差需要休養;皇上還未對他釋疑,他必須在半路等著皇上的意思。
王陽明忙里偷閑,張永卻忙碌起來。他以最快的速度推著囚車來到南京面見朱厚照,申明兩點。第一,朱宸濠是王陽明主動交給他的,這樣就減少了張忠等人對他的嫉妒。第二,他嚴正地指出,王陽明是忠貞之士,絕不可能和朱宸濠有關系,他基本上是毫不利己專門利國,可現在還有人想要利用剿寧王這件事大做文章陷害他。如果這群小人真的得逞,以后朝廷再遇到這類事情發生,誰還敢站出來,朝廷還有什么臉面教導臣下為國盡忠?
朱厚照被這番話打動,張忠和許泰仰頭看天,不以為然。他們再出奸計,對朱厚照說:“王陽明就在杭州,離南京近在咫尺,為何他不親自獻俘,說明他心中有鬼。如果皇上您下旨召見,他必不來。”
朱厚照點了點頭說:“傳旨,要王陽明來南京。”
王陽明接到圣旨,就要啟程。他的弟子們不無憂慮地說:“皇上始終沒有召見過您,這次召見肯定是皇上身邊那群小丑的奸計,這一去必是羊入虎口。”
王陽明正色道:“君召見臣,臣不去,這是不忠。”
弟子們苦苦哀求老師不能去,王陽明笑道:“我沒那么傻,你們想想,那群小人真會讓我和皇上見面?他們這是在試探我,你們看著吧,我在半路上就會被原路打回。況且,張公公肯定為我說了不少好話,如果我不去,不是把張公公給賣了!”
王陽明果然料事如神,他才離開杭州郊區,圣旨就來了:王陽明可在杭州養病,不必來南京。
他的弟子們正欽佩老師的神斷時,王陽明卻來了倔脾氣。他對弟子說:“皇上不見我,我卻要去見他。”弟子們吃了一驚,王陽明說:“我要給他講講良知,不要再胡鬧下去。”說完這句話,他不顧眾人的反對直奔南京,走到京口時,楊一清把他攔下了。
楊一清對行色匆匆的王陽明說,不要去南京,去了也是白去。
王陽明一旦有了定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堅定自己的主張。楊一清悄聲對他說:“張忠和許泰已經去了南昌。”
王陽明驚問:“他們去南昌做什么?”
楊一清笑道:“當然是想從朱宸濠之亂中撈點油水,你以為他們去普度眾生嗎?”
王陽明半天不說話。
楊一清看著別處,唉聲嘆氣道:“南昌城的百姓要受苦了。”
王陽明“騰”地站起來,大踏步沖出門。
楊一清喊他:“去哪兒?”
“回南昌!”聲音還在,人已不見。
張忠和許泰的確已到南昌,正如楊一清所分析的那樣,他們到南昌城是為了撈點油水,人人都知道朱宸濠有大量財寶,包括朱厚照,所以當張忠和許泰暗示朱厚照去南昌城會有莫大的好處時,朱厚照一口同意,還給了他們幾萬政府軍。張、許二人就打著“掃清朱宸濠余孽”的旗子如鬼子進村一樣進了南昌城。
兩人一進南昌城,馬上把城里的監獄恢復,一批批“朱宸濠余黨”被拖了進來,接受嚴刑拷打,只有一種人能活著出去:給錢。
沒有了王陽明的南昌城已如地獄,雞飛狗跳,聲震屋瓦、怨氣沖天。幸好,王陽明馬不停蹄地回來了,1519年農歷十一月末,王陽明以江西巡撫的身份進了南昌城。百姓們簞食壺漿迎接他,惹得張太監醋意大發。他對許泰說:“王陽明這人真會收買人心。”許泰說:“人心算個屁,誰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兵強馬壯才得天下。”
這是錯誤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很快將得到證實。
百姓對王陽明越是熱情,王陽明的壓力就越大。他必須拯救南昌城的百姓于張、許二人的水火之中。如果有機會,他還想拯救兩人的良知。
他分兩步來走,第一步,樹立權威,必須讓張、許二人知道這樣一個事實:他王陽明才是南昌城的一把手,而不是別人。他回南昌的第二天,穿上都御史的朝服去了都察院。張忠、許泰正在都察院琢磨朱宸濠的財寶去向,看到王陽明昂首獨步而來,存心要他難堪。張忠指著一個旁位給王陽明看,意思是,你坐那里。
王陽明視而不見,徑直奔到主位,一屁股坐上去,如一口鐘。張、許二人目瞪口呆,王陽明才假裝反應過來,示意他們坐下——旁位。
許泰冷笑,看著王陽明說:“你憑什么坐主位?不知高低!”
王陽明盯準了他,說:“我是江西巡撫,本省最高軍政長官,朱宸濠叛亂,都察院沒有長官,依制度,我順理成章代理都察院院長,這個主位當然是我的。況且我是從二品,你等的品級沒我高,你們不坐旁位坐哪里?”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張、許二人,包括頭腦靈敏的江彬都無法反駁。王陽明發現自己取得了第一步的勝利,于是乘勝追擊:“咱們談談朱宸濠余孽的事吧。”
沒有人和他談,三人拂袖而去。
確立權威后,王陽明開始第二步:切斷張、許二人捉拿朱宸濠余孽的來源。他命人悄悄通知南昌城百姓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南昌城,等風平浪靜后再回來。但很多人都走不了,因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故土難離。所以,張忠一伙人每天仍然忙碌不堪,監獄里鬼哭狼嚎。
張忠等人也有計劃,模式是剝洋蔥。他們不敢直接對王陽明動手,所以從外圍突破捉來王陽明的頭馬伍文定,嚴刑拷打,要他承認王陽明和朱宸濠的關系。伍文定是條硬漢,死活都不讓他們得逞。
這一計劃流產了,他們又生奇計:派一批口齒伶俐的士兵到王陽明府衙門前破口大罵,這是潑婦招式。王陽明的應對策略是,充耳不聞。他和弟子們專心致志地討論心學,在探討心學的過程中,整個世界都清靜如海底。
王陽明的淡定讓張忠團伙無計可施,正如一條狗面對一個蜷縮起來一動不動的刺猬一樣,無從下口。
王陽明發現他們黔驢技窮后,發動了反擊。反擊的招數正是他最擅長的“攻心”。
1520年春節前夕,南昌百姓開始祭祀活動,城里哭聲震天。王陽明趁勢發布告示,要南昌城百姓在祭祀自己的親人時也不要忽略還有一批不能和父母相見的孩子,那就是被張忠帶來的中央軍。中央軍的戰士們看到告示后流下淚水。張忠等人還沒有拿出反擊的辦法,王陽明趁熱打鐵,再發布告示說,中央軍的弟兄們不遠萬里來南昌,萬分辛苦,他代表皇帝犒師。實際上,王陽明的犒師搞得很簡單,他只是讓百姓們端著粗茶淡飯在大街小巷等著,只要看到中央軍士兵就上前關懷,這些武夫們個個心潮澎湃。王陽明本人也親自上陣,每當在街道上遇到郁郁寡歡的中央軍士兵時,都會噓寒問暖一番。這就是將心比心,永遠都不會過時,必能產生奇效。
很快,張忠這伙人就得到極為不利的消息:軍營中的絕大多數士兵已開始念叨王陽明的好,同時對自己在南昌城里做過的壞事懺悔。許泰敲著桌子氣急敗壞地說:“完了完了,軍心散了。”張忠默不作聲,江彬眉頭緊鎖。許泰絮絮叨叨起來:“姓王的給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他們如此是非不分。”
江彬緩緩地伸出兩指,說:“倆字,攻心。”
張忠把拳頭捶到桌子上,咬牙切齒道:“姓王的太善玩陰的,我們真是玩不過他。”
江彬冷笑道:“每個人都有弱項,我們找到他的弱項,給他點顏色看看。”
許泰冷冷道:“我聽人說姓王的是圣人,無所不能。”
江彬指了指墻上掛的一張弓,吐出一個字:“弓。”
許泰沒明白,張忠一點就透,拍著大腿跳起來,喊道:“他王陽明弱不禁風,看他這次不出丑才怪!走,請王陽明去校場。”
校場人山人海,都是張忠組織起來的士兵,王陽明施施然來了。
張忠扔過一張弓來,向王陽明說:“懂射箭嗎?”
王陽明看了一眼弓,笑笑說:“略懂。”說完,就從旁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到弓上,看向遠處的箭靶,緩慢而有力地拉弓,二指一松,“嗖”的一聲,箭如流星飛了出去,正中靶心。箭桿猶在震顫,王陽明的第二支箭已在弓上,略一瞄,二指一松,這支箭的箭桿在靶心上震顫得更厲害。張忠驚訝得來不及張嘴,王陽明的第三支箭已飛了出去,又是正中靶心。三支箭的射擊一氣呵成,王陽明臉不紅心不跳,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王陽明向士兵們微微一笑,把弓扔回給張忠,一拱手:“獻丑了。”說完轉身就走。張忠團伙垂頭喪氣,這是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反擊王陽明的招數,可惜慘敗。
射箭事件后,張忠團伙的所有成員都發現他們的隊伍不好帶了,執行力下降,有些士兵甚至還跑到王陽明那里去聽課。他們一致確定,王陽明是南昌城的真正主人,而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夾著尾巴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