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理學時期(5)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三)
- 胡適
- 3904字
- 2016-11-02 21:39:27
陳淳 錄
鬼神事自是第二著。那個無形影是難理會底,未消去理會。且就日用切緊處做工夫。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說盡了。此便是合理會底。理會得,將間,鬼神自有見處。若合理會底不理會,只管去理會沒緊要底,將間,都沒理會了。
(參看黃義剛錄,《語類》三,一)
吳必大 錄
或問鬼神有無。曰,此豈卒乍可說?便說,公亦豈能信得及?須于眾理看得漸明,則此惑自解。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比饲依頃袭斃頃资隆F淅頃吹玫?,且推向一邊,待日用常行處理會得透,則鬼神之理將自見得,乃所以為知也?!拔茨苁氯?,焉能事鬼”,意亦如此。
胡泳 錄
氣聚則生,氣散則死。
李閎祖 錄
……人所以生,精氣聚也。人只有許多氣,須有個盡時。盡則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而死矣。……此所以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終也?!蝗怂离m終歸于散,然亦未便散盡,故祭祀有感格之理。
先祖世次遠者,氣之有無不可知,然奉祭祀者既是他子孫,畢竟只是一氣,所以有感通之理。然已散者不復聚。釋氏卻謂人死為鬼,鬼復為人,如此則天地間常只是許多人來來去去,更不由造化生生,必無是理?!?
陳淳 錄
問人死時是當初稟得許多氣,氣盡則無否?曰,是。曰,如此則與天地造化不相干?曰,“死生有命”。當初稟得氣時,便定了,便是天地造化,只有許多氣。……
沈囗錄
問人之死也,不知魂魄便散否?曰,固是散?!?
要之,通天地人只是這一氣。所以說,洋洋然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虛空囗塞,無非此理。自要人看得活,難以言曉也。
所以明道答人鬼神之問,云,“要與賢說無,何故圣人卻說有?要與賢說有,賢又來問某討說?!敝徽f到這里,要人自看得??鬃釉?,“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倍袂胰ダ頃o要道理,少間看得道理通時,自然曉得?!?
附記 關于《朱子答廖子晦書》的記錄
廖子晦得書來,云,有本原,有學問。某初不曉得。后來看得他們都是把本原處是別有一塊物來模樣。圣人教人只是致知格物,不成真個是有一個物事,如一塊水銀樣走來走去那里!這便是禪家說“赤肉團上自有一個無位真人”模樣。
(黃義剛錄)
安卿問,前日先生與廖子晦書云,道不是有一個物事,閃閃爍爍在那里。固是如此。但所謂“操則存,舍則亡”,畢竟也須有個物事。曰,操存只是教你收斂,教那心莫胡思亂想。幾曾捉定有一個物事在里?
又問,“顧囗天之明命”,畢竟是個什么?曰,只是說,見得道理在面前,不被物事遮障了。立則見其參于前,在輿則見其倚于衡,皆是見得理如此。不成是有一塊物事光輝輝地在那里
(黃義剛錄。兩條都在《語類》百十三,五)
三、朱子論“尊君卑臣”
朱子讀史常不滿意于“尊君卑臣”的制度。如:
《語類》三四,一九,“黃仁卿問自秦始皇變法之后,后世人君皆不能易之,何也?曰,秦之法盡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變。且如三皇稱皇,五帝稱帝,三王稱王,秦則兼皇帝之號。只此一事,后世如何肯變?……”
又如:
《語類》一三五,五,人杰錄云:“叔孫通為綿囗之儀,其效至于群臣震恐,無敢失禮者。比之三代燕享群臣氣象,便大不同。蓋只是秦人尊君卑臣之法。”
注中引必大錄云:“叔孫通制漢儀,一時上下肅然震恐,無敢喧嘩。時以為善。然不過尊君卑臣,如秦人之意而已。都無三代燕饗底意思了?!?
或問文帝欲短喪,或者要為文帝遮護,謂非文短喪,乃景帝之過。曰,恐不是恁地?!蛘哂终f,古者只是臣為君服三年喪,如諸侯為天子,大夫為諸侯,乃畿內之民服之。
于天下吏民,無服三年服道理,必不可行。此制必是秦人尊君卑臣,卻行這三年。至文帝反而復之耳。(《語類》一三五,六)
問“君臣之變,不可不講?!鼻叶艄鈴U昌邑,……當時彼昌邑說“天子有爭臣七人”兩句后,他更無轉側。萬一被他更咆勃時,也惡模樣。曰,“到這里也不解恤得惡模樣了”。
義剛曰,“光畢窮是做得未宛轉。”曰,“做到這里,也不解得宛轉了?!绷季茫衷?,“人臣也莫愿有此。萬一有此時,也十分使他宛轉不得?!保ā墩Z類》一三五,一一)
楊惲坐上書怨謗,要斬。此法古無之,亦是后人增添。今觀其書,謂之怨則有之,何謗之有?(《語類》一三五,一二[淳])
前年鄭瀛上書得罪,杖八十,下臨安贖。臨安一吏人憫之,見其無錢,為代出贖之。(《語類》一三八,一七[楊])
朱子作其父《皇考吏部朱公行狀》(《文集》九七,頁十八~二十八),在慶元五年(1199),那時朱子已七十歲了。在那篇《行狀》里,他有幾處說到“君臣之義”:
1.在前面總論里
又嘗以謂父子主恩,君臣主義,是為天下之大戒,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如人食息呼吸于元氣之中,一息之不屬,理必至于斃。
是以自昔圣賢立法垂訓所以維持防范于其間里,未嘗一日而少忘,其意豈特為目前之慮而已哉?……
2.在敘朱松再召人對時,說:
猶慮夫計劃之間或未精審,無以服眾心而成大功也,則又言曰,“人主操大權以御一世,必有所以慮此者有以切中于理,然后足以服天下之心。是以無為而不成。
今萬機之務,決于早期侍立逡巡之頃,未有以博盡謀謨之益,使其必當事理以服人心。謂宜略仿唐朝延英坐論之制,仰稽仁祖天章給札之規,延訪群臣,博求至計,然后總攬參訂,以次施行,則政令之出,上下厭服,天下之事無所為而不成矣?!薄?
3.后來朱松引去之前,又說:
……然天下之事每病于難立者,正以向一夫獨見之言,而略眾口異同之論,是以謀始太銳,而用計有未詳也。
愿考漢廷雜議之法,自今發政造事,陛下既與大臣謀謨于上,又令卿士大夫有忠慮者亦得以自竭于下,然后總攬群策而裁處其中,將舉天下之事惟陛下之所欲為而無不成矣。……
以上三段,其后兩段相呼應,而末段更明白主張“漢廷雜議之法”。此必是朱子晚年特別注意的一個大問題,無可疑。
[原注]以下是胡適在1957年八月初補記的。
在朱松的《韋齋集》里,他對于“漢廷雜議之法”,“唐開延英”,“仁宗天章給札之規”,都說的更詳細。
1.《論時事札子二》說:
仰惟陛下總攬群策,圖濟艱難,于茲八年,謂宜求所以深服天下者,莫若垂精延訪,盡臣下之謀。夫大昕之朝,裁決萬機,侍立逡巡之間,雖有嘉謀至計,未必皆能罄竭以自效上。
唐制,天子間見大臣,輒開延英,坐論從容,數移晷刻。仁宗皇帝慶歷中,召大臣于天章閣,賜坐給札,使條具其所欲施行者。是以個人得竭其所懷。而反復議論之間,足以周知情實,曲中事機。以至識慮之淺深,亦足以察知其才智之所極。……
竊謂今日宜修舉延英慶歷故事,時以閑燕博延群臣,必皆削去瑣細無補,闊疏難行之言,而求所以安亂治亂之故,卓然可施于實用者,總攬參訂,次第施行。政令之出,上下壓服,莫敢腹非而竊議?!?
2.《札子七》說:
……然天下之事,每以難立為患。若向一夫獨見之言,而略眾口異同之論,則政令之發,其效未睹,而人皆能出其私智以非上所建立?!`謂謀始太銳,而憚于博盡異同之見,事之難立,無足怪者。
方漢盛時,有大征伐,必下公卿將軍,中二千石,博士議郎雜議。人人得效其見聞,以研究是非利害之極致。然后天子稱制以決之。是以上無愆令,事無遺策,眾志壓服,而功暴當世。
謂宜自今陛下將欲發政造事,既與大臣謀謨于上,又使卿士夫罄竭思慮,畢陳于下,然后總攬群策而裁處其中,將舉天下之事惟陛下之所欲為,庶幾立經遠持久之計,以幸天下?……
洪邁《容齋隨筆》(自序在淳熙庚子,——七年,1180)卷二有“漢采眾議”一條,所舉凡八事,皆……所系利害甚大,一時公卿百官既同定議矣,賈損之以下八人皆以郎大夫之微,獨陳異說。
漢元、成、哀、安、順、靈,皆非明主,悉能違眾而聽之。大臣無賢愚,亦不復執前說。蓋猶有公道存焉。每事皆能如是,天下其有不治者乎?
洪邁舉的八事:
①漢元帝珠壓反,待識賈捐之議是。
②匈奴呼韓邪單于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請罷邊備塞吏卒?!芍泻顟詾椴豢稍S。
③成帝時谷永議勿受匈奴使者降。
④哀帝時,單于求朝,公卿議“可且勿許”。楊雄上書諫。
⑤安帝時,郎中虞詡,諫棄涼州。
⑥鄧太后從班勇言,不絕四域。
⑦順帝時,交趾蠻叛,議郎李固議“乞選刺史太守以往”。
⑧靈帝時,議郎傅燮議不可棄涼州。
洪邁《容齋隨筆》十三,又有“漢世謀于眾”一條,說:
兩漢之世,事無小大,必謀之于眾人,予前論之矣。然亦有持以藉口掩眾議者?!?
他舉兩例:
(1)是霍光死后,宣帝出其親屬補吏,張敞言:朝臣宜有明言霍氏專制,請罷三侯就第,明詔以恩不聽,群臣以前固爭而后許之。
(2)哀帝欲封董賢等,王嘉言,宜延問公卿大夫博士議郎,明正其前,然而乃加爵士。不然,恐大失眾心?!?
洪邁結論是:“是知委曲遷就,使恩出君上,遇歸于下,漢代每如此也?!?
《容齋隨筆》十五有“呼君為爾汝”一條:
……古之人心口一致,事從其真。雖君臣父子之間,出口而言,不復顧忌。觀詩書所載可知矣。
箕子陳《洪范》,對武王而“汝”之。
金滕策視周公所以告大王、王季、文王,三世祖考也,而呼之爾三王,自稱曰予。至云,“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睔w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殆近乎相質責而邀索也。
《囗宮》頌君之詩,曰“俾爾富而昌,俾爾昌而熾”。及《節南山》、《正月》、《板》、《蕩》、《卷阿》、《既醉》、《瞻卬》諸詩,皆呼王為“爾”。
《大明》曰,“上帝臨汝”,指武王也。
《民勞》曰,“王欲王,女”,指厲王也。至或稱為“小子”,雖幽厲之君亦受之而不怒。
嗚呼,三代之風俗可復見乎!
又《容齋隨筆》二有“唐詩無諱避”一條,說:
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復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
如白樂天《長恨歌》,諷諫諸章,元微之《連昌宮詞》,始末皆為明皇而發。杜子美尤多?!?
此下如張祜賦《連昌宮》、《元日仗》……等三十篇,大抵詠開元天寶間事。李義山《華清宮》、《馬嵬》……諸詩亦然。今之詩人不敢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