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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特稿(2)

是什么話使胡適感到“詫怪”?今天不能確切得知。但可肯定,吳國楨會向胡適訴說他在臺灣的遭遇以及為什么來美,而這一切無疑出乎胡適意料。胡適信不信呢,在胡適日記中是含糊的。“詫怪”就是一個含糊而未置可否的詞。

然而,“詫怪”的胡適最終不能容忍吳國楨,是有一個過程的。自1954年初吳國楨因個人原因(相傳他離臺時套匯五十萬美元存入美國銀行)開始和蔣介石公開翻臉時,毋寧說胡適對發(fā)難前期的他還是認同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

1954年2月間,臺灣召開“第一屆國民代表大會第二次代表會議”議題是改選正副“總統(tǒng)”。胡適回臺與會。遠在美國的吳國楨于2月27日專門上書給“國民大會”,并分別致函蔣介石和胡適之,就此信作相關說明。在上“國民大會”書中,吳國楨痛陳臺灣當局專制之弊并提出應該立即采取的六項措施。信末,吳國楨要求大會討論該文同時在臺灣各報發(fā)表。在給胡適的信中,吳國楨附上此文并請他從中幫忙,曰:“茲謹將原稿附上。但國民代表大會能否討論,須煩先生便中一催。”[8]在這封公開信中,吳國楨把臺灣問題歸結為六點:

(一)一黨專政。

(二)軍隊之內,有黨組織及政治部。

(三)特務橫行。

(四)人權無保障。

(五)言論之不自由。

(六)思想控制。

而他提出的相對應的六條建議是:

(一)徹底查明國民黨經費來源(即反對把國庫當黨庫)。

(二)撤銷軍中黨組織及政治部。

(三)明白規(guī)定特務機關之權力(即限制之)。

(四)公開接受無辜被捕者親友之控訴以保障人權。

(五)徹底查明過去言論何以不能自由。

(六)撤銷青年團,并不得再有變相之組織。[9]

吳國楨的信“國民大會主席團”收到后做過討論,形成的決議是“不予受理”,但決定把此決議連同吳的來函一并印發(fā)給每位代表。至于吳在臺灣公開發(fā)表該信的要求,“因其內容嚴重損及政府形象,國民大會主席團對此文發(fā)表與否,分為兩派,有的贊成,有的反對”,這時胡適發(fā)揮了他的作用,大會最后“終于接受胡適之的意見,于3月11日在臺灣各地報紙全文發(fā)表”。[10]

顯然,胡適不是因為受吳國楨之托而幫忙,而是出于對吳筆下臺灣狀況的某種認同。還是在吳國楨1953年尚未赴美之前,第一次返臺的胡適在離臺前一晚赴蔣介石的送行晚宴上,就對蔣介石“說一點逆耳的話”。胡適說的是什么呢?在他當日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我說,臺灣今日實無言論自由。第一,無一人敢批評彭孟緝。第二,無一語批評蔣經國。第三,無一語批評蔣總統(tǒng)。所謂無言論自由,是‘盡在不言中’也。”[11]如果說這是胡適在私人場合當著蔣的面有話直說,那么,在公開場合胡適則會換一種方式,即以一種幽默而機智的方式反話正說。當他第一次返臺后,美國《時代》周刊有過評價性的報道,報道中說:“在臺灣,胡適呼吁要新聞界更大的爭論和批評的自由,他揶揄引用了報刊文章中的一句話:‘在自由中國,只有胡適一人享有言論自由。’”[12]其實,就是胡適一人的言論自由也是有限的,比如以上胡適對蔣介石的一席話,只能在私下說,它是無法上傳到公共領域中去的。不過,威權體制和極權體制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多少還存在著發(fā)表一定意見包括政治反對意見的空間,上述吳國楨的檄文式的信能夠在臺發(fā)表,多少也說明一些問題。

4月份,胡適離臺返美,臨行前,他對吳國楨的公開信表示過這樣一個態(tài)度:“前臺灣省主席吳國楨批評政府或許對于國家還有點好處,假使吳所講的話有一部分是真實不假,那么我們就不應該因其系出自吳國楨之口,便加以拒絕考慮……假使那封信討論到幾項根本問題,其所發(fā)生的結果竟能使實行改革成為必須,那豈不是說對于國家倒反有了益處嗎?”[13]

胡適說話有高度的技巧。陶希圣曾評論:胡適說話既能很好地適應每一次談話的場合,同時又能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同樣,唐德剛也認為,胡適說話在高度技巧的情況下,卻是有什么說什么。這里便是一例。吳的公開信公開后,在臺灣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國民黨的聲討自不待言,就連當時臺灣的兩所最高學府臺灣大學和臺灣師范學院的“全體教授”也披掛上陣,聯(lián)名發(fā)表文章,對吳國楨的“叛國”行徑群起而攻之。針對吳國楨“言論不自由”的批評,以臺大教授毛子水為首簽名的抗議書中說:“在自由中國之內,人人享有基本的自由如信仰自由、居住自由、遷徙自由、言論出版自由、集會結社自由等這是鐵的事實。吳君說自由中國沒有言論出版的自由,實與事實不符我國并無新聞檢查制度,出版的刊物我們看見的有一百余種,都可暢所欲言,吳君惡意攻擊的原函,也可在報上發(fā)表,就是一個證明。”[14]這段話除最后一句因某種特殊原因多少可以成為“證明”的話,臺大教授們不知是否知道,真正的言論自由是人的天賦自由之一,而當時臺灣的言論自由(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顯然不是天賦的,而是政府默準的。也就是說,政府可以讓你言論自由,也可以讓你言論不自由。在政府有權干涉言論的情況下,言論即使是自由的,也應視之為沒有言論自由。因此,吳國楨的批評沒錯,而臺大教授群體哪怕是在某種勢力的策動下反控吳國楨,這樣的言論表述,也令人感到不堪。連大學知識分子都介入了對吳國楨的圍剿,足見當時情形之一斑。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下,胡適上述講話把吳國楨的批判口吻變成了正面誘導,它以“假使”為切口(這樣不至刺激當局),暗中卻默認吳信中提出的內容都是些“根本問題”。只是,這些根本問題在吳國楨那里是炸藥在胡適這里卻轉換成可以對社會有益的改革的藥方。這是地地道道的胡適的言論方式,從中也可見胡適對吳國楨事件的態(tài)度。

1954年4月5日,是胡適離臺返美的日子。在臺北松山機場,面對記者問及對這里還有什么希望時,胡適留下了起飛前的最后的話:“我希望更進一步實施憲政。我們這部憲法很不錯,尤其是第二章第八至第十八條規(guī)定(關于人民權利之規(guī)定)可以說是無條件的。如果規(guī)規(guī)矩矩照著去做,結果一定非常的好,我認為無條件的自由,是沒有什么危險的。”[15]憲政、權利、自由,胡適的話和吳國楨的公開信,一個是批判,一個是希望,但其思路乃至用詞并無什么不同,兩者在某種意義上毋寧是呼應的。

回到美國后的胡適于當月就寫信給吳國楨約其見面。如果說十個月前,是來到紐約的吳主動打電話給胡適,這次胡適的主動和迫切就很能說明一些問題。胡吳于4月17日在美國最小的州羅得島州見了面,兩人晤談的時間長達八小時左右,而且直到深夜。這八小時都談了些什么,胡適那邊沒有留下什么記載,倒是在吳國楨給胡適的信以及他晚年的口述中,尚可得知一些零碎的內容。吳說:“那時胡博士剛從臺灣回來,我們談了八個多小時。他問我,當我在那里時,臺灣政治犯的人數(shù)是多少,我說我計算是一萬到一萬兩千人。然后他說:‘你錯了,我剛回來,我估計超過十萬人。’我叫道:‘真的嗎?’他說:‘是的,你的數(shù)字也許不包括那些因政治原因而遭監(jiān)禁的軍事人員。’我承認這有可能。”[16]這是吳國楨的單邊敘事,如果屬實的話,似乎胡適對臺灣的政情比吳國楨還清楚,而且對它的惡化比吳國楨估計也更充分。只是,他為什么行色匆匆地要找吳國楨,難道就是要落實這個數(shù)字嗎?除此之外,兩人還談了哪些內容,是不是還銜有什么特別使命,比如勸吳不要再攻擊臺灣,這些都已無案可稽了。可以確定的是,胡吳會晤在表面上至少不是非友好的,盡管胡適對吳的有些話感到不誠實,并且反感,同時亦有所批評(說他“沒有政治感”),但直到這時為止,他們之間尚無沖突發(fā)生。

四、太平洋那邊的風波

然而,事情正在起變化。

按吳國楨自己的說法,1954年4月中旬,蔣介石派吳的舊識劉文島到美國去勸吳,臺北不再攻擊吳,吳這邊也停火,于是這場隔洋大戰(zhàn)便偃旗息鼓。[17]臺北的舉措應該也與胡適有關。當時臺灣當局對吳國楨在美國發(fā)難,先是希望息事寧人,后來則動員輿論攻擊,“終則循胡適之的建議而停止攻擊。胡氏認為吳國楨在美國并無新聞價值,他的言論不會引起美國人的注意,如政府根本不重視其言行,不予置理,移時即如李宗仁之下場一樣,無人理睬,今則動員全臺灣黨政軍民,對吳圍剿,反而提高其身價。”[18]然而就在臺灣方面偃旗不久,因為吳國楨的一篇文章,胡適自己卻披掛上陣了。本來一場當局與個人的隔洋大戰(zhàn),賡續(xù)成了胡吳兩人在太平洋那邊的風波。

沖突的發(fā)生,緣于吳國楨于1954年6月在美國Look雜志用英文發(fā)表的一篇寫給美國人的文章《在臺灣你們的錢被用來建立一個“警察國家”》(這篇文章的大要已由南京大學的歷史學博士楊金榮先生漢譯過來)。吳在這篇文章中主要告訴美國公民:

(一)臺灣已經變成了一個“警察國家”

蔣介石已讓他的兒子蔣經國做他的繼承人且將大部分權力轉讓給他。

蔣經國已完全控制了執(zhí)政的國民黨,完全控制了軍隊,并力求把它完全變?yōu)閭€人權力的工具。作為秘密警察的頭目,他快速建立起在許多方面類似于極權模式的權威,他甚至模仿希特勒的青年團和共產主義的青年團,而建立起青年反共救國團。

(二)秘密警察

在蔣介石的領導之下,我們一直有秘密警察在運作。……他們會毫無證據(jù)……進入某一辦公室,手持轉輪手槍,對桌子后面受驚嚇的人說:“你是王某嗎?”說完拖起人就走。我曾釋放過這樣的囚犯。到1950年底,我甚至從蔣介石那兒得到命令,逮捕民眾只要民警許可就行了。

(三)壓制言論和出版自由

獨裁者致力于建立秘密警察和控制軍隊,操縱選舉和破壞司法程序,這些還剛剛開始。今天,控制青年人思想與心靈、壓制言論和出版自由的計劃正在實施中。……惹怒或冒犯臺灣當局者的報紙被迫暫停出版,記者和撰稿人經常被打入牢房。臺灣的報紙現(xiàn)在只為國民黨的政黨路線服務。

因此,“在臺灣每年的預算中,美國人提供了三十至四十億美元,用來創(chuàng)造一個極權‘國家’”。“臺灣和美國的納稅人都在為青年團、秘密警察、國民黨和其他權威機構買單,他們當然不知道這一點。”[19]

吳國楨的文章6月13日刊出,其時,胡適、梅貽琦這兩位北大、清華的校長正在前南開大學校長何廉之紐黑文的家中做客,那一天他們將要出席晚上耶魯大學舉辦的慶祝中國第一個留學生容閎在耶魯畢業(yè)一百周年的紀念會,胡適還將在會上有演講。是何廉把吳的文章拿給了胡適,按胡適給吳國楨信中的說法,“你的母校校長發(fā)覺它不真實到令人厭惡的程度,以至他根本讀不下去”。而“第二個星期我拿起來讀,而我也發(fā)覺不可能讀下去”。

讀不下去也得讀。胡適不僅讀了,還有所動作,并且很激烈。針對吳國楨的信胡適有兩項舉措:(一)8月3日,發(fā)信給吳,對其痛加譴責;(二)8月16日,也在美國雜志發(fā)表文章,肅清吳在美國公眾中造成的“不良”影響。

在給吳的信中,胡適劈頭就說:“當今年4月間我與你作差不多八小時的長談的時候,我曾經說:‘吳國楨的毛病是他沒有政治感(Political Sense)。’現(xiàn)在我不得不說:‘國楨的毛病是他沒有常識(Commom Sense),而且在若干情況下他缺乏道德感(Moral Sense)。’”(以下再引則注為《胡信》)[20]

什么叫“沒有政治感”?吳國楨是一個政治家(為國民黨服務那么多年,也難免沒有政客的成分),他難道不比一介書生的胡適更懂政治?而且,吳國楨的文章基本上沒有脫離他幾個月前“上國民大會書”的框架,為什么胡適對同一內容的不同文本卻態(tài)度兩樣呢?這倒需要索引一下胡適自己未加說明的“政治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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