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我的父親母親，他們真是一對天生的活寶，自尊的獅子座加上雷厲風行的白羊座，居然好端端地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那些感悟父愛、感悟母愛的情節放在他們身上簡直就像一場美好的夢境。他們從來都不會溫柔得像一團水一樣同孩子說話，也不會在我需要的時候，站出來幫我完成一件我不敢奢望的事。他們似乎永遠也不曉得什么是疲憊，吵架的時候從來都要拿一把水果刀或者菜刀，像殺豬的屠夫一樣亮出刀子，企圖在對方身上的某個部位留下一個永恒的紀念，卻偏偏又是那么害怕傷害到對方。兩個人蜷成兩只跳躍的蝦，在背光的燈下作戰。

年復一年，我在一場又一場的“腥風血雨”中長大。中考成績下來后，大概是更年期已經過了的原因吧，當他們在聽到我成績差得出乎他們意料的時候，臉上竟然還泛著溫柔的笑意。雖然，一個承載了他們九年的心愿就像一個泡泡一樣輕而易舉地破了，碎了。

人們常說，現實是殘酷的。

而我想說，當破碎了的現實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的時候，是殘忍的。

我很沮喪，但是于事無補。

成績下來的第二天，媽媽風風火火地走進我的房間，打開中考指南，唾沫星子直飛地跟我說：“聽我的，別上高中了，上個職業高中我也省事兒！”

我沒說話，門“砰”地一聲就打開了：“你說什么！讓她上職業高中！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我不準！她死也要上高中！”

“我那時窮，你呢？你成績那么差，自己又不要讀，你是活該！她一點兒出息都沒有，我快被別人笑死了！”

“那有什么辦法？她自己也不好受，你為什么還說她。你不肯出錢，我出！她的事你甭管了！”

“我不管你管啊！都是你啊，讓她看電視，讓她玩兒！現在好了吧，你說還能怎么辦？”

我默默地走出去，原來我一直都是沒有名字的孩子，我的替代詞永遠都是“她”。而他們永遠是那么飛揚跋扈，在爭吵的時候從來都是寶刀未老，目中無人。我輕輕地關上門，糟糕的心情就像房頂上的電風扇，“吱悠——吱悠——”，緩緩地轉。

媽媽從來都瞧不起爸爸，在她眼里，若不是機遇不好，她現在應該是某名牌大學的學生，有更好的家庭。她日益妄圖掙脫的牢籠，因為我而更加堅固，我是她的累贅與負擔。我知道，她有多么恨我。

晚上，我睡不著，卻聽見爸爸粗重的呼吸聲，他必定又是去喝酒了。

“過幾天我陪你去看世博會，好不好？”

我蒙住臉，不說話。

“你不是很想去嗎？我帶你去，你不用管你媽媽。”

他的聲音粗魯卻平靜，像一汪泛開漣漪的湖水，令人眷懷。我躲在枕頭下面，靜靜地哭了。

三天后，我去了世博園，和爸爸一起。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拿媽媽的話來說：“你考成這樣，還有臉去看世博啊？！”

夏天的天氣是極熱的，再加上我和爸爸走在一個全是人的廣場上，可想而知，那溫度足夠燒焦一窩螞蟻了。在歐洲館里傻乎乎地排隊起碼要花上二三個鐘頭，望不到頭的隊伍讓我等得頭皮發麻。

我眼巴巴地盯著每段欄桿中窄小的縫隙，只要稍一轉身，我就可以免去一個小時的等待，準確地說——就是插隊。可是爸爸粗壯的身子怎么可能穿過，我和他是一起的，怎么可以分開？

是啊，怎么可以分開？明明是一起的。

三個鐘頭過去了，前頭還是人山人海的，我等得滿頭大汗，突然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個踉蹌，背后一個急躁的聲音：“現在沒人在看，你快插過去吧，身子弱，太容易中暑了。”

“不可以。”

“我會找到你的，實在不行的話——”他急匆匆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我會打電話給你的，你不用擔心，小璃。”說完他微微一笑。

我怔了怔，這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他又叫了我的小名——小璃。幼時的那么多回憶被喚起，那么多次我們搶電視看，他力氣大我爭不過，于是就發瘋似地咬他，他一聲不吭，直到被我咬出血來。

我看見他在笑——同這一次一樣溫柔得可以把我融化的笑容。

而現在多少美好安寧的時刻，都抵不過他輕輕地叫我一聲——

小璃。

小璃。

爸爸，你可不可以就這樣，再叫我一次，好嗎？

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想再聽一聽你的聲音。

果不其然，在后面的游覽中我和爸爸走散了。我因為拿著爸爸的電話，只能等他打給我，可是遲遲等不到電話。我茫然地坐在滾燙的地上看花車游行。

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我欣喜若狂地打開，卻是媽媽發來的。

“你頭痛有沒有好一點兒？要記得按時吃藥。我不是不想帶小璃去世博，你也知道，她的自尊心比我都強，我說是單位組織的，她是決計不去的，只是，你身子好點兒了沒有？”

我呆住了，手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顫，一不小心打開了上一條短信。

“一定要去寶鋼大舞臺的。聽說有好看的表演，也不知道有沒有感人的演講。”

上上一條，也是媽媽發的。

“你說怎么辦，我覺得小璃越來越恨我了，不管我怎樣想努力地挽回什么，她都是一副冷漠麻木的樣子。”

仍是媽媽。

“我真的是在關心她，可是為什么就是沒有人愿意幫幫我呢……”

“我想我說話是很沖，但是你和她都應該懂我的呀！”

“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你不理解我，上次吵架我向你道歉，可我是真的想對小璃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

我的眼睛濕潤了。媽，你知道嗎？不管什么時候，你都能用你獨特的方式重重的“傷害”別人，而自己卻渾然不覺。

你知道嗎，有多少個孩子曾經害怕地對我說：你媽太可怕了，她是個魔鬼。

我安靜地笑一笑，卻從沒想過要離開你。

沒錯，我恨你。可是，我有多恨你，我就有多愛你。就像爸爸一樣，那么堅持地愛。

我聽上了年紀的奶奶說，爸爸媽媽小時候都是很苦的孩子，在他們的世界里，他們都選擇讓家人活得更好些。他們不是任性的孩子。他們的結合完全是上天的安排，但他們是那種甘于現狀卻必須互相生活在彼此生命中的人。所以，他們必定活得如此糾結與完美。

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其實，爸爸媽媽是一路人。

爸爸媽媽，你們要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當我站在絕望的崖上時，你們背影的輪廓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或許，就這樣，看著年華一點一點老去，我還在你們身邊，這就是最好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