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下卻惹惱了羊脂球，因?yàn)樗悄闷苼鋈赖某绨菡摺Ｋ哪槤q得比櫻桃還紅，氣得說話也結(jié)巴了：“我倒要看看您，你們這些人，處在他的位置上又能怎樣，那可更有好戲看了。真是齷齪，啊，是的！是你們背叛了他，背叛了這個人！要是由你們這些家伙來統(tǒng)治法國，那我們就只能選擇離開了！”高努代無動于衷，嘴角依然掛著高人一等的微笑，但是大家都感覺，臟話就快要從他的嘴里噴出來了。正在此時，伯爵介入了，他以權(quán)威的口吻宣布一切真誠的意見都應(yīng)該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姑娘的怒火。不過，伯爵夫人和紡織廠老板娘卻在無意間被這個妓女吸引住了，她們這些上流社會的人，骨子里就對共和國懷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同時又像所有女人一樣，對講究排場的專制政府懷有天生的愛慕。這個姑娘是多么崇高而且大義凜然啊，和她們是多么相像！

籃子已經(jīng)空了。十個人吃光一籃子食物可謂毫不費(fèi)力，同時還只嫌籃子不夠大呢。他們又聊了一陣子，不過自從東西被吃完后，氣氛就漸漸冷了。

夜幕降臨，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暗了下去。人在消化食物時對寒冷最敏感，羊脂球盡管肥胖，卻也凍得打起哆嗦來。布雷維爾太太表示愿意借自己的小手爐給羊脂球烤一會兒，里面的炭從早晨到現(xiàn)在已換了幾次。羊脂球立刻接受了，因?yàn)樗X得雙腳已經(jīng)凍僵。卡雷-拉馬東太太和盧瓦梭太太也把她們的手爐借給了兩位修女。

車夫點(diǎn)起了風(fēng)燈。跳躍的燈光照亮了大汗淋漓的馬屁股，上方有一團(tuán)熱氣。在飄忽不定的燈光中，道路兩旁的積雪隨著馬車前進(jìn)，仿佛在向后疾馳。

車廂里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但是在羊脂球和高努代之間突然發(fā)出了一聲響動；盧瓦梭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著，他堅(jiān)信看見那個大胡子男人躲閃了一下，似乎是挨了一記悶拳。

大路前方出現(xiàn)了點(diǎn)點(diǎn)燈火，托特到了。他們已經(jīng)走了十一個多小時，外加途中四次讓馬停下吃燕麥和喘口氣的兩個多小時，總共十四個小時。馬車駛進(jìn)小鎮(zhèn)，在通商旅店門口停了下來。

車門開了，一陣熟悉的響聲驚得所有乘客打了個冷戰(zhàn)：那是刀鞘磕地的聲音。緊接著，他們聽見一個普魯士人在喊叫著什么。

馬車已經(jīng)停穩(wěn)，卻沒人下車，好像料定一下車就會慘遭屠殺。這時車夫出現(xiàn)了，他手里提著一盞風(fēng)燈，倏地一下照亮了從里到外兩排驚惶失措的臉孔，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在車夫身旁，明亮的燈光里顯露出一個普魯士軍官，是個特別瘦的高個青年，留著一頭金發(fā)。他身上的軍裝緊繃著，就像姑娘穿的緊身胸衣。他歪戴著锃亮的大蓋帽，這讓他與英國旅館里的侍者十分相像。他的小胡子留得過分得大，長胡須根根筆直，不斷向兩旁伸展，越來越細(xì)，最后只剩下一根金黃色的細(xì)絲，細(xì)得讓人看不到胡尖兒。他的小胡子似乎都壓在嘴角，扯著腮幫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垂的褶痕。

他用阿爾薩斯腔的法語請乘客們下車，生硬地說：“先生們、綠（女）士們，能請你們霞（下）來嗎？”

兩位修女首先服從，圣門女子總是習(xí)慣對一切都逆來順受。接著走出來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后面跟著紡織廠老板和他老婆，然后是把高大的妻子推在前面的盧瓦梭。他腳剛落地就對軍官說：“您好，先生。”與其說是禮貌，不如說是謹(jǐn)慎小心。而對方卻和所有大權(quán)在握的人一樣傲慢，睨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羊脂球和高努代雖然坐在車門口，卻是最后下車的，在敵人面前，他們竭力保持嚴(yán)肅莊重的神色。胖姑娘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而民主黨人則用一只微微顫抖的手捻著他那紅色的長胡子，有些悲劇的意味。他們二人懂得，在這樣的遭遇中，每個人多多少少都代表著自己的國家，所以都想保持些尊嚴(yán)；同時，他們對同伴們的馴順感到憤憤。羊脂球盡量想表現(xiàn)得比身旁的高貴女人們更有尊嚴(yán)；而高努代則覺得自己應(yīng)該成為楷模，舉手投足都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從前在路上挖坑搞防務(wù)時的勁頭。

眾人走進(jìn)旅館的大廚房，普魯士人讓他們出示總司令簽發(fā)的離境許可證，上面記錄著每位旅客的姓名、體貌特征和職業(yè)，他比較每個人和證件上的內(nèi)容，對這些人審查了很久。

然后，他突然說了聲“號（好）了”，就走了。

大家這才松了口氣，而肚子又餓了起來，于是吩咐旅館準(zhǔn)備晚餐。做好飯至少得半個小時，因此在兩個女傭忙碌的時候，他們就去看各自的房間了。客房全部排列在一條長廊里，長廊盡頭是一扇玻璃門，上面寫著“一百號[9]”。

終于，正當(dāng)大家要坐上餐桌時，旅館老板親自來了。他當(dāng)過馬販，是個患哮喘病的胖子，喉嚨里總是呼嚕嚕涌動著沙啞的痰聲。他的父親把弗朗維[10]這個姓傳給了他。

他問道：

“哪位是伊麗莎白·魯塞小姐？”

羊脂球吃了一驚，轉(zhuǎn)身答道：

“是我。”

“小姐，普魯士軍官想立刻和您談?wù)劇！?

“和我？”

“是的，如果您就是伊麗莎白·魯塞小姐的話。”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想了一下后，斷然回絕道：

“也許吧，但是我不想去。”

她身邊立刻產(chǎn)生一陣騷動，大家開始議論，想知道為什么會有這個命令。伯爵走到羊脂球身邊說：

“您這可不對了，夫人，因?yàn)槟木芙^不僅會給您，而且會給您所有的同伴都帶來麻煩。絕不要和當(dāng)權(quán)者作對。走走過場肯定不會有任何危險，或許是為了補(bǔ)辦什么手續(xù)。”

大家紛紛認(rèn)同伯爵的說法，一起央求她，催促她，講各類道理，終于說服了她，因?yàn)榇蠹叶己ε戮芙^會引起更多的麻煩。最后她說道：

“我是為了你們才去的，就是這樣！”

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

“我們都很感激您。”

她走了出去，大家要等她回來才開飯。每個人的心里其實(shí)都在懊喪，為什么被請去的不是自己，而偏偏是這個脾氣暴躁的姑娘。同時又默默準(zhǔn)備了一些阿諛之辭，以便輪到自己去時好說出來。

然而，才過十分鐘，她就氣喘吁吁地回來了，臉漲得通紅，沒頭沒腦地怒斥道：“呸！流氓！這個流氓！”

眾人急于探聽究竟，可她就是默不作聲。伯爵一再追問，她才非常莊重地答道：“不，這和你們無關(guān)，我不能說。”

于是大家圍著一個大湯鍋?zhàn)讼聛恚硇牟说南阄稄腻佒酗h出，盡管之前緊張了一陣，但這頓晚餐還是頗讓人愉快的。蘋果酒很棒，盧瓦梭夫婦和兩個修女為了省錢，點(diǎn)了這種酒。其他人則要了葡萄酒。高努代點(diǎn)的是啤酒，他會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打開酒瓶，讓啤酒溢出白沫，歪著杯子端詳一番，然后把杯子舉到燈和兩眼之間，仔細(xì)鑒賞酒的色澤。喝酒時，他那與他偏愛的飲料色澤相近的大胡子也仿佛激動地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貪婪地盯著大啤酒杯，視線絕難從中拔出，那副樣子，仿佛是在履行降臨人世后的唯一使命。簡直可以說，在他頭腦中，他已把這輩子的兩大嗜好——啤酒與革命——合而為一了，在享受其中一件時，絕不會忘記另一件。

弗朗維夫婦在餐桌頂頭吃飯，丈夫像個破火車頭那樣嘶啞地喘著，由于胸腔抽送空氣太劇烈，導(dǎo)致他吃飯時顧不上說話，可是妻子卻說個沒完。她講了普魯士人來后給她的全部印象，他們說的話、做的事。她恨透了普魯士人，首先是他們害得她損失了很多錢，其次是她有兩個兒子在軍隊(duì)里。她講話時專對著伯爵夫人，因?yàn)槟芎鸵晃毁F婦交談讓她感到歡欣鼓舞。

接著她壓低聲音說起一些敏感的事情，她的丈夫不住打斷她的話：

“你最好閉嘴，弗朗維太太。”

但她毫不理會，繼續(xù)說：

“是的，夫人。這些人，他們翻來覆去只會吃土豆燒豬肉，要不就是豬肉燒土豆。別以為他們很干凈。才不是呢！他們到處拉屎，請?jiān)徫业牟痪础Ｄ且娺^他們操練就好了，他們一練就是幾個鐘頭，甚至幾天。他們所有人集合在一片空地上：向前走，向后走，向這邊轉(zhuǎn)，向那邊轉(zhuǎn)。他們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國家種種地，或者修修路！可是不，夫人，這些當(dāng)兵的沒給誰帶來好處！難道可憐的老百姓養(yǎng)活他們，就是為了讓他們學(xué)習(xí)殺人，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嗎！是的，我只是個沒讀過書的老太婆，可是看到他們從早到晚踏步走，把自己累得夠嗆，我就對自己說：是不是有人發(fā)明了那么多好東西，造福大家以后，就得有另外一些人專心作惡，吃盡苦頭去危害別人！不管殺的是普魯士人、英國人、波蘭人，還是法國人，殺人總是一件可恨的事吧？如果有人傷害了您，您為自己報仇去報復(fù)他，這還不對，會被判刑；可是有人像打獵一樣用槍殺死我們的孩子，卻成了義舉，不然為什么要給殺人最多的人發(fā)勛章呢？——不，您瞧，這事我總也弄不明白！”

高努代抬高嗓門說：

“若是進(jìn)攻愛好和平的鄰國，這種戰(zhàn)爭是野蠻行徑；如果是保衛(wèi)祖國，那就是神圣的責(zé)任。”

老太婆低下了頭：

“是的，自衛(wèi)的時候是另一回事。但是對那些把打仗當(dāng)游戲的皇帝們，難道不該把他們?nèi)扛傻魡幔俊?

高努代的眼睛發(fā)出光來：

“說得太好了，女公民！”

卡雷-拉馬東先生陷入了沉思，雖然他狂熱崇拜著杰出的領(lǐng)袖們，但這個農(nóng)婦的見解卻讓他想到，在一個由于太多人無所事事而瀕臨崩潰的國家，有那么多力量沒有被用在生產(chǎn)上，如果把它們用在得花幾百年才能完成的偉大工程中去，那將會創(chuàng)造多少財富啊。

盧瓦梭卻離開了座位，跑去和旅館老板小聲聊天。那胖老板笑著，咳嗽著，不停吐痰；對方的笑話逗得他肚皮直顫。最終，他向盧瓦梭訂了六桶波爾多酒，等明年春天普魯士人走了就交貨。

酒足飯飽后，由于大家已經(jīng)累壞了，便紛紛上床睡覺。

可是盧瓦梭卻察覺到一些蹊蹺，他安頓妻子上床后，就不時地把耳朵和眼睛貼在鑰匙孔上，試圖去發(fā)現(xiàn)他所謂的“走廊秘密”。

大約過了一小時，他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便趕緊透過鑰匙孔去看。只見羊脂球身穿一件帶白花邊的藍(lán)色羊絨睡袍，顯得比白天更加豐腴多姿。她手上擎著一個燭臺，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走去，但是旁邊有扇門虛掩著。幾分鐘后，當(dāng)她往回走時，只穿著背帶褲的高努代跟了上來。他們小聲地說著話，然后立定，羊脂球似乎堅(jiān)決不讓高努代進(jìn)她的房間，可惜盧瓦梭聽不見對話。不過最后，由于他們抬高了聲音，他總算聽到了幾句。高努代熱烈地要求著，他說：

“看，您真傻，這對您有什么呢？”

她看上去很生氣，答道：

“不，親愛的，有些時候這種事不能做。要是在這兒做就更是一種恥辱。”

他大概是一點(diǎn)兒沒聽懂，又問了一次為什么。于是她發(fā)火了，嗓門提得更高：

“為什么？您不明白為什么？這房子里有普魯士人，有敵人！或許就在我們隔壁的房間，您還不知道為什么嗎？”

他不說話了。外敵在側(cè)，妓女也不會讓人碰，這種愛國的羞恥感應(yīng)該是喚醒了他心中搖搖欲墜的尊嚴(yán)。他只和她擁抱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地回房去了。

盧瓦梭的欲望卻被激起。他離開了鑰匙孔，在房間里來了個擊腳跳，戴上他的馬德拉斯頭巾，掀起蓋在他妻子硬邦邦的身體上的被單，用一個深吻把她喚醒，同時柔聲問道：“你愛我嗎，親愛的？”

整棟房子歸于沉寂。可是過了沒多久，在不明方向的某處，可能是地窖，也可能是閣樓，響起了單調(diào)、規(guī)律又洪亮的鼾聲。這響聲沉悶、冗長，而且像鍋爐受到蒸汽壓力一般抖動著——這是弗朗維先生在酣睡。

次日，由于事先決定早晨八點(diǎn)鐘出發(fā)，大家便在廚房會合了；可是那輛馬車卻兀自停在院子中間，頂篷蓋著一層積雪，既沒有馬匹，也不見車夫。大家去馬廄、草料房和車棚找人，卻都是白費(fèi)力氣。于是幾個男人決定出門去鎮(zhèn)上找。他們來到廣場上，廣場盡頭有一座教堂，兩旁是一些低矮的房子，可以看見一些普魯士士兵在里面。他們看到第一個士兵在削土豆皮；第二個稍遠(yuǎn)一點(diǎn)，在幫著打掃理發(fā)鋪；還有個絡(luò)腮胡一直連到鬢角的，把一個哭鬧的嬰兒放在膝頭搖晃、親吻，努力想讓他安靜下來。男人們都在部隊(duì)打仗，留守的胖農(nóng)婦們此刻正用手勢示意這些勝利者們?nèi)プ鲈撟龅墓ぷ鳎号静瘛⒚姘簻⒛タХ取Ｆ渲幸粋€甚至為他的女房東，一個手腳不便的老太婆洗襯衣。

伯爵見此大為驚訝，便詢問一位從本堂神甫住宅里出來的執(zhí)事，這位虔誠的老信徒答道：“哦！這些可不是壞人，聽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他們來自更遠(yuǎn)的地方，我不太清楚是哪里，他們?nèi)及牙掀藕⒆恿粼诩亦l(xiāng)。咳，戰(zhàn)爭對他們來說可不好玩兒！我敢打賭，他們家里的妻兒也在為這些男人哭泣，他們國家與我們國家一樣充滿了苦難。我們這兒到現(xiàn)在還不算太糟糕，因?yàn)樗麄儧]有干什么壞事，反而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干活。您看，先生，窮人之間就該互相幫助……張羅打仗的只是那些大人物。”

見到勝利者與失敗者竟能如此融洽相處，高努代感到憤怒，隨即轉(zhuǎn)身離去，他寧可自己一個人在旅館里待著。盧瓦梭說了句笑話：“他們是給這兒的人口充數(shù)的。”卡雷-拉馬東先生則說了句嚴(yán)肅的話：“他們是在補(bǔ)償。”然而，他們還是找不到車夫。最后，眾人在鎮(zhèn)子的咖啡館里發(fā)現(xiàn)，他正和那個普魯士軍官的副官親密地坐在一張桌子上。

伯爵上前責(zé)問道：

“我們不是吩咐過您八點(diǎn)鐘套好車的嗎？”

“哦！這沒錯，但是后來又有人給我下了新的命令。”

“什么命令？”

“不準(zhǔn)套車。”

“那這命令是誰下的？”

“還用問，當(dāng)然是普魯士軍官。”

“為什么？”

“那我可不知道。您自己去問他吧。他命令不許我套車，我就不套——就這樣。”

“是他親口對您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