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墨辯與別墨
墨學的傳授,如今已不能詳細考究(參看孫詒讓《墨子間詁》附錄《墨學傳授考》)。《韓非子·顯學篇》說:
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
《莊子·天下篇》說:
相里勤子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譎,崔云決也。訾,通呲。《說文》:“呲,茍也”。苛與訶同。摛即奇。《說文》:“奇,不耦也。”《釋文》:“仵,同也。”應,《說文》云,“當也”。又“讎,應也”。相應即相爭辯)。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至今不決。
古書說墨家傳授派別的,只有這兩段。兩處所說,互相印證。今列表如下:
最重要的是《天下篇》所說,墨家的兩派“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犄偶不仵之辭相應”。細看這幾句話,可見今本《墨子》里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這些“別墨”作的。有人說這六篇即是《天下篇》所說的“墨經”;別墨既俱誦《墨經》,可見墨經作于別墨之前,大概是墨子自著的了。我認為這一段文字不應當如此解說。
“墨經”不是上文所舉的六篇,乃是墨教的經典如《兼愛》《非攻》之類。后來有些墨者雖都誦《墨經》,雖都奉墨教,卻大有“倍譎不同”之處。這些“倍譎不同”之處,都由于墨家的后人,于“宗教的墨學“之外,另分出一派“科學的墨學”。
這一派科學的墨家所研究討論的,有“堅白同異”“觭偶不仵”等等問題。這一派的墨學與宗教的墨學自然“倍譎不同了”,于是他們自己相稱為“別墨”(別墨猶言“新墨”。柏拉圖之后有“新柏拉圖學派”。近世有“新康德派”,有“新海德格爾派”)。“別墨”即是那一派科學的墨學。
他們所討論的“堅白之辯”(堅屬于形,白屬于色。兩種同為物德,但一屬視官,一屬觸官,當時辯這種分別很明確),“同異之辯”(名學一切推論,全靠同異兩事。故當時討論這問題很詳細),和“觭偶不仵之辭”(《釋文》說:“仵,同也。”《集韻》:“仵偶也。”《玉篇》:“仵,偶敵也。”《漢書·律歷志》注:“伍,耦也。”是伍仵兩字古相通用。
中國文字沒有單數和眾數的區別,故說話推論,都有不便之處。墨家很注意這個問題,《小取篇》說:“一馬,馬也,二馬,馬也。馬四足者,一馬而四足也,非兩馬而四足也。馬或白者,二馬而或白也,非一馬而或白也。此乃一是而一非也。”這是說“觭偶不仵”最明白的例子),如今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很有許多關于這些問題的學說。
所以我認為這六篇是這些“別墨”的書(《天下篇》僅舉兩派,不及相夫氏,或者相無氏之墨仍是宗教的墨學。“別墨”之名,只限于相里氏及南方的墨者如鄧陵氏之流)。晉人有個魯勝,曾替《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作注,名為《墨辯注》。我如今用他的名詞,統稱這六篇為《墨辯》,以別于墨教的“墨經”。
至于這六篇絕非墨子所作的理由,約有四個:
(一)文體不同。這六篇的文體、句法、字法,沒有一項和《墨子》書的《兼愛》《非攻》《天志》……諸篇相像的。
(二)理想不同。墨子的議論,往往有極淺鄙可笑的。例如《明鬼》一篇,雖用“三表”法,其實全無論理。這六篇便大不同了。六篇之中,全沒有一句淺陋迷信的話,全是科學家和名學家的議論。這可見這六篇書,決不是墨子時代所能做得出的。
(三)“墨者”之稱。《小取》篇兩稱“墨者”。
(四)此六篇與惠施公孫龍的關系。這六篇中討論的問題,全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哲學家爭論最烈的問題,如堅白之辯,同異之論之類。還有《莊子·天下篇》所舉惠施和公孫龍等人的議論,幾乎沒有一條不在這六篇之中討論過的(例如“南方無窮而有窮”,“火不熱”,“目不見”,“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之類,皆是也)。
又如今世所傳《公孫龍子》一書的《堅白》《通變》《名實》三篇,不但材料都在《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之中,并且有許多字句文章都和這四篇相同。于此可見《墨辯》諸篇若不是惠施、公孫龍作的,一定是他們同時代的人作的。所以孫詒讓說這幾篇的“堅白同異之辯,則與公孫龍書及《莊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又說:“據《莊子》所言,則似戰國時墨家別傳之學,不盡墨子之本指。”
這六篇《墨辯》乃是中國古代名學最重要的書。古代本沒有什么“名家”,無論那一家的哲學,都是一種為學的方法。這個方法,便是這一家的名學(邏輯)。
所以老子要無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說“言有三表”,楊子說“實無名,名無實”,公孫龍有《名實論》,荀子有《正名篇》,莊子有《齊物論》,伊文子有《刑名》之論:這都是各家的“名學”。因為家家都有“名學”,所以沒有什么“名家”。
不過墨家的后起之秀如公孫龍之流,在這一方面,研究的比別家稍為高深一些罷了。不料到了漢代,學者如司馬談、劉向、劉歆、班固之流,只曉得周秦諸子的一點皮毛糟粕,卻不明白諸子的哲學方法。于是凡有他們不能懂的學說,都稱為“名家”。卻不知道他們叫作“名家”的人,在當時都是墨家的別派。正如亞里士多德是希臘時代最注重名學的人,但是我們難道可以叫他做“名家”嗎?(《漢書·藝文志》九流之別是極不通的。說詳吾所作《諸子不出于王官論》,太平洋第一卷七號)。
第二節 墨辯論知識
知識論起源于老子、孔子,到“別墨”才開始有了精密的知識論。
《墨辯》論“知”,分為三層:
(一)“知,材也。”(《經上》)說曰:“知材。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舊脫不字,今據下文“而不必得”語法增)若明”。這個“知”是人“所以知”的才能(材能通)。有了這功能,卻不必便有知識。譬如眼睛能看物,這是眼睛的“明”,但是有了這“明”,卻不必有所見。為什么呢?因為眼需見物,才是見;知有所知,才是知(此所謂知,如佛家所謂“根”)。
(二)“知,接也。”(《經上》)《說》曰:“知,知也者,以其知過物而能貌之若見。”這個“知”是“感覺”(Sensation)。人本有“所以知”的官能,遇到外面的事物,便可以知道這事物的態貌,才可發生一種“感覺”。譬如有了眼睛,見著事物,才有“見”的感覺(此所謂知,如佛家所謂“塵”。此所謂接,如佛家所謂“受”)。
(三)“知,明也”(《經上》。)《說》曰:“知,(舊皆作恕)也者,以其知論物而其知之也著,若明。”這個“知”是“心知”,是“識”。有了“感覺”,還不算知識。譬如眼前有一物瞥然飛過,雖有一種“感覺”,究竟不是知識。需要能了理這飛過的是什么東西,需要明白這是何物(著,明也),才可說有了知覺(此所謂知,如佛家所謂“識”)。如《經上》說:
聞,耳之聰也。循所聞而得其意,心之察也。言,口之利也。執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
所以“知覺”含有三個分子:一是“所以知”的官能,二是由外物發生的感覺,三是“心”的作用。要這三物同力合作,才有“知覺”。
但是這三物如何能同力合作呢?這中間須靠兩種作用:一個是“久”,一個是“宇”。《墨經》說:
久,彌異時也。(《經上》)《說》曰:久,合古今旦莫。(校改)宇,彌異所也。(《經上》)《說》曰:宇,冢東西南北。(校改冢即蒙字)久即是“宙”,即是“時間。”宇即是“空間”(Time and Space)。須有這兩種的作用,方才可有知覺。《經下》說:
不堅白,說在無久與字。堅白,說在因(原文有誤讀處,今正。因疑作盈)。
《說》曰:無堅得白,必相盈也。
《經上》說:
堅白不相外也。《說》曰:堅(白)異處不相盈,相非(通排),是相外也。
我們看見一個白的事物,用手去摸,才知道它又是堅硬的。但是眼可以看見白,而不可能感覺到堅;手可以感覺到堅,而不可以看見白,我們何以能知道這是一塊“堅白石”呢?這都是心知的作用。知道剛才的堅物,就是此刻的白物,是時間的組合。知道堅白兩性相盈,成為一物,是空間的組合。這都是心知的作用,有這一連串組合的心知,方才有知識。
有了久與宇的作用,才有“記憶”。《墨辯》叫作“止”,止即是“志”。
古代沒有去聲,所以止志通用(《論語》:“多見而識之”,“賢者識其大者”,古本皆作志)。久的作用,于“記憶”更為重要。所以《經下》說:
知而不以五路,說在久。《說》曰:智以目見,而目以火見,而火不見。惟以五路知。久,不當以火見,若以火(參看章炳麟《原名篇》說此條)。
“五路”即是“五官”。先由五路知物,后來長久了,雖不由五路,也可見物。比如昨天看梅蘭芳的戲,今天雖不在吉祥園,還可以想起昨天的戲來。這就是記憶的作用了。
知識又須靠“名”的幫助。《小取》篇說:“名以舉。”《經上》說:
舉,擬寔也。《說》曰:舉,告。以文名舉彼寔也。
“擬”是《易·系辭傳》“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形容,像其物宜”的擬。例如我們用一個“人”字代表人的一切表德,所以見了一個人,便有“人”的概念,便知道他是一個“人”。記得一個“人”的概念,便可認得一切人,正不須記人人的外貌狀態等等。又如“梅蘭芳”一個概念,也代表梅蘭芳的一切表德。所以我對你說“梅蘭芳”,你便知道了,正不用細細描摹他的一切容貌狀態。
如《經下》說:
(火)必熱,說在頓。《說》曰:見火謂火熱也,非以火之熱。
一個“火”字便包含火的熱性。所以遠遠見火,便可說那火是熱的,而不必等到親自去感覺那火的熱焰。“火必熱,說在頓。”頓字也是記憶的意思。這是名字的一大用處。
《墨辯》分“名”為三種:
名:達、類、私(《經上》)。《說》曰:名。“物”,達也。有寔必待文名(舊誤作多)也。命之“馬”,類也。若寔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寔也。
“達名”是最普及的名字,例如“物”字。“類名”是一類物事的名稱,例如“牛”“馬”“人”,凡是屬這一類的,都可用這一類的“類名。”所以說:“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私名”是“本名”。例如“臧”“梅蘭芳”皆是這一個個人的名字,不可移用于別人。所以說:“是名也,止于是寔也。”
知識的種類《墨辯》論“知道”的分別,凡有三種:
知:聞、說、親(《經上》)《說》曰:知,傳受之聞也。方不瘴,說也。身觀焉,親也。
第一種是別人傳授給我們的,故叫做“聞”。第二種是由推論得來的,故叫做“說”(《經上》:“說,所以明也。”)。第三種是自己親身經歷來的,故叫做“親”。如今且分別解說如下:
聞這個“聞”字,有兩種意思。《經上》說:
聞:傳、親。《說》曰:或告之,傳也。身觀焉,親也。
一種是“傳聞”,例如人說有鬼,我也說有鬼,這是“把耳朵當眼睛”的知識。
一種是“親聞”,例如聽見一種聲音,知道它是鐘聲,或是鑼聲,這是親自經歷來的知識,屬于上文的第三種,不屬于第一種。
說科學家最重經驗(墨子說的“百姓耳目之”),但是耳目五官所能親自經歷的,實在不多。若全靠“親知”,知識便很有限了。所以須有“推論”的知識。《經下》說:
聞所不知若所知,則兩知之。《說》曰:聞,在外者,所不知也。或曰:“在室者之色,若是其色。”是所不知若所知也。猶白若黑也,誰勝是?若其色也若白者,必白。今也知其色之若白也,故知其白也。夫名,以所明正所不知,不以所不知疑(同擬。擬,舉實也。說見上文)所明,若以尺度所不知長。外親知也。室中,說知也。
這是說一個人立于屋外,不知屋子里人是什么顏色。有人說:“屋里的人的顏色,同這個人一樣。”若這個人是白的,我便知道屋里人也是白的了。屋外的白色,是親自看見的;屋里的白色,是由“推論”得知的。有了推論,便可坐在屋里,推知屋外的事;坐在北京,推知世界的事;坐在天文臺上,推知太陽系種種星球的事。所以說:“方不瘴,說也。”這是《墨辯》的一大發明(親即佛家所謂“現量”,說即“比量”傳近似“圣教量”而略有不同也)。
實驗主義(應用主義)墨子的“應用主義”,要人把知識來應用。所以知與不知的分別,“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這是墨子學說的精彩之處。到了“別墨”,也還保存這個根本觀念。《經下》說:
知其所以不知說在以名取。《說》曰:我有若視,曰知。雜所知與所不知而問之,則必曰,是所知也,是所不知也。取去俱能之是兩知之也。
這和第六篇所引《墨子·貴義篇》瞽者論黑白一段相同。怎樣能知道一個人究竟有知無知呢?這需要請他去實地試驗,需請他用他已知的“名”去選擇。若他真能選擇得當,“取去俱能之”,那才是真知識。
但是《墨辯》的人生哲學,雖也主張“知行合一”,卻有兩層特別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