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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反理學時期(16)

阮元的性論的重要貢獻還在他的方法,而不靠他的結論。他用舉例的方法,搜羅論性的話,略依時代的先后,排列比較,使我們容易看出字義的變遷沿革。他的《節性齋主人小像跋》有云:

《虞、夏書》內無性字。性字始見于《書·西伯戡黎、召誥》,《詩·卷阿》。古性字之義包于命字之中。其字乃商周孳生之字,非倉頡所造。從“心”則包仁義等事,從“生”則包食色等事。

我們看告子“生之謂性”的話,便知古人說性字確沒有什么深奧的意義。這個字越到后來越說的玄妙了。孔子論性相近,只是取一個常用的字,隨口說出來,毫不感覺這個字有解說或界說的必要。到了孟子、告子、荀子的時期,這個字便有界說的必要了。

“生之謂性”大概是這個字的本義,荀卿與董仲舒等都用此意。孟子把仁義禮智的種子(四端)都裝到性字里去,那就是一種新界說了。老莊一派著重自然,故《莊子》書中論性有“繕性于俗學以求復其初,謂之蒙蔽之民”的話。但《莊子》書中的“性”仍是一種天生自然之物,近于“生之謂性”的普通定義,其實沒有什么玄義。性字的玄學化其實起于孟子的性善說;然而孟子還有“食色,性也”的見解,又承認味臭聲色安佚為性,所以孟子的性說還不算過于玄妙。

所以戴震、阮元皆崇拜孟子,而皆能承認宋儒所否認的氣質之性。阮元指出性字從生,又從心;從生是指食色等,從心是包括仁義禮智等。這句話是告子、孟子的合璧,已不是原始的性說了。

阮元又有《塔性說》,說明性字受的佛書的影響。他用“塔”字作引子。佛教有多層的建筑,名窣堵波,在中文沒有相當的名詞;若譯為“臺”,臺卻沒有那樣高妙;于是翻譯者別造“塔”字以當之,絕不與臺相混。“塔自高其為塔,而臺亦不失其為臺。”但是

至于翻譯“性”字則不然。浮屠家說:有物焉,具于人未生之初,虛靈圓凈,光明寂照,人受之以生;或為嗜欲所昏,則必靜身、養心,而后復見其為父母未生時本來面目。此何名耶?無得而稱也。……晉宋姚秦人翻譯者執此物求之于中國經典內,有一“性”字,似乎相近。彼時經中“性”字縱不近,彼時典中(《經典釋文》所謂“典”者,《老》、《莊》也),“性”字已相近(《莊子》性字本是天生自然之物,駢拇馬蹄之喻最為明顯)。于是取以當彼無得而稱之物。此譬如執臺字以當窣堵波而不別造塔字也。……然而與儒經尚無涉也。唐李習之以為不然,曰,“吾儒家自有性道,不可入于二氏”,于是作《復性書》。其下筆之字,明是《召詔》、《卷阿》、《論語》、《孟子》內從心從生之性字,其悟于心而著于書者,仍是浮屠家無得而稱之物。……嗚呼!是直以塔為臺,口崇古臺,而心炫西塔;外用臺名,內用塔實也。是故翻譯者但以典中性字當佛經無得而稱之物,而唐人更以經中性字當之也。

這種見解雖然淺近,卻是古人最容易忽略的。唐宋人論性,確是受了佛書的影響,不知不覺地把佛家所謂性和古書中所謂性混作了一件東西。

所以李翱要“弗慮弗思,情則不生”以復其性;所以朱熹承認那“方寸之間,虛靈洞澈,萬理咸備”的是性,而要人“明善以復其初”。阮元是有歷史眼光的,所以指出古經中的性字,與《莊子》的性字不同,更與佛書中的性字不同。

這種方法用到哲學史上去,可以做到一種“剝皮”功夫。剝皮的意思,就是拿一個觀念,一層一層地剝去后世隨時渲染上去的顏色,如剝芭蕉一樣。越剝進去,越到中心。

試舉一個淺近的例。我們試取北京中等人家的出喪,也用這個剝皮的方法去研究他。

最初,剝去那些花圈和紙扎的汽車、馬車等;那是最近加上的。其次,剝去那拖辮子,拿長桿煙袋的紙人等等;那是民國以前加上去的。其次,剝去那些挽聯挽幛以及儀仗等等。其次,剝去喇嘛;再其次,剝去和尚道士。……如此剝進去,直剝到那“孝子”和棺材,那是喪禮的原來分子。

我們對于一切哲學觀念也應該常常試用這種剝皮手段。阮元論“性”,至少能指出古今“性”字的意義不同,至少能教我們明白哲學觀念是常常隨著時代變遷的,單是這一點已可算是很重要的貢獻了。

這個剝皮主義也可說是戴學的一種主要的精神。《孟子字義疏證》的宗旨只是取哲學上的重要觀念,逐個剝去后人加上去的顏色,而回到原來的樸素的意義。

戴震又有《答彭進士書》作于臨死一個月之前;書中指斥彭紹升“所主者老莊佛陸王之道;而所稱引,盡六經孔孟程朱之言”。這篇長書也是一種剝皮主義;所以段玉裁論此書道:

先生答此書,以六經孔孟之旨還之六經孔孟;以程朱之旨還之程朱;以陸王佛氏之旨還之陸王佛氏;俾陸王不得冒程朱,釋氏不得冒孔孟。(《戴氏年譜》三四)

這就是剝皮主義了。

阮元是一個剝皮的好手。他論性,論仁,都只是要把一個時代的思想歸還給那一個時代;都只是要剝去后代涂抹上去的色彩,顯出古代的本色。

我們現在要看阮元如何剝去“仁”字的皮。“仁”字的舊解最多,有許多種說法顯然是后世加入的意義;例如宋儒程顥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又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這明明是后世儒者受了佛老的影響,竟不知不覺地把莊子和孔子拉成一家了(現代中國學者也有犯此病的)。

阮元用歸納的方法,把《論語》《孟子》兩書里論“仁”的話都收集在一處排列比較,作成《論語論仁論》及《孟子論仁論》兩篇(《研經室》一集)。他的結論是:

元竊謂詮解“仁”字不必煩稱遠引,但舉《曾子·制言篇》,“人之相與也,譬如舟車然,相濟達也。人非人不濟,馬非馬不走,水非水不流”;及《中庸篇》,“仁者人也”,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數語,足以明之矣。春秋時,孔門所謂“仁”也者,以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而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齋居,暝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圣門所謂之仁矣。

蓋士庶人之仁見于宗族鄉黨,天子諸侯之仁見于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鄭君“相人偶”之注,即曾子“人非人不濟”,《中庸》“仁者人也”,《論語》,“己立立人,己達達人”之旨。……

孔子答司馬牛曰,“仁者其言也讱。”夫言讱于仁何涉?不知浮薄之人語易侵暴,侵暴則不能與人相人偶,是不讱即不仁矣。所以木訥近仁也。

仲弓問仁,孔子答以見大賓,承大祭諸語。似言敬恕之道,于仁無涉。不知天子諸侯不體群臣,不恤民時,則為政不仁;極之視臣草芥,使民糜爛,家國怨而畔之,亦不過不能與人相人偶而已。

其余圣門論仁,以類推之,五十八章之旨有相合而無相戾者,即推之諸經之旨,亦莫不相合而無相戾者。自博愛謂仁立說以來,歧中歧矣。吾固曰孔子之道當于實者、近者、庸者論之,則春秋時學問之道顯然大明于世,而不入于二氏之涂。

阮氏用鄭玄“相人偶”之說,此說他在后文說的較詳細:

《說文解字》,“仁,親也,從人二。”段若膺大令注曰:見部曰,“親者,密至也,會意。”《中庸》曰,“仁者,人也”,注:“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大射儀》,“揖以耦”,注:“言以者,耦之事成于此,意相人耦也。”《聘禮》,“每曲揖”,注:“以人相人耦為敬也。”《公食大夫禮》,“賓人三揖”,注:“相人偶。”《詩·匪風》箋云:“人偶能烹魚者,……人偶能輔周道治民者。”……

元謂,賈誼《新書·匈奴篇》曰,“胡嬰兒得近侍側,胡貴人更進,得佐酒。前上……時人偶之。”

以上諸義,是古所謂“人耦”猶言爾我親愛之辭。獨則無耦,耦則相親,故其字從人二。

“相人耦”一句話大概是漢人的常語;當時的意義,現在不容易確定了。但依《新書·匈奴篇》,“時人偶之”的話看來,這“人偶”兩字是一個動詞,有“親愛”之意。阮元說“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這是把一個動詞分開來講,似是小誤。

阮元此說雖不是他的創說(《新書》一條是用盧文弨的校語),然而前人都不曾懂得此說的哲學意義,直到阮氏方才用此說作為儒家對于仁字的定說。這種說法有兩個重要之點。

第一,阮氏說仁為“以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必有二人而仁乃見”:這就是說,仁是一種社會性的道德,不是個人的道德。從前那些說法,如“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都只是“一人閉戶齋居,瞑目靜坐”的玄想,不是儒家說仁的本義。

第二,這樣說法把從前那些玄妙深刻的說法都抹煞了,回到一種很平常淺近的意義。他說:“孔子之道,當于實者、近者、庸者論之。”這是顏學的精神,也是清儒用歸納方法與歷史眼光的效果。只有用歷史眼光與歸納方法,能使人大膽地把這樣一個抽象的觀念剝皮到那樣樸素的本義。

阮元的論仁兩篇,大意不過如此。他在《論語論仁論》里討論“克己復禮為仁”,解“克己”即是“四勿”,反對宋儒解“己”為私欲之說。

這是和顏元、毛奇齡、李塨、凌廷堪一致的。阮元也承認“克己”是“收向內言”,但他指出“向內”到視、聽、言、動,是很夠的了;再進一步就要出毛病了。他說:

視,聽,言,動,專就己身而言。若克己而能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斷無不愛人,斷無與人不相人偶者;人必與己并為仁矣。俚言之,若曰:“我先自己好,自然要人好;我要人好,人自與我同作好人也。”……

孔子恐學者為仁專待人而后并為之,故收向內言。孟子曰:“仁,內也”,即此說也。然收至視、聽、言、動,亦內之至矣。一部《論語》,孔子絕未嘗于不視、不聽、不言、不動處言仁也。

他在《孟子論仁論》里說:

孟子論仁無二道:君治天下之仁,充本心之仁,無異也。……孟子論仁,至顯明,至誠實,未嘗有一毫流弊貽誤后人也。一介之士,仁具于心。然具心者,仁之端也;必擴而充之,著于行事,始可稱仁。……孟子又曰:“仁之實,是親是也。”是充此心始足以事親,保四海也。若齊王但以羊易牛而不推恩,孝子但顙有泚而不掩父母,乍見孺子將入井而不拯救,是皆失其仁之本心,不能充仁之實事,不得謂之為仁也。

孟子論良能,良知。良知,即心端也;良能,實事也。舍事實而專言心,非孟子本旨也。

這里他對于良知學派下攻擊了。他論“良知”道:

按“良能,良知”,良字與“趙孟之所貴,非良貴也”良字同。良,實也(見《漢書注》);無奧旨也。此良知二字,不過孟子偶然及之,與“良貴”同,殊非七篇中最關緊要之言。……不解王文成何所取而以為圣賢傳心之秘也?陽明謂:

學不資于外求,但當反觀反省。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此程顥之言)。“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一照皆真,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無所住”處。

陽明之言如此。學者試舉以求之孟子七篇中,有此境否?此境可以論孩提愛親之仁否?

這是用“良”字的古義來破壞良知學派的根據,也是一種剝皮的手段。

阮元不常提及“理”字;但我們看他的《書學蔀通辨后》(《研經室續集》),可以知道他若作理字說,大概近于焦循與凌廷堪,而不很近于戴震。他說:

……理必出于禮也。古今所以治天下者,禮也。五倫皆禮,故宜忠宜孝即理也。然三代文質損益甚多。且如殷尚白,周尚赤,禮也。使居周而有尚白者,若以非禮折之,則人不能爭;以非理折之,則不能無爭矣。故理必附乎禮以行。空言理,則可彼可此之邪說起矣。

這一段全不是戴學的精神,與凌廷堪最相近。若依此說,則制度禮法一定之后,便要人絕對服從;不講有理無理,只問是禮不是禮。有否認禮制的,便都成了“可彼可此之邪說”了!戴學只說:“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疏證》四一)又說:“人倫日用,圣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之而分理不爽,是謂理。”戴氏最恨“執理無權”的武斷;若如阮元之說,那就是于“執理無權”之外,又添一種“執禮無權”的武斷了。

以上略述戴震同時或以后的思想。這幾十年之中,反對戴學的人固然不少,但戴學的影響卻漸漸發展,使清朝中葉的學術史起一種重大的變化。什么變化呢?這時期的經學家漸漸傾向于哲學化了。

凌廷堪、焦循、阮元很可以代表這個傾向。他們的學說雖然都不算是戴學的真傳,然而他們都想在經學上建立他們的哲學思想,這一點不能不說是戴學的影響。

戴震在那個“襞績補苴”的時代里,獨白發憤要建立一種成系統的哲學,——一種建筑在新經學之上的新理學。他的弟子王念孫、段玉裁諸人不能肩此重擔子,只向那訓詁、名物、制度上去用力,只繼續發展了戴學的考證的方面。

然而幾個私淑戴學的學者,焦循、凌廷堪、阮元一班人,便不甘心專做這種“襞績補苴”的工力了,便要從“通核”的方面去謀發展了。各人的才力有限,見解有偏,沒有一個人能像戴震那樣徹底地朝著理智主義方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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