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反理學時期(11)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三)
- 胡適
- 4695字
- 2016-11-02 21:39:27
戴氏所以能超出當日無數“襞績補苴”的考核家而自成一個哲學家,正因為他承受了清初大師掊擊理學的風氣;正因為他不甘學萬斯同的“予惟窮經而已”的規避態度,而情愿學顏元“程朱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的攻擊態度。
段玉裁雖然終身佩服戴氏,但他是究竟崇拜程朱的人;他七十五歲(1809)作《朱子小學恭跋》(《經韻樓集》卷八,十三~十五頁),自恨“所讀之書又喜言訓故,考核,尋其枝葉,略其本根;老大無成,追悔已晚”;又說朱子此書“集舊聞,覺來裔,……二千年賢圣之可法者,胥于是乎在”。怪不得他不能了解戴震的哲學了。
戴震同時有一位章學誠(1738~1801),是一個很有見解的人,他頗能了解戴氏的思想。他說:
凡戴君所學,深通訓詁,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時人方貴博雅考訂,見其訓詁名物有合時好,以為戴之絕詣在此。及戴著《論性》《原善》諸篇,于天人理氣,實有發先人所未發,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是固不知戴學者矣。(《朱陸篇書后》)
章學誠最佩服他的老師朱筠;但這段話卻正是為朱筠等人而發的。章氏也是崇拜朱子的,故他雖能賞識戴氏《原善》《論性》諸篇,卻不贊成他攻擊朱子。他說戴學本出于朱學,不當“飲水而忘源”。他作《朱陸篇》說明這一個意思:
……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后起者也。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于陸王之末流,思想更深于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后生矣。
這一段贊揚戴震最平允。他說朱學的傳授,也很有理:
朱子求“一貫”于“多學而識”,寓約禮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勉齋(黃干)、九峰(蔡沈),再傳而為西山(真德秀)、鶴山(魏了翁)、東發(黃震)、厚齋(王應麟),三傳而為仁山(金履祥)、白云(許謙),四傳而為潛溪(宋濂)、義烏(王祎),五傳而為寧人(顧炎武)、百詩(閻若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已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
生乎今世,因聞寧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即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無如其人慧過于識,而氣蕩乎志,反為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
章氏說戴學出于朱學,這話很可成立。但出于朱學的人難道就永遠不可以攻擊朱學了嗎?這又可見章學誠被衛道的成見迷了心知之明了。他又說:
夫實學求是,與空談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經易失,如天象之難以一端盡也。歷象之學,后人必勝前人,勢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貶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遺法也。今承朱氏數傳之后,所見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遺緒,是以后歷而貶羲和也。
這也是似是而實非的論調。新歷之密可以替代舊歷之疏,我們自然應該采用新歷。但是,假使羲和的權威足以阻止新歷的采用與施行,那就非先打倒羲和,新歷永無采用的希望了。顏李之攻程朱,戴學之攻朱學,只因為程朱的權威太大,舊信仰不倒,新信仰不能成立。我們但當論攻的是與不是,不當說凡出于朱的必不應攻朱。
同時,還有一位學者翁方綱(1733~1818),他對于戴震的考訂之學表示熱烈的崇拜,但對于他的哲學卻仍是盲目的反對。
翁方綱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書法大家;但他無形中受了時代潮流的影響,對于金石文字很做了一點考訂的功夫,成績也不算壞。他作了九篇考訂論,頗能承認顧棟高、惠棟、江永、戴震、金榜、段玉裁諸人的成績。
有一次,戴震與錢載(字萚石,是當時的一個詩人)爭論,錢載排斥考訂之學,罵戴震破碎大道,——這件事也可見當時對考據訓詁之學的反動,——翁方綱作書與程晉芳,為錢戴兩人調解。書中說:
籜石謂東原破碎大道;籜石蓋不知考訂之學,此不能折服東原也。詁訓名物,豈可目為破碎?學者正宜細究考訂詁訓,然后能講義理也。
宋儒恃其義理明白,遂輕忽《爾雅》、《說文》,不幾漸流于空談耶?……今日錢戴二君之爭辯,雖詞皆過激,究必以東原說為正也。……(《復初齋文集》七,二○)
這話幾乎是偏向戴學的人說的了。然而他雖然說“考訂詁訓然后能講義理”,他卻只許戴震講考訂,而不許他講義理。這種不自覺的矛盾最可以考見當時的學者承認考訂之學本非出于誠意,只是盲從一時的風尚。
當他們替考訂學辯護時,他們也曾說考訂是為求義理的。及至戴震大膽進一步高談義理,他們便嚇壞了。翁方綱有《理說》一篇,題為《駁戴震作》,開端就說:
近日休寧戴震一生畢力于名物象數之學,博且勤矣,實亦考訂之一端耳。乃其人不甘以考訂為事,而欲談性道以立異于程朱。
這就是戴震的罪狀了!考訂只可以考訂為目的,而不可談義理:這是當時一般學者的公共心理。只有戴震敢打破這個迷信,只有章學誠能賞識他這種舉動。朱筠、翁方綱等都只是受了成見的束縛,不能了解考訂之學的重大使命。
翁方綱駁戴震說“理”字,也很淺薄。他說戴震:
言理力詆宋儒,以謂理者密察條析之謂,非性道統挈之謂。反目朱子“性即理也”之訓,謂入于釋老真宰真空之說。……其反覆駁詰牽繞諸語,不必與剖說也。惟其中最顯者,引經二處,請略申之。
一引《易》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試問《系辭傳》此二語非即性道統挈之理字乎?……
再則又引《樂記》,“天理滅矣”。此句“天理”對下“人欲”,則天理即上所云“天之性也”,正是“性即理也”之義。而戴震轉援此二文,以謂皆密察條析之理,非性即理之理,……可謂妄矣。
夫理者,徹上徹下之謂;性道統挈之理,即密察條析之理,無二義也。……假如專以在事在物之條析名曰理,而性道統挈處無此理之名,則《易·系辭傳》、《樂記》二文先不可通矣。吾故曰,戴震文理未通也。……(《復初齋文集》七,十九)
戴震引《系辭傳》在《孟子字義疏證》第一條,引《樂記》在第二條,讀者可以參看。他釋“天下之理”為“天下事情,條分縷晰”;他釋“天理”為“天然之分理”,引《莊子》“依乎天理”為證。這種解說,本可以成立。翁氏習慣了“渾然一體而散為萬事”的理字解,故絕對不能承認戴震的新解說。
這班人的根本毛病,在于不能承認考訂學的結果有修正宋儒傳統的理學的任務。若考訂之學不能修正義理的舊說,那又何必要考訂呢?翁方綱的九篇《考訂論》,篇篇皆歸到“考訂之學以衷于義理為主”一句話(《復初齋文集》七,六~十八)。他說:
學者束發受書,則誦讀朱子《四書章句集注》;迨其后用時文取科第,又厭薄故常,思騁其智力,于是以考訂為易于見長。其初亦第知擴充聞見,非有意與幼時所肄相左也。
既乃漸騖漸遠而不知所歸,其與游子日事漂蕩而不顧父母妻子者何異?考訂本極正之通途,而無如由之者之自敗也。則不衷于義理之弊而已矣。
這樣看來,“義理”原來只是《章句集注》里的義理;不合這種義理,便等于游子不顧父母妻子。怪不得翁方綱一流人決不會了解戴震的哲學了。
同時,還有一位姚鼐(1732~1815),是一個古文家;曾從戴震受學,稱他為“夫子”,戴震不受,說:“仆與足下無妨交相師。”后來姚鼐竟變成一個排擊考據學的人,他主張:
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據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凡執其所能為而呲其所不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為善。(《復秦小峴書》)
大抵近世論學,喜抑宋而揚漢。吾大不以為然。正由自奈何不下腹中數卷書耳。吾亦非謂宋賢言之盡是;但擇善而從,當自有道耳。(《惜抱尺牘》,小萬柳堂本)
這些話還算平易。但姚鼐實在是一個崇信宋儒的人,故不滿意于戴學。他說:
宋之時,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經略有定說;元明因之,著為功令。當明佚君亂正屢作,士大夫維持綱紀,明守節義,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論學之效哉!(《贈錢獻之序》)
反對宋學的人,如費密、顏元等,都說明朝亡于理學;然而姚鼐替理學辯護,卻說宋學之效能“使明久而后亡”。這都是主觀的論斷,兩面都像可以成立,便是兩面都不能成立。姚鼐晚年最喜歡提倡宋儒的理學,如他說:
士最陋者,所謂時文而已,固不足道也。其略能讀書者,又相率不讀宋儒之書;故考索雖或廣博,而心胸嘗(常?)不免猥鄙,行事嘗(常?)不免乖謬。愿閣下訓士,雖博學強識固所貴焉,而要必以程朱之學為歸宿之地。(《尺牘》五,七)
他在1808年還有“內觀此心,終無了當處,真是枉活八十年也”之嘆(《尺牒》六,二八)。所以他晚年又常學佛,并且吃齋,自稱“其間頗有見處”(《尺牘》五,二〇)。這樣的人怪不得要攻擊戴學了。他常有不滿意于戴震的話,如說:
戴東原言考證豈不佳,而欲言義理以奪洛閩之席,可謂愚妄不自量之甚矣!(《尺牘》六)
他本去考量戴氏講的“義理”究竟是怎樣的,卻先武斷戴氏不配講義理,這豈不是“愚妄”嗎?
他又說:
宋程朱出,實于古人精深之旨所得為多;而其審求文辭往復之情,亦更為曲當。……而其生平修己立德,又實足以踐行其所言,而為后世之所向慕。……
今世學者乃思一切矯之,以專宗漢學為至,以攻駁程朱為能;倡于一二專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為學術之害。……博聞強識,以助宋君子之所遺,則可也;以將跨越宋君子,則不可也。(《復蔣松如書》)
為什么不可跨越宋儒呢?姚鼐的答案真妙:
儒者生程朱之后,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程朱言或有失,……正之,可也。正之而詆毀之,訕笑之,是詆訕父師也。且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與程朱爭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此殆未可以為偶然也。(《再復簡齋書》)
程晉芳說詆毀宋儒的要得罪于天;姚鼐說詆毀程朱的要“為天之所惡,身滅嗣絕”。可怕呵!程朱的權威真可怕啊!
然而這種衛道的喊聲卻也可以使我們懸想當時程朱的權威大概真有點動搖了。反對的聲浪便是注意的表示。顏李攻擊程朱,程朱的門下可以不睬他們。
如今他們不能不睬戴震的攻擊了。程晉芳、章學誠、姚鼐出來衛道,便可見正宗的理學有動搖的危險,有不能不抵御的情勢了。章學誠的說話更可以表示戴學的聲勢的浩大。他說:
攻陸王者出偽陸王,其學猥陋,不足為陸王病也。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力深沉,……世有好學而無真識者,鮮不從風而靡矣……故趨其風者,未有不以攻朱為能事也。非有惡于朱也,懼其不類于是人即不得為通人也。(《朱陸篇》)
他又說:
至今徽歙之間自命通經服古之流,不駁朱子,即不得為通人。而誹圣誹賢,毫無顧忌,流風大可懼也。(《朱陸篇書后》)
章氏作書后時,自言“戴君下世今十余年”。十余年的時間,已有“流風大可懼”的警言,可見戴學在當日的聲勢了。
方東樹在十九世紀初期作《漢學商兌》(見下文),曾說;
……后來戴氏等曰益寖熾;其聰明博辨既足以自恣,而聲華氣焰又足以聳動一世。于是遂欲移程朱而代其統矣。一時如吳中、徽歙、金壇、揚州數十余家,益相煽和,則皆其衍法之導師,傳法之沙彌也。(《漢學商兌》,未刻本下,二八)
這話可與章學誠的話互相證明。戴震死于1777,《漢學商兌》作于1826。這五十年中,戴學確有浩大的聲勢。但那些“衍法的導師,傳法的沙彌”之中,能傳授戴震的治學方法的,確也不少;然而真能傳得戴氏的哲學思想的,卻實在不多,——幾乎可說是沒有一個人。
大家仍舊埋頭做那“襞績補苴”的細碎功夫,不能繼續做那哲學中興的大事業。雖然不信仰程朱理學的人漸漸多了,然而戴震的新理學還是沒有傳人。
戴震死后六年(1783),他的同鄉學者凌廷堪(字次仲,歙縣人,1755~1809)到北京。凌廷堪也是一個奇士;他生于貧家,學商業,到二十多歲才讀書做學問。
1781年,他在揚州已知道他的同鄉江永、戴震的學術了;他到了北京,方才從翁方綱處得著《戴氏遺書》;過了幾年,他又從戴震的學友程瑤田處得知戴氏作學問的始末。從此以后,他就是戴學的信徒了。
他曾作一篇《戴東原先生事略狀》,敘述戴氏的學問,最有條理;戴震的許多傳狀之中,除了洪榜做的《行狀》,便要算這一篇最有精采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