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反理學時期(12)
書名: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三)作者名: 胡適本章字數: 4941字更新時間: 2016-11-02 21:39:27
自宋以來,儒者多剽竊釋氏之言之精者,以說吾圣人之遺經。其所謂學,不求之于經,而但求之于理;不求之于故訓典章制度,而但求之于心。好古之士雖欲矯其非,然僅取漢人傳注之一名一物而輾轉考證之,則又煩細而不能至于道。于是乎有漢儒經學,宋儒經學之分:一主于故訓,一主于義理。先生(戴震)則謂義理不可舍經而空憑胸臆,必求之于古經。求之古經而遺文垂絕,今古懸隔,然后求之故訓。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圣人之義理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義理非他,存乎典章制度者也。……義理不存乎典章制度,勢必流入于異學曲說而不自知(以上一段是刪節戴震的《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故其為學,先求之于古六書九數,繼乃求之于典章制度;以古人之義,釋古人之書,不以己見參之,不以后世之意度之;既通其辭,始求其心,然后古圣賢之心不為異學曲說所汩亂。蓋孟荀以還所未有也。(《事略狀》)
他這樣稱頌戴震,又自稱“自附于私淑之末”,所以我們可以叫他做戴學的信徒。他在《戴東原先生事略狀》的末段又說:
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實事在前,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既可別持一說以為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為是也。如義理之學,是也。故于先生(戴震)之實學,詮列如右。而義理固先生晚年極精之詣,非造其境者,亦無由知其是非也。其書具在,俟后人之定論云爾。
看這一段,可知凌廷堪也不很能賞識戴震的哲學。但他在這里雖然這樣說,他卻也不肯輕視戴學的哲學方面;他承認這是戴氏晚年極精的造詣。凌廷堪一生的大著作是他的《禮經釋例》,創始于1787,成于1808,即他病死的前一年。
他專治《儀禮》,用二十二年的工夫來做成這部最有條理的書。這是他的“實學”;同時他的實學也就不能不影響他的“義理”之學,——他的哲學。他的哲學是從戴學出來的,受了戴震論性和理欲的影響,而終歸到他最專治的禮,所以成為他的《復禮論》。
凌廷堪有《復禮》三篇,阮元(《次仲凌君傳》,《研經室》二集,四,二九)。稱為“唐宋以來儒者所未有”。“復禮”二字,見于《論語·克己復禮》一章。
馬融訓“克己”為“約身”;宋儒始解己字為私欲;清儒毛奇齡、李塨、戴震都不贊成私欲之訓。阮元、凌廷堪等推衍毛戴之說,說的更完備。凌廷堪列舉《論語》用“己”字的話十余條,證明《論語》中沒有把“己”字作私欲解的。他說:
克已即修身也。故“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直云修,不云克。《中庸》云,“非理不動,所以修身。”動實兼視,聽,言三者;與《論語》顏淵請問其目正相合,辭意尤明顯也。(引見阮元:《研經室》一集,八)
“克己復禮”即是“非禮勿動”等事,即是用禮來約身修身。凌廷堪的《復禮》三篇即是擴充這個意思,用禮來籠罩一切。
《復禮下》說:
圣人之道,至平且易也。《論語》記孔子之言備矣,但恒言禮,未嘗一言及理也。……彼釋氏者流,言心言性,極于幽深微眇,適成其為賢知之過。圣人之道不如是也。其所以節心者,禮焉爾,不遠尋夫天地之先也。其所以節性者,亦禮焉爾,不侈談夫理氣之辨也。是故冠昏飲射有事可循也,揖讓升降有儀可按也,籩豆鼎俎有物可稽也。使天下之人少而習焉,長而安焉;其秀者有所憑而入于善,頑者有所檢束而不敢為惡;上者陶淑而底于成,下者亦漸漬而可以勉而至。圣人之道所以萬世不易者,此也。圣人之道所以別于異端者,亦此也。
后儒熟聞夫釋氏之言心言性極其幽深微眇也,往往怖之,愧圣人之道,以為弗如;于是竊取其理氣之說而小變之,以鑿圣人之遺言,曰:“吾圣人固已有此幽深微眇之一境也!”復從而辟之,曰:“彼之以心為性,不如我之以理為性也!”嗚呼,以是為尊圣人之道,而不知適所以小圣人也!以是為辟異端,而不知陰入于異端也!誠如是也,吾圣人之于彼教,僅如彼教“性”“相”之不同而已矣。(佛家宗有性相之分,如三論宗是性宗,瑜伽宗是相宗。性與相之別,即個性與共相之別。凌氏此言,他自己雖不以為然,其實很有意思。禪宗是“性宗”的極端,他的精神和方法都是個性的,主觀的。妙悟頓覺,全靠自得,自證。北宋的理學拈出一個“理”字,便是針對那純粹個人的禪宗下一種醫藥。理是共相,認識雖由于個人,而可有客觀的印證。故在哲學史上,禪學之于理學,確是“性相之不同”;正如陸王之于程朱,也是“性相之不同”,又正如宋學之于清學,也還是一種“性相之不同”也。)烏足大異于彼教哉?……
顏淵大賢,具體而微,其問仁與孔子告之為仁者唯禮焉爾。仁不能舍禮但求諸理也。……蓋求諸理必至于師心,求諸禮乃可以復性也。……
我們看這一篇,可以看出戴震攻擊理學的影響;不過戴氏打倒“理”之后,要用一個能辨察事情分別是非的智慧來替他,而凌氏則想撇開那“遠尋夫天地之先,侈談夫理氣之辨”的理學,而回到那節心節性的禮:這一點是他們兩人的思想的基本區別。
但凌氏不是一個“煩細”的學者;他是一個能綜合貫通的思想家,能夠組成一種自成系統的“禮的哲學”。
他說:
夫性具于生初,而情則緣性而有者也。性本至中,而情則不能無過不及之偏。非禮以節之,則何以復其性焉?父子當親也,君臣當義也,夫婦當別也,長幼當序也,朋友當信也:五者根于性者也,所謂人倫也。而其所以親之,義之,別之,序之,信之,則必由乎情以達焉者也。非禮以節之,則過者或溢于情,而不及者則漠然遇之。故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其中節也,非自能中節也,必由禮以節之。故曰:“非禮何以復其性焉?”……(《復禮》上)
這一篇須參看他的《好惡說》,方才可以明白他的話雖像老生常談,其實有點獨到之處。《好惡說》云:
好惡者,先王制禮之大原也。人之性受于天。目能視則為色,耳能聽則為聲,口能食則為味,而好惡實基于此。節其太過不及,則復于性矣。《大學》言好惡,《中庸》申之以喜怒哀樂。
蓋好極則生喜,又極則為樂;惡極則生怒,又極則為哀。過則佚于情,反則失其性矣。先王制體以節之,懼民之失其性也。然則性者好惡二端而已矣。……
人性初不外乎好惡也。……好惡生于聲色與味,為先王制禮節性之大原。……蓋喜怒哀樂皆由好惡而生;好惡正,則協于天地之性矣。……
此篇文甚長,大旨只是說“性者,好惡二端而已矣”。他詳引《大學》各節來證明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一項不靠“好惡”二端。恰巧《大學》“誠其意”以下各節,每一節都提到“好惡”。他用這一個意思竟把一部《大學》說的很貫串了(其言甚辯,看原文)。如云:
“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災必及乎身。”《大學》“性”字只此一見,即好惡也。
他說《大學》《中庸》雖不說“禮”,但都是“釋禮之書”,因為這二書說好惡與喜怒哀樂,都是制禮的大原。所以《復禮中》說:
蓋修身為平天下之本,而禮又為修身之本也。后儒置子思之言不問,乃別求所謂仁義道德者;于禮則視為末務,而臨時以一“理”衡量之,則所言所行不失其中者鮮矣。
他又有《慎獨說》,引《禮器》“君子慎其獨也”一段來和《大學》、《中庸》說“君子慎其獨也”二段,證明慎獨只是“禮之內心精微,皆若有威儀臨乎其側;雖不見禮,如或見之”,而不是什么“獨坐觀空”的心學。
這樣的說法,把宋儒加在《大學》《中庸》上面的那一層幽深微眇的朱漆描金都剝的干干凈凈,仍回到一種平易無奇的說法。這種“剝皮”方法固然是很痛快的,而且是很有歷史意味的。
然而這種說法可以成為一種很好的經說,而不能成為一種很好的哲學。我們可以承認“性者,好惡二端而已”,但仍未必能承認“禮之外別無所謂學”的結論。
凌廷堪因為人的好惡有太過,有不及,所以要用禮來籠罩一切,要使
天下無一人不囿于禮,無一事不依于禮,循循焉日以復其性而不自知也。(《復禮》上)
這是不可能的事。古代的“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如今都到那里去了?古代所謂禮,乃是貴族社會的禮;古代生活簡單,貴族多閑暇,所以不妨行那繁瑣的禮儀,不妨每一飲酒而要賓主百拜。
但后世封建制度推翻之后,那“閑暇”的階級不存在了,那繁瑣的禮儀便也不能存在了。春秋戰國之間,士大夫還斤斤爭論禮儀的小節,很像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檀弓》記“曾子襲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的一段可以為證。
漢室成立之后,屠狗殺豬的無賴可以封侯拜將,賣唱賣藝的伎女可以做皇后王妃,于是向來的貴族階級的繁瑣禮儀都被那班“酒酣拔劍砍柱”的新貴族們一齊丟開了。我們生當漢興二千年之后,還能妄想“天下無一人不囿於禮,無一事不依于禮”嗎?
況且,即使我們承認人們用情太過或不及是一件不好的事,我們仍不能承認禮為矯正這種過與不及的好工具,更不能承認古代的禮為矯正的工具。我們不記得孔子遇舊館人之喪的故事嗎?他那時“遇于一哀而出涕”,難道還要忍住眼淚,先查查《禮經》,看是應該“拭淚”或“抆淚”嗎?過情與不及情,乃是人們的常情;矯正的工具不在幾部古《禮經》,而在一個能隨時應變的智慧。《禮運》說的好:
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
這是很平允的話。有了能隨時應變,因地制宜的智慧,人們自能制作應付新境地的方式,正不必拘守那久已不適用的古禮,也不必制定死板的新禮來拘束后人。戴震論“仁義禮智”一條,有云:
就人倫日用,究其精微之極致,曰仁,曰義,曰禮;合三者以斷天下之事,如權衡之于輕重,于仁無憾,于禮義不愆,而道盡矣。(《疏證》三六)
這是智的作用。戴震又說:
禮者,至當不易之則。……凡意見少偏,德性未純,皆己與天下阻隔之端。能克己以還其至當不易之則,斯不隔于天下。……圣人之言,無非使人求其至當,以見之行。求其至當,即先務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學也。(《疏證》四二)
這樣教人“先務于知”,“求其至當,以見之行”,這是真正戴學。凌廷堪不懂得戴學“重知”之意,用禮來籠罩一切,所以很失了戴學的精神。如《復禮中》說:
若舍禮而別求所謂道者,則杳渺而不可憑矣。……格物者,格此也。《禮器》一篇,皆格物之學也。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終身不能盡識者矣。蓋必先習其器數儀節,然后知禮之原于性:所謂致知也。知其原于性,然后行之出于誠,所謂誠意也。……
我們試舉這一段話來比較戴震說的“舉凡天地人物事為,求其必然不可易”(《疏證》十四),便可以知道凌廷堪只是一個禮學專家,雖是戴學信徒,而決不能算作戴學傳人了。
與凌廷堪同時的有一位揚州學者焦循(字里堂,江都縣人,生于1763,死于1820),也是一個稍能跳出樸學的圈子而做點有系統的思想的人。他著有《易通釋》《論語通釋》《孟子正義》《雕菰樓文集》等書。他精通算學,在當日算得一位算學大家;他著有算學書多種(看阮元作的傳)。他的哲學思想散見于《論語通釋》《孟子正義》及《文集》之中。他生平最佩服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他的《論語通釋》即是仿那書做的。他自己說:
循讀東原戴氏之書,最心服其《孟子字義疏證》。說者分別漢學、宋學以義理歸之宋。宋之義理誠詳于漢;然訓故明,乃能識羲、文、周、孔之義理(此泛論《周易》,故如此說)。
宋之義理仍當以孔子之義理衡之,未容以宋之義理即定為孔子之義理也。(《寄朱休承學士書》)
他又說戴震
生平所得,尤在《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所以發明理道情性之訓,分析圣賢老釋之界,至精極妙。(《國史儒林文苑傳議》)
他又說:
《孟子字義疏證》于理道天命性情之名,揭而明之如天日。(《論語通釋自序》)
他曾作《讀書三十二贊》,其一贊《孟子字義疏證》云:
性道之譚,如風如影。先生明之,如昏得朗;先生疏之,如示諸掌。人性相近,其善不爽。惟物則殊,知識罔罔,仁義中和,此來彼往。各持一“理”,道乃不廣。以理殺人,與圣學兩。
我們看這些話,可以明白焦循受的戴學的影響了。
當時有上元戴衍善說戴震臨死時道:“生平讀書,絕不復記。到此方知義理之學可以養心。”這話本是一種誣蔑的傳說,最無價值。但當時竟有人相信這話,所以焦循做《申戴篇》,替戴氏辯誣,說:
其所謂義理之學可以養心者,即東原自得之義理,非講學家“西銘”“太極”之義理也。
這種傳說本不足辯;但這也可見焦循不藐視“義理”。他曾著《辨學篇》,說當日的學者治經著書約有五派:
一曰通核,二曰據守,三曰校讎,四曰摭拾,五曰叢綴。
他最恨的是據守,最崇拜的是通核。他說通核一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