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近代哲學(5)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四)
- 胡適
- 4006字
- 2016-11-02 21:32:51
多元主權論
主張多元主權論的健將要推法國的狄格和英國拉斯基兩個人。他們絕對不承認國家是社會中至高無上的組織,決不是高出其余組織之上。他們說:
人民在社會之中,組織各種各樣的團體,有宗教團體,有文化團體,有社交團體,有經濟團體;有教會,有銀行清算聯合會,有醫學會,有工業聯合會。凡是有利害關系之處,人民總是群聚起來,組成一個團體。
人民對種種團體,也和他們對國家同樣地盡心盡力,同樣地服從。照拉斯基說,
這多元社會觀,否認一元社會、一元國家。……凡與人民相接觸的無數團體都能影響人民的舉動,不過我們萬不能說人民本身就因而被那種團體吞噬了。社會的作用只有一種,這種作用可以用種種方法解釋,可用種種方法達到目的。
這樣分析起來,國家只不過是人類社會中的一種團體。國家目的不一定就和社會的目的合拍;猶如教會的,或工團聯合的目的,不一定就是社會的目的。那種團體自然有種種關系,由國家管理的團體并不因此就在國家權力之下。國家權力的至高無上完全是一種錯誤的想像。
在道德作用方面,教會不在國家之下。在法律作用方面,國家的至尊地位是誤以為“國家就是社會”的結果。我們如果注重國家的內容,一元說的錯誤就顯而易見了。國家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共同組織的社會,國家的至尊地位當然有種種限制:
一、國家只能在其職權范圍內不受外界限制;
二、只有在那種未經人民抗議的職權范圍內,國家才有最高執行權力。
政權與社會管理
除去學理方面的攻擊,還有許多從事實方面攻擊以一元說理論為根據的政治運動。這種種運動的目的,或者極力提倡社會各團體的權利,使之免受國家侵犯;或者想把政治管理權分配到各種職業之中,使各種職業有一定范圍的自治權力;或者再用別的方法,設立一種分權的政治制度。
在英國、法國,有種種勢力極大的運動,目的都是想從根本上改造現今的政治制度;改造方法或從組織方面入手,使國內各種職業、各種利益均有派出政治代表的權利,分享政治的權力;或從職權方面入手,把國家權力分出一部分,由各地方機關執行。
至于那種種運動的性質不在這一篇文章的范圍內,故不敘述。
我們單把這些運動的名稱列舉如下:
一、職業代表制度
二、行政方面的分權
三、地方分權的趨勢
四、行會社會主義
五、工團主義
這都是從一元主權論到多元主權論的明證。(以上是張慰慈先生作的)
四、工具主義的政治哲學
統觀這幾十年的政治思想的變遷,有幾點不可不做說明。
1.從放任主義到干涉主義,從不信任國家到信任國家
近年來的趨勢,要求國家把政治管理權分給地方,分給各種職業,這并不和“信任國家”的趨勢相反。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前半期的放任主義,只是智識階級對當時政府不滿意的表示。政府不配干涉,偏愛干涉,所以弄得很糟,引起人民“別干涉我們!”的呼聲。
十九世紀中葉以后,歐洲政治稍稍革新,人民干政的范圍大擴張,大陸上國家社會主義的干涉政策成效大顯,人民對國家的信任也漸漸增加。但十九世紀的政治說到底還只是中等階級的政治。
到了近幾年,小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漸漸起來勃興,團體穩固,勢力成形。他們不信任建立于資產階級之上的集權政府,而是要求一個給地方和職業分權的政府。他們的運動,并不是不信任國家,而是要求一個更能代表人民意志和利益的國家;不是無政府的運動,而是一種改善政府組織的運動。
2.多元主義的政治學說,并不是個人主義的復活,乃是個人主義的修正
凡是個人主義者,無論古今中外,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一方面只承認個人,另一方面也承認空洞的“大我”“人類”;他們否認的只是介于“人類”與“我”之間的種種關系,如家庭、國家之類。他們不愿意受到那些關系的束縛,所以想像出種種“天賦人權”當作反抗的武器。
一元主義的政治學說早已指出他們的謬誤。一元主義說,“權利”是法律的產兒,沒有社會的承認和法律的保障,哪有權利可說?一元主義的話雖有理,但不能讓個人主義者心服。
多元主義的政治哲學雖然不否認個人,但也不承認個人是孤立的;多元主義不但不否認家庭國家的真實,還指出個人與人類之間存在無數“重皮疊板”的關系。你在家是一個兒子;在宗教是一個浸禮會會員;在職業方面是印刷工人會的會員,又是上海工人聯合會的會員;在政治方面是國民黨的黨員,是婦女參政運動會的會計,又是一個中華民國的國民。你在每一個團體里,有權利,也有義務;受影響,也影響別人;受管理,也管理別人。國家不過是種種人類社會的一種,公民的權利義務不過是種種人類關系的一種。所以貝爾克說:
如果我們是現代個人主義者,那我們就是集體的個人主義者。所以當前的政治問題不是斯賓塞說的“個人對抗國家”的問題,而是貝爾克說的“群體對抗國家”的問題。
3.現在的政治思想為什么不反抗“干涉主義”?
十八世紀的幾塊大招牌,“自由”“平等”,到了十九世紀的下半期,反而變成資產階級的擋箭牌了。工人要求政府干涉資本家,要求取締工廠,改善勞工待遇的立法,資本家便說這是剝奪他們營業的“自由”,便說這種勞動立法是特殊階級的立法,是違背“平等”原則的。放任主義的政治造成了有力階級壓制無力階級的政治!所以赫胥黎批評斯賓塞的放任主義,把他叫做“政治虛無主義”。
現代思想之所以不反抗干涉主義,正因為大家漸漸明白政治機關是為人民謀福利的一種重要工具。這個工具用得恰當,可以保障社會弱者,限制社會強暴,維持多數人民的自由,維持社會相當程度的平等。
所以,現代政府強迫兒童入學而父母不反抗,強制執行八小時工作制而工廠主不反對,禁止兒童做工而不為剝奪做工自由,抽富人所得稅至百之五十以上而不為不平等。所以現代的政治問題不是如何限制政府權限的問題,而是如何運用這個重要工具來謀求最大多數人的福利的問題。所以,我們與其沿用容易遭人誤會的“干涉主義”,不如改用“政治工具主義”。
實用主義的政治哲學
一、公義即權利
今天所要說的,是西方政治哲學的“權利”觀念。換一句話說,就是“公義”。
但是我們今天不用“公義”二字的原故,是“公義”二字,在政治哲學上用得太寬泛,所以用“權利”替代。權利就是“公義”,講“公義”必先從權利著手,這一層是與政治哲學上相關的地方。“權利”本是法律名詞,用在一個人上或一個團體上,施行或應用,全是法律和政治學上的權利觀念。如果就個人應有的權利來說,就涉及道德。
很難對權利的觀念下一個準確的解釋。但它至少含有兩層意義:
一、權利,絕不是某個階層單獨占有的。
二、權利,也不能由某種更高的階層施予。
某種階級和某種地位所獨占的權利,是一時權利,過此時代,仍然沒有。至于在上的人給予的恩惠,全以高高在上者的意志為轉移,隨時給予,隨時收回。權利不是這樣。
照權利觀念的進化說,無論什么人都不能侵犯權利,也不能收回,它是人人應有,談不上取予。不管地位高低,金錢多少,年歲大小,性別或宗教信仰。
所有人都有生命的權利,在社會上不能無故受他人的殘害或侵犯。若有殘害或侵犯,社會就要懲罰侵犯權利的人。人人對自己的名譽,就有一種權利。不能無故受人損毀,有人傳播無根據的謠言,敗壞他人名譽,社會就會制裁敗壞他名譽的人。個人名譽的權利,是他人不得無故損毀的。但是個人要求別人看得起他,尊敬他,這不能算是權利,這是私人交際和道德。不能因為別人不恭敬他,藐視他,就要求法律干涉,這絕對辦不到。
法律以公義為目的,公義就是法律。公義,就是尊重別人的權利。但與道德上的公義不同。道德公義無制裁;法律公義,有保障有懲罰。比如一個人在道德上想做好人或惡人,別人不能干涉。法律上的公義,則含有“不能不”“不得不”之意。
二、英國權利觀念的三個層次
英國政治史,是爭權利的歷史。他們所爭的權利,可分為三種:
一、生命的權利;
二、財產的權利;
三、法律上公平審判的權利。
生命的權利,是個人完全擁有他的生命,不能無故被他人侵害。
財產的權利,個人財產不能隨便遭到損壞或侵奪。就是國家征收租稅,也是要經過人民選出來的代表議會通過后,方能按數征收。
第三種權利,如果沒有法律上公平審判的權利,前二種是沒有保障的。
英、美兩國的權利觀念,將個人權利明白列舉,在法律上規定下來,并且制定出法律上的程序,具體說明,不是徒托空言。英國把權利在法律上明白規定出來,美國則把權利變成普遍的、平等的。
平等不能照個人的財產、氣力,這些當然不平等,是天然的,非人為的。法律上一切平等,要以人為的法律平等,來補救天然的不平等,使天然的不平等不至于發生過分的不平等。只有這樣,社會上強欺弱、智欺愚的事,才不會發生。
三、政治個人主義的三個要點
西方政治上的個人主義有三個要點:
第一點,英、美的法律承認個人在政治上有某種權利。
這種權利,是根據法律獲得的。政治上法律上的“個人”,就是憑著這種權利,才能夠是“個人”,無權利即無個人。個人不至于被家庭、社會、群體埋沒,也全憑這種權利,所以權利即個人。
第二點,個人維護個人自己,就是權利。
英、美的權利根本的觀念,是個人維持個人的權利,個人求個人的權利,不請他人或社會幫助,這是英、美法系同大陸法系不同的要點。比如德國的街道上到處有“禁止”字樣,英、美沒有。
英、美人由個人去爭取個人的權利,也有流弊,流弊就是倔強的、競爭的社會氛圍。當然這也是英、美人的特長,我們不能不承認。
第三點,政府的功能就是維護個人權利。
英、美兩國政治不認為政府是統治的、管轄的,而是把政府視為維持個人權利的工具。換句話說,英、美政治認為個人自由第一,治安秩序第二。政府最要緊的任務,不是維持治安,而是保障個人的自由權利。德國系的政治制度,是將維持治安當做第一要務,保障個人的自由則是第二位的。英美政府維持個人自由,就是把維持治安的責任,放到每個人自己身上。人人尊重彼此的權利,承認彼此的自由,這就是維持治安。
政治上的權利,最大的是選舉權,人民可以選舉議員、官吏,或當選為議員、官吏。這是政治權利的擴張。但政治權利的擴張,有產生效力的,也有不產生效力的。首先保障個人的生命、財產、居住、言論等等自由權利,之后再來擴張政治上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