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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莊子的哲學智慧(3)

以上所說,意在指點出莊子名學的一段真理。但是莊子自己把這種學說推到極端,便生出了不良的效果。他認為是非既由于偏見,我們又如何能知自己所見不偏呢?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齊物論》)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生主》)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秋水》)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我們有限的知識,如何能斷定是非?倒不如安分守已聽其自然罷了。所以說: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司馬彪云: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故郭注云:夫莛橫而楹縱)。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齊物論》)

這種理想,都把種種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所以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既然都是天道,自然無論善惡好丑,都有一個天道的作用。不過我們知識不夠,不能處處都懂得是什么作用罷了。“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四句是說無論什么都有存在的道理,既然如此,世上種種的區別,縱橫、善惡、美丑、分合、成毀、……都是無用的區別了。既然一切區別都歸無用,又何必要改良呢?又何必要維新革命呢?莊子因為能“達觀”一切,所以不反對固有社會;所以要“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他說:“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即是庸言庸行之庸,是世俗所通行通用的。所以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既為世俗所通用,自然與世俗相投相得。所以又說:“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因即是“仍舊貫”;即是依違混同,不肯出奇立異,正如上篇所引的話:“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萬物如此,是非善惡也是如此。何需人力去改革呢?所以說: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

這種極端“不譴是非”的達觀主義,即是極端的守舊主義。

二、莊子的人生哲學 上文我說莊子名學的結果,便早已涉及到人生哲學的范圍了。莊子的人生哲學,只是一個達觀主義。達觀本有多種區別,上文所說,乃是對于非的達觀。莊子對于人生一切壽夭、生死、禍福,也一概達觀,一概歸到命定。這種達觀主義的根據,都在他的天道觀念。試看上章所引的話: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因為他把一切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又把天道看得太神妙不可思議了,所以他覺得這區區的我哪有作主的地位。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那《大宗師》中說子輿有病,子祀問他,“女惡之乎?”子輿答道:

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物之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后來子來又有病了,子犁去看他,子來說:

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又說子桑臨終時說道:

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我貧哉?天天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這幾段把“命”寫得真是《大宗師》篇所說:“物之所不得遁。”既然不得遁逃,不如還是樂天安命。所以又說: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揖(一本作捐,一本作楫)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養生主篇》說庖丁解牛的秘訣只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八個字。莊子的人生哲學,也只是這八個字。所以《養生主篇》說老聃死時,秦失道: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安時而處順”,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都是樂天安命的意思。《人間世篇》又說蘧伯玉教人處世之道,說: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

這種話初看去好像是高超得很。其實這種人生哲學的流弊,重的可以養成一種阿諛依違、茍且媚世的無恥小人;輕的也會造成一種不關社會痛癢,不問民生痛苦,樂天安命,聽其自然的廢物。

三、結論 莊子的哲學,總而言之,只是一個出世主義。因為他雖然與世人往來,卻不問世上的是非、善惡、得失、禍福、生死、喜怒、貧富,……一切只是達觀,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他雖在人世,卻和不在人世一樣,眼光見地處處都要超出世俗之上,都要超出“形骸之外”。

這便是出世主義。因為他要人超出“形骸之外”,故《人間世》和《德充符》兩篇所說的那些支離疏、兀者王駘、兀者申徒嘉、兀者叔山無趾、哀駘它、闡趾支離無脤、甕盎大癭,或是天生,或由人刑,都是極其丑惡殘廢的人,卻都能自己不覺得殘丑,別人也都不覺得他們的殘丑,都和他們往來,愛敬他們。這便是能超出“形骸之外”。《德充符篇》說: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睹視之,萬物皆一也。……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這是莊子哲學的綱領。他只要人能于是非、得失、善惡、好丑、貧富、貴賤,……種種不同之中,尋出一個共同的道理。惠施說過:“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莊子只是要人懂得這個道理,故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莊子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只是要人知道“萬物皆一”四個大字。他的“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無成與毀”,……都只是說“萬物皆一”。《齊物論》說: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我曾用一個比喻來說莊子的哲學道理:譬如我說我比你高半寸,你說你比我高半寸。你我爭論不休,莊子走過來排解道:“你們二位不用爭了罷,我剛才在那埃菲爾鐵塔上看下來,覺得你們二位的高低實在沒有什么分別。何必多爭,不如算作一樣高低罷。”

他說的“辯也者,有不見也”,只是這個道理。莊子這種學說,初聽了似乎極有道理。卻不知世界上學識的進步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世界上社會的維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若依莊子的話,把一切是非同異的區別都看破了,說太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堯未必是,桀未必非:這種思想,見地固然是“高超”,其實可能使社會國家世界的制度習慣思想永遠沒有進步,永遠沒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莊子是知道進化的道理的,但他不幸把進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為人力全無促進的功能,因此他雖說天道進化,卻實在是守舊黨的祖師。他的學說實在是社會進步和學術進步的巨大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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