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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反理學時期(2)

又如詩人畫家,爛醉之后,興至神來,也能隨意成杰作,這也成了直覺的知識。然而這種境地都是實習功久的結果,是最后的功夫,而不是不學而知,不學而能的呵。

又如陽明說“知行合一”,豈不也很好聽?但空談知行合一,不從實習實行里出來,哪里會有知行合一!如醫生之診病開方,療傷止痛,那便是知行合一。如彈琴的得心應手,那才是知行合一。書本上的知識,口頭的話柄,決不會做到知行合一的。宋人語錄說:

明道謂謝顯道曰,“爾輩在此相從,只是學某言語,故其學心與口不相應。盍若行之?”請問焉,曰,“且靜坐。”

學者問如何行,先生卻只教他靜坐,靜坐便能教人心口相應,知行合一了嗎?顏元的批評最好:

因先生只說話,故弟子只學說話。心口且不相應,況身乎?況家國天下乎?措之事業,其不相應者多矣。

吾嘗談天道性命,若無甚扦格。一著手算九九數,輒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說,紙上作,不從身上習過,皆無用也。(《存學編》一,一)

這是顏李學派的實習主義。

第三章 費經虞與費密

明末清初的學術思想界里,有兩個很可代表時代的人物,而三百年來很少人知道或表章的:費經虞和他的兒子費密。

乾嘉之際,章學誠得讀費密的兒子費錫璜的《貫道堂文集》,因做了一篇很詳細的提要(見浙江圖書館排本《章氏遺書》及吳興劉氏刻本《章氏遺書》)。但章學誠雖然能賞識費氏的家學,終有點懷疑;他疑心費錫璜說的太夸張了。

清朝晚年,戴望以顏李學派的信徒的資格,來作《費舍人別傳》(見《謫塵堂集》);他的賞識應該比章學誠更深一層了。但他的敘述太簡單了,終不能使人知道費氏家學的真相。

直到近年(1920)成都唐鴻學先生刻《費氏遺書》三種,——《弘道書》《荒書》《燕峰詩鈔》——世間始有人知道費密的思想確有很可表章的價值,確可以算是清初思想界代表之一個。

我在幾年前曾作一篇《記費密的學說》,是匆匆做的筆記,被朋友搶去發表了。近年重讀《弘道書》,覺得費氏父子的思想應該有一篇更詳細的研究,故重做了這一篇。

前年又承江都周紹均先生替我借得費氏的族譜,添了許多傳記的材料。現在我把這些材料附錄在這里,使愛敬費氏的人可以參考。

費密傳(《新繁縣志·人物志·孝弟》)

費密,字此度,號燕峰。九歲,祖母歿,哀泣如成人。十歲,父經虞為講《通鑒》盤古氏相傳為首出御世之君(適按,《通鑒》無此文),遽問曰,“盤古以前?”曰,“鴻荒未辟。”又問“鴻荒以前?”經虞呵之,然心奇之。……

崇禎甲申(1644),流賊張獻忠亂蜀;密年二十,為書上巡按御史劉之渤,言四事:練兵一,守險二,蜀王出軍餉三,停征十六、十七兩年錢糧四。倉卒未果行。賊遂陷成都。密展轉遷徙,得不遇害。

丙戌,入什鄰縣高定關,倡義,為砦拒賊,賊乘間劫營,設伏待之,不敢犯,一方以安。

時經虞仕滇,以家遭大亂,屢乞休。密聞之,遂只身從兵戈蠻峒中入滇。丁亥,奉父入建昌衛。十月,至黎州省母;十二月,復入建昌;過相嶺,被凹者蠻擄去。明年戊子,贖歸。

會楊展鎮嘉定關,聞密名,遣人致聘焉。因說展屯田于雅州龍門山;復于青神江口,命人沉水得張獻忠棄金,為民間買牛,余悉給諸鎮,得久與賊相持。

十月,同展子璟新復屯田于榮經瓦屋山之楊村;入敘州府,遇督師呂大器,署為中書舍人(故戴望稱費舍人)。內江范文菼見密文,大驚曰:“始以吾此度有經濟才,不知吾此度詞客也!”

是時密與成都邱履程,雅州傅光昭,以詩文雄西南,稱三子。

己丑秋,楊展為降將武大定、袁韜所害,密與璟新整師復仇,與賊戰,身自擐甲。時營在峨眉,裨將來某與花溪民有隙,詐稱花溪民下石擊吾營,勢且反,以激璟新。璟新遽署檄討之,密力爭,……乃止。率殘卒復與璟新屯田于瓦屋山。

庚寅七月,還成都省墓;至新津,為武大定賊兵所劫;十月,又為杜漢良掠送大定營中,幾被害。十二月,乘間還楊村。

辛卯四月,歸新繁,舊宅皆為灰燼。

明年癸巳(1652)二月,至陜西沔縣,遂家焉。

密留楊展父子幕最久,所至屯田,為持久計。而天命人事已改,是以大功不就。

已乃究心《內經》《傷寒論》《金匱》諸書,為《長沙發揮》。后聞二程見人靜坐,便以為善學;丙申(1656),與通醉(僧名七)論禪,四入靜明寺,雜僧徒靜坐。坐六七日,心不能定;自厲曰:“百日之坐尚不能定,況其大者乎?”誓不出門,半月余乃定。

嘗自言,始半月視物疑為二,如履在床前,心中復有履。久之,心中見紅圈漸大,至肌膚而散,頗覺暢美。一夕,聞城壕鴨聲,與身隔一層,如在布袋;良久,忽通,鴨聲與水流入身中,甚快。乃嘆曰,“靜坐,二氏之旨,吾儒實學當不在是。”自是益有志古學矣。

丁酉(1657)十月,攜家出沔漢,戊戌春,至揚州;聞常熟錢尚書謙益以古文名天下,乃上書錢公;錢公得書大驚,與論詩于芙蓉莊,指密《北征》詩,嘆曰,“此必傳之作也”。

時王司寇士禎司李揚州,見密古詩,以為絕倫,而尤愛近體“白馬巖中出,黃牛壁上耕”,“鳥聲下楊柳,人語出菰蒲”,“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等句。當時咸謂知言。

辛亥(1671),居父喪,悉遵古禮,冠衰皆仿古自制。三原孫枝蔚見之,自謂弗及。服闋(1673),以父遺命,往事孫徵君奇逢。

一日,與論朱陸異同,進言漢唐諸儒有功后世,不可泯沒。徵君大以為然。又與考歷代禮制之變。逾月,辭歸;徵君題“吾道其南”四字為贈。

丙辰(1676)冬,聞孫徵君卒,哭于泰州圓通庵,設主受吊;冠細麻,加粗麻一道,橫于上;衣用白布。二十一日始焚主出庵,心喪未去懷也。

丁巳,入山東提督將軍柯永蓁幕。會舉博學鴻詞,永蓁屢欲論薦;力辭,乃止。

乙丑,修《明史》,頗采舊臣遺佚者。密涂泥入都,奉其父行狀,入史館,下拜,涕泣沾襟袖。在館諸人皆為感動。

己巳,大病,尋愈;乃自定生平所著諸書。

辛巳(1710)六月,病下痢,遂不起,年七十有七。門人私謚中文先生。

密少遭喪亂,經歷兵戈,中年遷徙異國,足跡遍天下,晚年窮困,闔戶著書,篤守古經,倡明圣學,以教及門。嘗謂子錫琮、錫璜曰,“我著書皆身經歷而后筆之,非敢妄言也。”

凡與諸生論經術及古文詩辭,必本之人情事實,不徒高談性命,為無用之學。天性和平,與人無忤;終身未嘗言人過失;有機相向者,淡然處之。村居數十年,著書甚多。

自宋人謂周程接孔孟,二千年儒者盡黜,無一聞道者,密嘗為之悲慟,乃上考古經與歷代正史,旁采群書,作《中傳正紀》一百二十卷,序儒者授受源流;為傳八百余篇,儒林二千有奇。

又作《弘道書》十卷。弘道者,所以廣圣人之道也。……(此下敘諸篇目,與戴望所作《傳》同,故不錄。)……《圣門舊章》六種,共二十四卷。《文集》二十卷,《詩鈔》二十卷。外集三十二種,百二十二卷。藏于家。(《江都志》《弘道書》及《舊章》卷數同此。但又云,“《中旨定論》以及《歷代貢舉》二十二種,共九十卷,《詩古文詞》二十二卷。”)

密生平精于古注疏,謂古注言簡味深,平實可用。后儒即更新變易,卒不能過。古經之文,專賴此書。變易經文,各自為說,勢將不止,深為可懼。

次則尤愛《史記》,枕籍其中者八年;于諸子則熟《南華》,于八家則愛昌黎。……

費密答李塨的書(載《恕谷年譜》)

費氏家學與北方顏李學派有無關系,這是很可注意的問題。李塨的《恕谷年譜》卷二,記康熙戊辰(1688),李塨三十歲時,費密六十四歲時,李塨寓書費燕峰論學。自注云,“燕峰,名密,字此度,成都人,博學能文。”費氏復書亦載此卷中,今附錄于此。

是時李塨未曾到南方,已知費氏之名,可見費氏在當日的名聞不小。后來康熙甲戌(1694),李塨三十六歲時,費氏又有論學書給李氏,今不存。

次年(1695),李塨南游,“過揚州,拜蔡瞻岷廷治(刻本訛作蔡瞻治岷,今正。)與言習齋《存學》大旨,瞻岷擊節稱是。拜其師費此度,病不能會,遣其次子滋衡(錫璜)來謁。”(《恕谷年譜》卷二)那時費密已七十一歲了。

古經注疏自王介甫始變。當時天下皆從王氏學。紹興初,程氏始盛;然與介甫異(者)亦止靜坐義利之辨。陸子靜不喜程正叔,朱元晦獨尊二程。兩家門徒各持師說。

元晦弟子尤眾。至正中,陳君采(樵)又以為與洙泗不同,著《淳熙辟謬》。永樂間,以元晦國姓,尊行其所傳,而圣門舊章大變。先輩有古學者,無不諍論。王伯安更遠紹子靜。

故嘉靖、萬歷以來,學者不入于窮理,即入于致[良]知。古經本旨荒矣。夫即物窮理,承訛既久。良知嘩世,又百有余年。朱也,王也,各自為旨,違悖古經,蔽錮后世,陷溺膠庠。

而其言在天下,已如江如河,莫之可遏。密著《中傳錄》《圣門舊章》;而世習宋傳,舉科已久,未求古注,反似創言,易生毀謗。雖然,烏有圣人之古經任后世顛倒竄亂,遂為臆說所絕而不重還舊觀與?

今得有道師弟,以高明沉深之才,出而力追古學,撥正支離。自茲以后,弘儒碩識必剖諍滿世,寧非圣學一大快乎?古之名儒多在北方,以誠實有力能任圣道也。望之,望之!

費氏父子的學說

一、費氏家學與道統論

費氏父子都長于歷史知識,故他們第一步便要打破宋儒的“道統論”。道統說始于韓愈,他說“堯以是傳之舜,……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宋時,蔡京極推崇王安石,說他“奮乎百世之下,追溯堯舜三代,……與孟軻相上下。”程顥死時,程頤作他的行狀,說他是孟軻后一人。至朱熹作《三先生祠記》,他說:

自鄒孟氏沒而圣人之道不傳,世俗所謂儒者之學。……淺陋乖離,莫適主統。……濂溪周先生奮乎百世之下,乃始深探圣賢之奧,疏觀造化之原,而獨心得之。

立象著書,闡發幽秘,詞義雖約,而天人性命之微,修己治人之要,莫不畢舉。河南兩程先生既親見之而得其傳,于是其學遂行于世。(此《袁州州學三先生祠記》,淳熙五年。參觀同類的《祠記》甚多。)

又他的《中庸集解》序說:

《中庸》之書,……孟子沒而不得其傳焉。……至于本朝,濂溪周夫子始得其所傳之要,以著于篇。河南二程夫子又得其遺旨而發揮之,然后其學布于天下。(乾道癸巳)

又《大學章句》序:

孟子沒而其傳泯焉,……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淳熙己酉)

又《中庸章句》序:

及其(孟氏)沒而遂失其傳焉,則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間,而異端之說日新月盛;以至于佛老之徒出,則彌近理而大亂真矣。

然而尚幸此書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同上年)

這叫做“道統論”。這種道統論一日不去,則宋明理學的尊嚴一日不破。孫奇逢的《理學宗傳》只是一種因襲的道統論,他說上古的道統(宗傳)是:

(元)羲皇 (亨)堯舜 (利)禹湯 (貞)文武周公

中古的統是:

(元)孔子 (亨)顏曾 (利)子思 (貞)孟子

近古的統是:

(元)周子 (亨)程張 (利)朱子 (貞)王子

這竟是海智爾的哲學史觀了!故他的“宗傳”以周,大程,小程,張,邵,朱,陸,薛瑄,王守仁,羅洪先,顧憲成十一人為正統;余人自漢至明皆為附考。

他的特別貢獻只在把王守仁作為程朱的嫡派。此外全都是因襲的,并且是更壞的(因為更詳密的)道統論。

費氏父子根本否認這種道統論,故說:

道統之說,孔子未言也。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七十子門人亦未言,百余歲后,孟軻、荀卿諸儒亦未言也。……流傳至南宋,遂私立道統。

自道統之說行,于是羲農以來堯舜禹湯文武裁成天地,周萬物而濟天下之道,忽然不屬之君上而屬之儒生,致使后之論道者,草野重于朝廷,空言高于實事。(《弘道書》上,一)

又說:

求圣人道德百之一以自淑,學之修身,可也。取經傳之言而顛倒之,穿鑿之,強謂圣人如此,吾學圣人遂得之如此;自以為古人與一世皆所未知,而獨吾一二人靜坐而得之,以吾之學即至圣人:——是孔子所不居,七十子所未信,孟軻、荀卿諸儒所不敢,后世儼然有之,何其厚誣之甚歟?(上,四)

這話何等痛快!

他們父子因為要打破宋儒的道統論,故也提出一種他們認為正當的道統論。他們以為最古政教不分,君師合一,政即是道。

后來孔子不得位,故君師分為二,故帝王將相傳治統,而師儒弟子傳道脈。但所謂“道”仍是古昔的政教禮制,故“欲正道統,非合帝王公卿,以事為要,以言為輔,不可。”(上,四)

他豐張:

上之,道在先王,立典政以為治;其統則歷代帝王因之,公卿將相輔焉。下之,道在圣門,相授受而為脈;其傳則膠序后世師儒弟子守之,前言往行存焉。(上,二)

他把這個意思列為“天子統道表”:

公卿輔行道統

二帝三王——孔子——歷代帝王統道(君師之尊,治教所本。)

(君師合一) (師) 師儒講傳道脈

這個表,初看去似乎很淺陋。但我們要進一步去尋它的真意義。費氏父子的意思只是要否認那“一二人靜坐而得”的不傳的絕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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