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特稿(3)

就胡適的政治感而言,不妨借用他作為發行人的《自由中國》雜志某社論的話,“一個真正懂得政治的人,決不會輕易苛責政府的‘不民主’”,[21]尤其是在政局動蕩的時候。此話雖非胡適所言,但卻合那個時候的胡適之意。1950年代初的臺灣政局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此刻,在胡適眼里,最重要的事務便是“抗俄反共”,而臺灣就是賴以完成此任務的最后一塊基地了。至于如何“抗俄”,有兩種不同的主張具有自由傾向的人,認為應該吸取大陸教訓,厲行政治改革,推行美式民主,如吳國楨;另外一種則認為,只有用蘇聯的方式才能對付蘇聯,過去在大陸吃了這方面的虧,現在正應接受教訓,持這種看法的代表是蔣經國。胡適當然認同前者而不會贊成后者,但政治不僅是“理念”更是“策略”。也就是說,“民主政治”我之所欲也,“抗俄反共”亦我之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則“抗俄反共”優先也。這并非說胡適不要民主,問題是,當政局并不穩定而穩定又壓倒一切時,來自吳國楨那種民主政治的批判如果和岌岌可危的政局相抵觸,胡適是不會贊同的。還是在1947年時局蒼黃反復時,胡適就表示不僅要批判式的“扒糞”,而且還要知道什么時候“停止”。進入1950年代的胡適對政治的意見更是主張“建言”而不是什么“批判”,他在另外一個場合用過一句美國諺語:“不要在公眾面前洗滌臭氣熏天的裹腳布。”這很能反映自由主義者胡適晚年遲暮的保守心態。保守的胡適有自己的政治感,而脫離體制的吳國楨當然也有他吳國楨的政治感,胡適批評吳國楨沒有政治感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沒有政治感吳國楨大可不必上書“國大”,也不必連續上書給蔣介石。由于胡吳兩人的政治感此刻不一樣,因此沖突難免發生。

當然,導致沖突發生的更直接的原因在于吳國楨此文和“上國民大會書”的政治訴求不一樣。前者的訴求對象是“國大”,雖有批判,但落腳點是建言;然而,后者的訴求對象卻是美國公眾,而且是一味地揭發。如果說胡適已經不贊成在公眾面前洗滌臭腳布,又怎能忍受吳國楨向美國公眾攻訐自己的政府呢?晚年的胡適有一條很自律的游戲規則,即人在國外“決不會發表毀壞自己國家與政府的名譽的言論”,胡適把它稱為“這是我們在國內提倡言論自由的一班朋友的一條戒約”。[22]吳國楨事件發生后,美國紐約和舊金山兩地的華人報紙這樣比較胡吳,說胡適在美國從不批判自己的政府,唯有等到回國時,才發表自己的意見;而吳國楨完全相反。[23]很顯然,吳國楨的做法按胡適的游戲規則是破戒了,不獨如此,以胡適當時的政治感,吳文的致命處在于它有可能對臺灣方面的利益造成直接損害。臺灣當局是靠美國的安全承諾和經濟援助得以維系的。胡適不是不知道,1950年代初還在執掌白宮的杜魯門(包括國務卿艾奇遜)不但對蔣介石當局失望,而且很厭惡,不過出于“冷戰”需要,把臺灣劃入自己的防御體系。胡適同樣知道,臺灣的安危不在臺灣自己的力量而在于“冷戰”里美蘇兩大陣營的形成與對峙,如果撤去美國的庇護,臺灣是不可想像的。在胡適看來,沒有政治感的吳國楨分明是釜底抽薪拆自己政府的臺。他的文章,從題目到內容,都是在告訴酷愛自由民主的美國人,你們的納稅錢被你們的政府花在扶植一個“警察國家”上(盡管吳文本意并非如此),而在一個“民主國家”,民意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夠影響政府決策的。胡適正是意識到了這種潛在的危險,才迫不及待地出陣,替他所謂的“國家”來討伐吳國楨。

當然,胡信對吳國楨譴責更嚴厲的還是政治感后面的“道德感”,它使胡適的信變成一個帶有“酷評”性質的道德批判,這在胡適一生的行文中都是少見的?!拔液荏@異于你所作的許多項存心說誑,用來欺騙美國民眾!并且用來誣蔑你自己的國家和你自己的政府;而它的每件錯誤與劣行(Misdeed)你都不能逃避一份道義責任,正因為在你當權時從不曾有道義勇氣講出來?!保ā逗拧罚┻@里的道德指責有兩點,一是吳在說謊,二是他缺乏道義勇氣。

吳國楨在說謊嗎?就此,胡適提出了三條指控。除了第二條指控屬于道義勇氣方面,第一條和第三條幾乎都不能成立。胡適的第一項“存心說誑”,是指吳文中的話:“既然臺灣被宣布處于緊急狀態(under a state of siege),任何性質的一切案件都被送到軍事法庭?!保ā逗拧罚﹨堑脑捜绻袉栴},也只是在表述欠妥上,也許送到軍事法庭的案件未必是“任何”和“一切”,但“大量”總是存在的。胡適充其量可以指出他的夸張,卻無以責他在欺騙;更不能說“你為什么要講出這種毫無根據的誑言作為你全篇文章的基礎”。(《胡信》)說吳文“毫無根據”,正如同吳文說“任何”和“一切”一樣,都是以偏概全。何況胡適不是不清楚臺灣的政情,如前,他和吳國楨做八小時左右交談時,對臺灣政治犯數量的估計要比吳國楨大得多。如果說吳國楨的表述分明是以大量事實為根據,而胡適卻一筆抹煞為“毫無”,那么,這說話的兩方到底是誰有“誑”的嫌疑呢?

第三項“說誑”是有關“青年團”的問題。吳國楨指謂臺灣成為“警察國家”的證據之一就是蔣經國按照希特勒和蘇聯的方式建立了青年團,而且“他命令所有教職員成為其干部(officers),所有學生登記為團員?,F在我們有了一個赤色的青年團”。(《胡信》)胡適的批駁同上,不是看事實本身,而是抓住吳在判斷上的全稱性以攻之。如果不是全體學生都登記入團,這個團就不存在了?如果這個團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吳國楨的欺騙又從何說起?就此而言,胡適對吳國楨的批評是無謂的,也是甚不得力的。

甚為“得力”的批評是第二點。當吳國楨說臺灣的任何案件都要送到“軍事法庭”時,吳自己正是臺灣的“保安司令”,抓人審判都在自己的權力范圍;而吳國楨卻說“但是我對那些審判不能講話”,同時“我常常連檔案都看不到”。詫怪的是,在胡適接觸到的一些判決書上,恰恰又有吳國楨的簽名或印章。這在胡適看來,吳分明是說謊了;尤其不堪的是,既然如此,你在權位上為什么對你現在所說的這些沒有批評的道義勇氣?胡適的指責是很堂皇的,堂皇到像是一個美國人批評中國人。但凡一個中國人,出于他對中國國情的起碼的了解,都無法不感到胡適的指責過于尖刻,至少缺乏同情之理解。這不是替吳國楨辯護,吳國楨的確有他該承擔的責任,問題是他的責任到底有多大?一個文官,兼任“保安司令”,不但權力被架空,同時還被要求交出自己的圖章。而胡適卻說“假如實情如此,你應該被責判為一個道義的懦夫”,“因為你把你的圖章交給他(指吳的副手彭孟緝)”(《胡信》)。這完全是不顧人的具體處境而逼人去做道德英雄的大話。應該說,吳國楨對審判“不能講話”是真的,但能講話的時候也是有的;檔案常常看不到,卻不妨礙他有時也能看得到,比如他堅持要看時。吳的話三分之一是實情,三分之一是無奈,還有三分之一是洗刷。衡量吳國楨,主要不是看他在某些卷宗上簽名與否,而是看他在這個位子上是否努力使那些非法律途徑的案卷在總量上減少。以吳國楨的親美傾向以及他與蔣經國在權力上的抵牾,于公于私他都會做出這種努力而不至同流合污,盡管更多的時候他力有不逮。

應該看到,胡適在道德問題上給吳下藥,不是因為吳國楨當年做了些什么或沒做些什么,而是因為吳國楨今天在美國的表現。假如吳安心于一個寓公,他的道德問題就不存在;但他一張口,道德問題立即浮出水面:“你當權時從不曾有道義勇氣講出來?!焙m的邏輯殊成問題,如果以此為衡,不僅吳國楨,就連胡適的那些朋友,比如王世杰、朱家驊諸人,甚至包括胡適自己,至少在某種意義上,都有這個“道義勇氣”的問題。然而本文不打算按照胡適的邏輯去對他們做道德批評,因為沒有意義。吳國楨等既然選擇了從政,既然在體制內做了高官,他就無法同時再選擇胡適意義上的“道義勇氣”,或者,他的道義勇氣就不是“講”(批判)而是“做”(興利去弊)。是“做”而非“講”成為體制內官員的“責任倫理”,正像“講”而無從做因此成為體制外批判知識分子的“道義勇氣”。胡適似乎沒有厘清這兩者之間的必要的倫理分際。吳國楨要則不講,要講也只有等到他脫離這個體制之后。因此,人在美國的吳國楨對臺灣當局反戈一擊,盡管其中不乏私怨的成分,但觀其大體,還是可以說,吳的舉止未必不是吳自己所認持的“道德感”的一種表現,它可以不為胡適所接受,但似乎也不必引起胡適如此激烈的反應。

只是,這樣的反應還不是更嚴重的。

五、“臺灣是多么自由”?

自1954年4月胡吳見面和6月吳發表那篇文章后,8月間,胡吳的彼此動作是:

8月3日,胡適從紐約給吳國楨發信。

8月7日,人在伊利諾伊州的吳國楨回信給胡適。

8月16日,胡適發表文章《臺灣是多么自由》。

收到胡適信后,對胡適幾項“說誑”的指責,吳國楨是一一辯護而對胡適關于政治感和道德感的批評,吳卻不加辯解而照單認賬:“你說的‘吳國楨的毛病是他沒有政治感’,我完全同意。我甚至進一步說我同意你所說‘國楨的毛病是他沒有常識,而且在若干情況下他缺乏道德感’。”[24]然而,接受之后,一個抑揚,吳國楨表示:“我后悔的是我在過去許多次向道德考慮以外的其他影響力屈服。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現在決定只根據道德考慮從事,不顧其他。如果我過去犯了錯誤,那因為我以前太軟弱,而我的確現在正努力不再軟弱?!毙诺淖詈?,吳國楨明確表示“我很抱歉要與一個朋友持不同看法”。(同上)

接到吳信后,胡適沒有表示,但按胡適次年給殷海光信中的說法,吳以后又在舊金山的報紙上發表過“攻擊”胡適的幾封信。本來,胡吳間的書信是私事,如果吳在報紙上發表,此事就公共化了。當然,胡適也從私信走向公共化,他沒有再給吳回信,但卻在雜志上對吳公開批評,這篇文章就是他在美國New Leader上發表的《臺灣是多么自由》。

就文章而言,胡吳的題目都那么耐人尋味:

一個說“在臺灣你們的錢被用來建立一個‘警察國家’”。

一個說“臺灣是多么自由”。

如果說吳文的題目讓胡適感到觸目驚心(否則他的反應何以那么激烈),那么,胡適是否想過,他的題目也同樣讓人(至少是筆者)感到驚心觸目。誰都知道,當時臺灣的威權政治鑒于它自認極權不夠的教訓正日益走向極權化,而作為自由主義者的胡適,卻以這樣的題目作出了這樣的文章,因此,不管有多少可以理解的理由,胡適的問題都相當嚴重。

為了消解吳國楨文章在美國公眾中造成的負面影響,胡適借一位旅臺的美國人之口這樣渲染臺灣的自由(這依然是南京大學楊金榮博士的翻譯):

“巡視今日的臺灣,可以發現八九百萬中國人在那里正受到最好的管理。這種管理是中國任何地方多少代以來都沒有的管理——最自由、最有效,當然也是最誠實的。”

“沒有新聞檢查,沒有進出入檢查……各國記者出入自由,駐臺的美聯社、合眾社、路透社、法新社記者們,隨時可以發回報道?!?/p>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泗水县| 自贡市| 桂东县| 阜阳市| 巫溪县| 天津市| 南陵县| 彭州市| 神农架林区| 慈溪市| 开化县| 胶南市| 淮安市| 新巴尔虎右旗| 什邡市| 梨树县| 玉屏| 黑水县| 罗定市| 梅河口市| 日土县| 龙岩市| 垣曲县| 博野县| 沾益县| 庆安县| 白水县| 湖北省| 灵石县| 天津市| 建宁县| 清水河县| 江源县| 耒阳市| 宁波市| 昌吉市| 姜堰市| 阿坝| 买车| 广汉市| 双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