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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反理學時期(17)

然而他們的努力至少發展了戴學的片面;他們的缺陷也都可以供我們后人的參考,使我們格外了解戴學的真意義與真價值。他們努力的新方面更使我們明了戴學確然有建立新理學,恢復中國學者的哲學興趣的大功。

所以我們可以說:從戴震到阮元是清朝思想史上的一個新時期;這個時期,我們可以叫做“新理學時期”。

但是,激烈的反動不久就起來了。阮元是清代樸學的大護法:他從經學起家,做了幾十年的總督,門生故吏遍于國中;他又在浙江設詁經精舍、在廣州設學海堂,匯刻清代經師的經解,造成了一種偉大的學風。

故這個時期可算是清學最時髦的時期。清學是反理學的;從顏元到阮元,都是反理學的。理學家本來早已憤怒,要謀大舉反抗了;程晉芳、姚鼐等早已提起抗議了。

到阮元得意的時候,“漢學”越得勢,“宋學”也就更妒忌,更憤恨。于是姚鼐的同鄉弟子方東樹憤憤地起來提出最激烈的反革命。

方東樹,桐城人,字植之,生于1772,死于1851。他是一個老秀才,曾跟著姚鼐學古文;讀書很勤苦,著有《書林揚觶》《昭昧詹言》《儀衛軒文集》《漢學商兌》等書。他家貧,在外面客游五十年,做過許多處的書院山長,死在祁門的東山書院。他的門人蘇惇元作他的傳,說:

乾嘉間學者崇尚考證,專求訓詁名物之微,名曰漢學;穿鑿破碎,有害大道;名為治經,實足以亂經;又復肆言攻詆朱子。道光初,其焰尤熾。先生憂之,乃著《漢學商兌》,辨析其非。書出,遂漸熄。(《儀衛軒文集》附錄)

“道光初,其焰尤熾”,正是阮元最得志的時代。樸學的聲勢到了此時確有風靡全國的樣子。《漢學商兌》即出于此時。此書原序作于道光六年(1826)。

蘇氏說“書出,遂漸熄”,這未免太恭維方東樹了。但“漢學”家攻擊宋學,歷一百年之久,可算是沒有遇著有力的反攻擊。直到《漢學商兌》出來,方才有一種比較有統系的駁論。

方東樹搜集材料頗勤,列舉各人的議論,逐條駁辯;他這種方法頗能引起人家的注意,又頗能使一般無學識的人贊嘆他的博學與雄辯。他的態度是很誠懇的,他的衛道的熱心也是很明顯的。

所以他的《漢學商兌》至少可算是理學末流對于“漢學”的一種最激烈的反動。阮元死于1849,方東樹死于1851;方東樹死的一年,即是洪秀全稱太平天國天王的一年。

從此以后,十幾年之中,東南的財富之區,學校的中心,都遭兵燹,公私的藏書多被燒毀;學者奔走避兵,學問之事遂衰歇了。亂平之后,曾國藩一班人也頗想提倡樸學。但殘破困窮的基礎之上已建立不起學術文化的盛業了。故咸豐以后“漢學”之焰確然“漸熄”;但此中的功和罪,與其歸到方東樹的《漢學商兌》,不如歸到洪秀全和楊秀清的長發軍了。

《漢學商兌》共有三篇自序。第一篇序說:

近世有為漢學考證者,著書以辟宋儒,攻朱子為本,首以言心、言性、言理為厲禁。……馳騁筆舌,貫穿百家。……上援通賢,下詟流俗。眾口一舌,不出于訓詁小學,名物制度。棄本逐末,違戾詆誣;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齊治平之教,一切抹殺。名為治經,實足亂經;名為衛道,實則畔道。

這是他心目中的“漢學”。他為什么深惡漢學呢?因為漢學詆毀宋儒,而宋儒是萬不可詆毀的。他說:

竊以孔子沒后千五百余歲,經義學脈,至宋儒講辨,始得圣人之真。……今諸人邊見顛倒,利本之顛,必欲尋漢人紛歧舊說,復汩亂而晦蝕之,致使人失其是非之心。其有害于世教學術,百倍于禪與心學。

他在第二篇序里說:

經者,良苗也。漢儒者,農夫之勤苗畬者也,耕而耘之,以殖其禾稼。宋儒者,獲而舂之,蒸而食之,以資其性命,養其軀體,益其精神也。非漢儒耕之,則宋儒不得食;宋儒不舂而食,則禾稼蔽畝,棄于無用,而群生無以資其性命。今之為漢學者,則取其遺秉滯穗而復殖之,因此笑舂食者之非,日夜不息,曰:“吾將以助農夫之耕耘也。”卒其所殖不能用以置五升之飯;先生不得飽,弟子長饑。以此教人,導之為愚也;以此自力,固不獲益。……其生也勤,其死也虛;其求在外;使人狂,使人昏,蕩天下之心而不得其所本。

他說宋儒“得圣人之真”,這是他的一種成見。他又不了解清學除了惠氏一派之外并非“漢學”。他說宋儒是“舂而食之”,殊不知清儒如顏元、戴震、阮元一班人,也正是要“舂而食之”,不過舂食的方法與宋儒不同罷了。

方東樹著書的動機全是一種盲目的成見。他在第二序里說了一個譬喻:

周,固天下之共主也。及至末孫赧王,不幸貧弱負責,無以歸之,逃之洛陽南宮囗臺。當是時,士庶人有十金之產者,因自豪,遂欲以問周京之鼎。……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今之大,全賴程朱出而明之。乃復以其囗聞駁辨,出死力以詆而毀訾之。是何異匹夫負十金之產而欲問周鼎者也?是惡知此天下諸侯所莫敢犯也哉?

他承認程朱為“天下諸侯所莫敢犯”,這是何等盲目的成見!要明白他的成見的來源,我們須讀他的第三序(他的第三序不載于本書,僅見于他的《書林揚觶》的末卷)。他說:

余平生觀書,不喜異說。少時亦嘗泛濫百家;惟于朱子之言有獨契。覺其言言當于人心,無毫發不合,直與孔曾思孟無二。以觀他家,則皆不能無疑滯焉。故見后人著書凡與朱子為難者,輒恚恨,以為人性何以若是其蔽也。……

周櫟園《書影》言:

昔有鸚武飛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鸚武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爾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

余著此書,亦鸚武翼間水耳。(《書林揚觶》,下,4四七)

他覺得朱子的話“言言當于人心,無毫發不合,直與孔曾思孟無二”,所以他那樣崇拜朱子,所以他“不忍見”朱子受人攻擊。懂得了這段故事,我們方可完全了解他的《漢學商兌》。

《漢學商兌》本止一卷,因篇頁較多,分為三卷:“首溯其畔道罔說之源;次辨其依附經義,似是而非者;次為總論,辨其詆誣唐宋儒先,而非事實者。”(《序例》)上卷有一段說:

顧(炎武)、黃(宗羲)諸君雖崇尚實學,尚未專標漢幟。專標漢幟則自惠氏始。惠氏雖標漢幟,尚未厲禁言理。厲禁言理則自戴氏始。自是宗旨祖述,邪诐大肆,遂舉唐宋諸儒已定不易之案,至精不易之論,必欲一一盡翻之,以張其門戶。(朱氏《槐廬叢書》本)

這段話有是有非。惠氏專標漢幟,但惠氏的家學是要“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的,所以惠氏不是有力的反理學派。戴氏明目張膽地攻擊理學,尤其攻擊朱子。但戴氏并不是像方氏說的“厲禁言理”;戴氏攻擊那“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而主張那在事物之中的條理;這是厲禁言理嗎?方東樹論漢學有六蔽:

其一,力破“理”字,首以窮理為厲禁,此最悖道害教。

其二,考之不實,謂程朱空言窮理,啟后學空疏之陋。

其三,則由于忌程朱“理學”之名,及《宋史》“道學”之傳。

其四,則畏程朱檢身,動繩以理法;不若漢儒不修小節,不矜細行,得以寬便其私。故曰,“宋儒以理殺人,如商韓之用法。浸浸乎舍法而論理。死矣!更無可救矣!”所謂不欲明鏡之見疵也。

其五,則奈何不下腹中數卷書,及其新知小辨。不知是為駁雜細碎,迂晦不安,乃大懦所棄余而不屑有之者也。

其六,則見世科舉俗士空疏者眾,貪于難能可貴之名,欲以加少為多,臨深為高也。

這六項之中,其實方氏最注重的是兩件事:一是治經的方法,一是對于理學的態度。這兩件可以總括他說的“六蔽”。

關于治經的方法,方氏在《漢學商兌》“卷中之下”里說的最詳細。他引錢大昕、戴震的話,自下駁論道:

夫謂義理即存乎訓詁,是也。然訓詁多有不得真者,非義理何以審之?……

信乎朱子有言:解經一在以其左證之異同而證之,一在以其義理之是非而衷之。二者相須,不可缺,庶幾得之。今漢學者全舍義理而求之左驗,以專門訓詁為盡得圣道之傳,所以蔽也。

這是方氏的主旨。戴震曾說:“夫使義理可以舍經而求,將人人鑿空得之,奚取于經乎?……古今縣隔,遺文垂絕,然后求之訓詁。訓詁明則古經明,古經明而我心同然之義理乃因之以明。”方東樹痛駁這段話,其大意如下:

1.古今學問,大抵二端;一小學,一大學。訓詁名物制度只是小學內事。《大學》直從明新說起,《中庸》從性道說起,此程朱之教所主,為其已成就向上,非初學之比。……漢學家昧于小學大學之分,混小學于大學,以為不當歧而二之,非也。

2.“本訓詁以求古經,古經明而我心同然之義理以明”,此確論也。然訓詁不得義理之真,致誤解古經,實多有之。若不以義理為之主,則彼所謂訓詁者安可恃以無差謬也?……即以鄭氏、許氏言之,其乖違失真者已多矣,而況其下焉者乎?

總而言之,主義理者斷無有舍經廢訓詁之事。主訓詁者實不能皆當于義理。何以明之?蓋義理有時實有在語言文字之外者。故孟子曰以意逆志,不以文害辭,辭害意也。

漢學家專泥訓詁,如高子說《詩》,所以多不可通。……故義理原不出訓詁之外(適按,此言與上文“義理有時實有在語言文字之外者”一句正相矛盾),而必非漢學家所守之訓詁能盡得義理之真也。

方氏的話也不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小學大學之分自是誤從朱子,李塨的《大學辨業》與《圣門學規纂》已有很明快的駁論了。漢儒說經實多謬誤;但此言只可用來打倒惠氏一派的真正漢學,而不能打倒戴氏以下的清學。

戴學本不拘守漢儒;他的大弟子王念孫、段玉裁等都能打破漢儒的束縛。方東樹也曾說高郵王氏《經義述聞》“實足令鄭朱俯首,自漢唐以來未有其比也”。

清學的大師重在方法的精密;他們的訓詁考證固然未必“能盡得義理之真”,但治古書終不能不用這種方法。若因為漢儒有謬誤,而就完全抹殺清儒采用的方法,而就妄想求古書的義理于語言文字之外,那就是根本上錯誤了。

清儒治經確有太拘泥漢儒之弊,也確有過信《說文》之弊。方東樹指出迷信《說文》的十五謬都是不錯的。但這也不足以攻詆戴學。

戴震、段玉裁、王念孫諸人對于《說文》,都不過把《說文》當作一部最重要的古辭典,與《廣雅》《釋名》等書同有參考佐證的價值。阮元纂輯《經籍纂詁》,更把一切古訓詁都搜集排列,看作有同等的參考作用。

搜集古訓詁來作治古書的根據,這是清儒的一個基本方法。迷信《說文》固是可笑;但輕視古訓詁而空談義理,更是可笑了。方東樹最愛談義理,但他自己實在不曾明白他所謂“義理”是什么東西。義理應該分兩層說:一是古經的意義,一是后人的見解。

清代學者略有點歷史的眼光,故能指出宋儒用主觀見解來說古經的毛病。我們也應該認清楚:治古書是要依據古訓詁的;古訓詁有不完全之處,我們應該用精密的歸納比較,求出古書的意義。

我們不可認后人的主觀見解為古書的義理。方東樹的根本毛病即在于誤認宋儒的義理為“直與孔曾思孟無二”。這種完全缺乏歷史眼光的成見是不配批評清儒的方法的。

其實,方東樹最痛恨的還是清儒(尤其是戴學)對于理學的態度。清學反抗宋明的“心學”“理學”;顧炎武在《日知錄》里屢引戴震的話,排斥傳心之學;閻若璩在《古文尚書疏證》里指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話是出于“道經”,更動搖了心學的根據與權威。方東樹大抱不平,發為駁論道:

夫所惡于禪學即心是道者,謂其專事明心,斷知見,絕義理,用心如墻壁,以徼幸于一旦之灑然證悟。若夫圣人之教,兢業以持心,又精擇明善以要于執中,尚有何病?……愚嘗反復究思之,無論偽古文足信與否,……只此二語即出于巷說里諺,亦當平心審諦,斷然信其精粹無疵,不詭于道,足以質古圣而無疑。

這是何等堅強的信仰!這樣盲目的信仰往往能阻礙他對于反對派的了解。例如他說:

大抵考證家用心尚粗粗,故不喜言心,言性,言理,言道。又會有禪學心學之歧,為其藉口。此中是非雜糅,如油著面,本不易明。戴氏(震)、顧氏(炎武)以言心為墮禪,論雖滅裂,猶實有其害。近漢學家以致知窮理為墮禪,則直是亂道。不知禪之失政在不求心窮理,而禪之妙亦政在不許求心窮理。才一求心窮理,便非禪。……今漢學家咎程朱以言心言理墮禪,豈知程朱是深知禪之害在不致知窮理,故以致知窮理破彼學而正吾學之趨耶?

說考證家“用心尚粗粗,故不喜言心”,這真是冤枉。考證家最肯用心而不高興言心;普通的理學家卻是天天言心而不肯用心。方氏又說漢學家以致知窮理為墮禪,這話也有點冤枉。

漢學家不但不反對致知窮理,并且正是實行致知窮理。不過他們要致的不是那不學而知的良知,要窮的也不是那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

最冤枉的是方東樹說“漢學家厲禁言理”。這幾乎是無的放矢的議論。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說“理”字最多,何嘗厲禁言理?不過戴氏談的理不合方氏的脾胃,故方氏說此書“囗囗乖違,毫無當處”(中之上,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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