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別墨”知道人生的行為,不是完全受“知識”的節(jié)制的。“知識”之外,還有“欲望”,不可輕視。所以《經(jīng)上》說:
為窮知而系于欲也。
“為”便是行為。他說行為是知識的止境,卻又是倚賴著“欲”的。
懂得這個道理,然后可懂得“別墨”的新“樂利主義”。墨子已有“義即是利”的意思,但是他卻沒有明白地細說。到了“別墨”,才有完滿的“樂利主義”。
《經(jīng)上》說:
義利也。利,所得而喜也。害,所得而惡也。
這比說“義即是利”又進一層,直指利害的來源,在于人情的喜惡。就是說善惡的來源,在于人情的欲望。所以一切教育的宗旨,在于要使人有正當?shù)挠S徽欠巧茞壕投颊恕K浴督?jīng)上》說:
欲正,權利;惡正,權害。(《大取篇》云:“于所體之中而權輕重之謂權。”)
樂利主義之公式但是如何才是正當?shù)挠兀俊洞笕∑酚幸粭l公式道:
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利之中取大,非不得已也。害之中取小,不得已也。所未有而取焉,是利之中取大也。于所既有而棄焉,是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其所取者,人之所執(zhí)也。遇盜人而斷指以免身,利也。其遇盜人,害也。斷指與斷腕,利于天下相若,無擇也。死生利若一,無擇也。……于是為之中而權輕重之謂求。求,為之(之通是)。非也。害之中取小,求為義為非義也。……細看這個公式的解說,便知“別墨”的樂利主義并不是自私自利,乃是一種為天下的樂利主義。所以說:“斷指與斷腕,利于天下相若,無擇也。”可以見“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原只是把天下“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福”作為一個前提。
第三節(jié) 論辯的哲學
辯的定義 墨家的“辯”,是分別是非真?zhèn)蔚姆椒ā!督?jīng)上》說:辯,爭彼也。辯勝,當也。《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彼也。是不俱當。不俱當,必或不當。不當若犬。
《經(jīng)說下》說:
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
怎樣區(qū)別是非的方法,便叫作“辯”。
辯的用處及辯的根本方法《小取篇》說:
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焉,乃也)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已,不非諸人;無諸已,不求諸人。
這一段先說辯的目的,共有六項:(一)明是非,(二)審治亂,(三)明同異,(四)察名實,(五)處利害,(六)決嫌疑。“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兩句,總論“辯”的方法,“摹略”有探討搜求的意義(《太玄》注:“摹者,索而得之。”又“摹,索取也。”《廣雅·釋詁》三:“略,求也。”又《方言》二:“略,求也。就室曰搜,于道曰略。”孫引俞正燮語未當)。
論辯的人需要搜求觀察萬物的現(xiàn)象,比較各種現(xiàn)象相互的關系,然后把這些現(xiàn)象和這種種關系,都用語言文字表示出來。所以說:“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種種事物,都叫做“實”。實的稱謂,便是“名”(說見第七篇)。所以《經(jīng)說下》說:“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例如說“這是一匹馬”,“這”便是實,“一匹馬”便是名在文法上和法式的論理,實便是主詞,名便是表詞,合名與實,乃稱為“辭”(辭或譯“命題”,殊無道理)。單有名,或單有實,都不能達意。
有了“辭”,才可達意。但是在辯論會上,單有了辭,還不夠用。例如我說“《管子》一部書不是管仲做的。”人必問我:“何以見得呢?”我必須說明我所以發(fā)表這議論的理由。這個理由,便叫做“故”。明“故”的辭,便叫做“說”(今人譯為“前提”)。《經(jīng)上》說:“說,所以明也。”例如:
“《管子》”(實)是“假的”(名)。……(所立之辭)因為《管子》書里有許多管仲死后的故事。……(說)怎么叫做“以類取,以類予”呢?這六個字又是“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的根本方法。取是“舉例”,予是“斷定”。一切推論的舉例和斷語,都是把一個“類”認為是“相似”(《孟子》:“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
例如我認得你是一個“人”,他和你相似,故也是“人”,那株樹不和你相似,便不是“人”了。即如名學中最普通的例子:
孔子亦也會死。為什么呢?因為孔子是一個“人”。
因為凡是“人”都會死。
一切推論無論是歸納,還是演繹,都是把一個“類”字做為根本。所以《大取》篇說:
夫辭以類行者也。立辭而不明于其類,則必困矣。
一切論證的謬誤,都只是一個“立辭而不明于其類”。
故上文說的“以說出故”的“故”乃是《墨辯》中一個極重要的概念,不可不提出細說一番。《經(jīng)上》說:
故所得而后成也。《說》曰:故,小故,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體也,若有端。大故,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若見之成見也(孫詒讓補然字及之必不三字,是也。今從之。惟孫移體也五字,則非)。
《說文》:“故,使為之也。”用棍敲桌,可使桌響;用棍打頭,可使頭破。
故的本義是“物之所以然”,是成事之因。無此因,必無此果,所以說:“故,所得而后成也。”如《莊子·天下篇》:“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引申出來,凡立論的根據(jù),也叫做“故”。
如上文引的“以說出故”的故,是立論所根據(jù)的理由。《墨辯》的“故”,總括這兩種意義。《經(jīng)說》解釋此條,說“故”有大小的區(qū)別。小故是一部分的因。例如人病死的原因很復雜,有甲、乙、丙、丁等,單舉其一,便是小故。有這小故,未必便死;但是若缺這一個小故,也決不致死。故說:“小故,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因為它是一部分的因,故又說:“體也,若有端。”(體字古義為一部分。《經(jīng)上》說:“體,分于兼也。”兼是全部,體是一部分。《經(jīng)說》曰:“體,若二之一,尺之端也。”尺是線,端是點。二分之一,線上之點,皆一部分)。大故乃各種小故的總數(shù),如上文所舉甲、乙、丙、丁之和,便是大故。
各種原因都齊全了,自然發(fā)生結果。所以說:“大故,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比如人見物需有種種原因,如眼光所見的物,那物的距離,光線、傳達光線的媒介物,能領會的心知等等(印度哲學所謂“九緣”是也)。此諸“小故”,合成“大故”,乃可見物。故說“若見之成見也”。
以上說“故”字的意義。《墨辯》的名學,只是要人研究“物之所以然”(《小取篇》所謂“摹略萬物之然”),然后用來做立說的根據(jù)。凡立論的根據(jù),所以不能正確,都只是因為立論的人見理不明,把不相干的事物,牽合在一處,強說它們有因果的關系;或是因為見理不完全,把一部分的小故,看作了全部的大故。科學的推論,只是要求這種大故;嚴謹?shù)霓q論,只是能用這種大故作根據(jù)。
再看《經(jīng)下》說:
物之所以然,與所以知之,與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說在病。《說》曰:
物或傷之,然也。見之,智也。告之,使知也。
“物之所以然”,是“故”。能見得這個故的全部,便是“智”。用所知的“故”,作立說的“故”,方是“使人知之”。但是那“物之所以然”是一件事,人所尋出的“故”又是一件事。兩件事可以相同,但不見得一定相同。如“物之所以然”是甲、乙、丙三因,見者以為是丁、戊,便錯了,以為單是甲,也錯了。故立說之故,未必真是“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的故。不能如此,所舉的故便不正確,所辯論的也就沒有價值了。
法《墨辯》還有一個“法”的觀念很重要。《經(jīng)上》說:
法,所若而然也。《說》曰:意、規(guī)、員,三也,俱可以為法。
法字古文作佱從亼(即集合之集)從正,本是一種模子。《說文》:
“法,刑也。模者,法也。范者,法也。型者,鑄器之法也。”法如同鑄錢的模子,把銅汁倒進去,鑄成的錢,個個都是一樣的。這是法的本義(參看下文第十二篇)。所以此處說:“法,所若而然也。”若,如也。同法的物事,如一個模子里鑄出的錢,都和這模子一樣。“所若而然”便是“仿照這樣去做,就是這樣。”譬如畫圓形,可有三種模范。第一是圓的概念,如“一中同長為圓”,可叫做圓的“意”。第二是作圓的“規(guī)”。第三是已成的圓形,依著摹仿,也可成圓形。
這三種都可叫做“法”。法即是模范,即是法象(參看上文第四篇第三章論象)。
依“法”去做,自然產(chǎn)生同樣的效果。故《經(jīng)下》說:
一法者之相與也盡類,若方之相合也。說在方。《說》曰:一方盡類,俱有法而異,或木或石,不害其方之相合也。盡類,猶方也,物俱然。
這是說同法的必定同類。這是墨家名學的一個重要觀念。上文說“故”是“物之所以然”,是“有之必然”。今說“法”是“所若而然”。把兩條定義合起來看,可見故與法的關系。一類的法即是一類所以然的故。例如用規(guī)寫圓,即是成圓之故,即是作圓之法。依此法做,可作無數(shù)同類的圓。故凡正確的故,都可作為法;依它去做,都可發(fā)生同樣的效果。若不能發(fā)生同類的效果,即不是正確之故。
科學的目的只是要尋出種種正確之故,要把這些“故”列為“法則”(如科學的規(guī)律及許多根據(jù)經(jīng)驗產(chǎn)生的常識),使人依此去做可得到期望的效果。名學的歸納法是根據(jù)“有之必然”的道理,去求“所以然”之故的方法。名學的演繹法是根據(jù)“同法的必定同類”的道理,去把已知之故作立論之故(前提)。
看它是否能生出同類的效果。懂得這兩個大觀念——故與法——方才可講《墨辯》的名學。
辯的七法以上說一切論辯的根本觀念。如今再說一下辯的各種方法。
(一)或也者,不盡也。《經(jīng)上》說:“盡,莫不然也。”或字即古域字,有限于一部分之意。例如說“馬或黃或白”,黃白都不能包舉一切馬的顏色,故說“不盡”。《易文言》說:“或之者,疑之也。”不能包舉一切,故有疑而不決之意。如說“明天或雨或晴”,“他或來或不來”,都屬此類。
(二)假也者,今不然也。假是假設,如說“今夜若起風,明天定無雨”。
這是假設的話,現(xiàn)在還沒有實現(xiàn),故說“今不然也”。
這兩條是兩種立辭的方法,都是“有待之辭”。因為不能立即斷定,故未必能引起辯論。
(三)效也者,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為之法也。故(故即“以說出故”之故,即前提)中效,則是也,不中效則非也。效是“效法”的效,法即是上文“法,所若而然也”的法。此處所謂“效”,乃是“演繹法”的論證(又譯外籀)。
這種論證,每立一辭,須設這辭的“法”,作為立辭的“故”。凡依了做去,自然生出與辭同樣的效果的,便是這辭的“法”。這法便是辭所仿效。所設立辭之“故”,須是“中效”(“中效”即是可作模范,可以被仿效。中字如“中看不中吃”之中)的“法”;若不可效法,效法了不能生出與所立的辭同類的效果,那個“故”便不是正確的故了。例如說:
這是圓形。何以故?因這是“規(guī)寫交”的(用《經(jīng)說上》語)。
“這是圓形”,是所立的辭(因明學所謂宗)。“規(guī)寫交的”,是辭所根據(jù)的“故”。依這“故”做,皆成圓形,故是“中效”的法,即是正確的故。因明學論“因”須有“遍是宗法性”也是這個道理。窺基作《因明論疏》,說此處所謂“宗法”,乃是宗的“前陳”之法,不是“后陳”之法(前陳即實,后陳即名),這話雖不錯,但仔細說來,須說因是宗的前陳之法,宗的后陳又是這因的法。如上例,“規(guī)寫交的”是這個圓之法,宗的后陳又是這因的法。如上例,“規(guī)寫交的”是這個圓之法;“圓形”又是“規(guī)寫交的”之法(因規(guī)寫交的皆是圓形,但圓形未必全是用規(guī)寫交的)。
上文說過,凡同法的必定同類。依此理看來,可以說求立辭的法即是求辭的類。三支式的“因”,三段論法的“中詞”(Middle Term),其實只是辭的“實”(因明學所謂宗之前陳)所屬的類,如說“聲是無常,所作性故”。所作性是聲所屬的類。如說“孔子必會死,因他是人”。人是孔子的類名。但這樣指出的類,不是胡亂信手拈來的,需恰恰介于辭的“名”與“實”之間,包含著“實”,又正包含在“名”里。故西方邏輯稱它為“中詞”。
因為同法必定同類,故演繹法的論證,不必一定用三支式(三支式,又名三段論法)。因明學有三支,西方邏輯自亞里士多德以來,也有三段論法。其式如下:
這種論式固是極明顯嚴密,但《墨辯》所說的“效”,實在沒有規(guī)定“三支”的式子。
(四)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也物即他物。利用他物來說明此物,叫做譬。《說苑》有一段惠施的故事,可引來說明這一節(jié):
梁王謂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則直言耳,無譬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彈者,曰:彈之狀何苦?應曰:彈之狀如彈,則諭乎?”王曰:“未諭也。”“于是更應曰:彈之狀如弓,而以竹為弦,則知乎?”王曰:“可知矣。”惠子曰:“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