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八大家(大全集)
- 《唐宋八大家 大全集》編委會編著
- 3227字
- 2021-02-23 11:42:44
為君難論上
這是一篇論述君王用人之術的文章,分上下兩論,做于仁宗慶歷二年。時值權相夏竦當政,仁宋對其信賴有加,歐公因作此文為諷諫。
文章開篇即亮明觀點,提出“為君之難,難于用人”的看法,為什么這么說呢?作者在文章的中間部分對此進行了闡述,指出用人之難,難在只有“任專”、“信篤”、才能、“盡其材”,但“專信一人”又易導致“拒絕群議”,并舉出兩個事例加以證實。至此作者的觀點似乎已經很明確,即反對“專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作者在結尾部分又舉出兩例因“專信”而獲“大治”的史事。那么,“專信”到底好也不好,要也不要?對此,作者很快就給出答案,“專信”須”令出”、“事行”是否使“民從”、“民便”為準。這也是作者真正的觀點和本文論述的主旨。
這篇文章從結構來講,構思精巧細致,論述層層深入,有“老筍褪皮”之妙。全文以三分之二的篇幅講述“專信”的危害,而將真正的觀點以數語帶出,讓人有乾坤倒懸之感。
但此文以內容而言,所舉事例不夠嚴謹,缺乏說服力。因為從史實而言,慕容垂乃前燕歸降之人,符堅對他何曾至“專信”程度!而石敬瑭之叛變更是早有蓄謀,豈會因一言而廢之。因此,所舉之例實不足當作者高論。
此外,因作者的構思過于精致,使得文章斧鑿之痕甚重,行文過于刻板,體現不出論述文應有的縱橫開合的氣勢。這一點尤可與蘇東坡之文參看。
【原文】
語曰為君難者,孰難哉?蓋莫難于用人。
夫用人之術,任之必專,信之必篤,然后能盡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專,則不復謀于人而拒絕群議,是欲盡一人之用,而先失眾人之心也。信之欲篤,則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審事之可否,不計功之成敗也。夫違眾舉事,又不審計而輕發,其百舉百失而及于禍敗,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敗非,則又從而贊之,以其違眾為獨見之明,以其拒諫為不惑群論,以其偏信而輕發為決于能斷,使后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禍敗,則雖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嘆也!
前世為人君者,力拒群議,專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禍敗者多矣,不可以遍舉,請試舉其一二。
昔秦苻堅地大兵強,有眾九十六萬,號稱百萬,蔑視東晉,指為一隅,謂可直以氣吞之耳。然而舉國之人,皆言晉不可伐,更進互說者,不可勝數。其所陳天時人事,堅隨以強辨折之。忠言讜論,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聽;太子宏、少子詵至親之言也,不聽;沙門道安,堅平生所信重者也,數為之言,不聽。惟聽信一將軍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內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圣慮。”堅大喜曰:“與吾共定天下者,惟卿爾!”于是決意不疑,遂大舉南伐。兵至壽春,晉以數千人擊之,大敗而歸。比至洛陽,九十六萬兵,亡其八十六萬。堅自此兵威沮喪,不復能振,遂至于亂亡。
近五代時,后唐清泰帝患晉祖之鎮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議欲徙之于鄆州。舉朝之士皆諫,以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與謀樞密直學士薛文遇,問之以決可否。文遇對曰:“臣聞作舍道邊,三年不成。此事斷在陛下,何必更問群臣。”帝大喜曰:“術者言我今年當得一賢佐,助我中興,卿其是乎?”即時命學士草制,徙晉祖于鄆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后六日而晉祖反書至,清泰帝憂懼,不知所為,謂李崧曰:“我適見薛文遇,為之肉顫,欲自抽刀刺之。”崧對曰:“事已至此,悔無及矣。”但君臣相顧,涕泣而已。
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議專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是以致禍敗亂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堅欲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為賢佐,助我中興,可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也。
或有詰予曰:“然則用人者,不可專信乎?”應之曰:“齊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諸葛亮,可謂專而信矣,不聞舉齊、蜀之臣民非之也。蓋其令出而舉國之臣民從,事行而舉國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專任而不貳也。使令出而兩國之人不從,事行而兩國之人不便,則彼二君者,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眾心而斂國怨乎?”
【譯文】
人們都說當一個國君很難,難在什么地方呢?大概最難莫過于用人了。
用人的方法在于,任用必須專一,信任必須深厚,這樣才能充分發揮他的才干,進而與他共同成就一番事業。而過于信任可能帶來的問題是,想專一地任用某個人,便不再同其他人商量問題,拒絕接受群臣的建議,這是要發揮一個人的作用,卻先失去眾人的擁護。對某個人信任深厚,便一切事情都毫不懷疑,而且非這樣做不可,這是不仔細研究事情能否行得通,不考慮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違背眾人的意愿行事,又不仔細研究便輕率地采取行動,每一舉動都失誤,最后導致禍亂敗亡,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也有僥幸成功的,人之常情總是認為成功的就對,失敗的就錯,這樣往往會順從僥幸成功的人并且贊揚他,把他違背眾人意愿當做有獨見之明,把他拒絕接受別人的意見當做不因不同的見解而動搖,把他偏聽偏信輕舉妄動當做敢于決斷。假使后代的國君羨慕以上三種情況,希望自己也能如此,一旦因為這樣用人而招致國破家亡,那么即使后悔也來不及了。這是很可悲又可嘆的事啊!
前代國君,由于竭力排斥群臣的議論,專門信用一人,而不能及早醒悟,最后導致禍亂敗亡的事例很多。不可能一一列舉,試舉出其中一兩件。
前秦君主苻堅,所占地盤廣大,兵馬強壯,擁有九十六萬人的軍隊,號稱百萬,蔑視南方的東晉政權,將其視為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認為簡直一口氣就可以把它吞下。然而前秦全國的人都說不能攻打東晉,多次進言勸阻的人數不勝數。大家所陳述的天時人事等理由,都被苻堅一一以滔滔不絕的雄辯之詞駁斥,使得持忠誠正直言論的下屬都沮喪委屈地離去。如王猛、苻融等老成持重的話,他不聽;太子苻宏、少子苻詵等至親骨肉的話,也不聽;佛門高僧道安,是苻堅平生信任看重的人,數次向他進言,也不聽。只聽信一位叫慕容垂的將軍的話。慕容垂說:“陛下擁有超凡的智慧,自己就能決斷,用不著廣泛訪求朝臣的意見,來擾亂你的思路。”苻堅聽了他的話大為高興說:“與我共同平定天下的,只有你了。”于是打定主意不再猶豫,開始大舉進攻南方的東晉。軍隊到了壽春,東晉僅以數千人的軍隊迎擊,便令苻堅大敗而歸,等回到洛陽的時候,九十六萬兵將已經損失了八十六萬。苻堅從此軍威喪失,再也不能重振旗鼓,最終導致國家禍亂敗亡。
近世五代時期,后唐清泰帝擔心晉高祖石敬瑭鎮守太原,所處之地靠近契丹,會倚仗其強大的兵力而專橫跋扈,商議要把他調到鄆州。朝廷的士大夫紛紛進諫,認為不能這樣做。清泰帝下定決心,一定要將他調走,連夜召見經常與他商議事情的樞密直學士薛文遇,問他的意見,以便作出最后的決定。文遇回答說:“我聽說過,在路邊蓋房子,三年也蓋不成。這件事是由您來決斷,何必再問群臣?”清泰帝大為高興,說:“算命的人說我今年該得到一位賢良的輔佐,幫助我重振帝業,你是這個人吧?”于是馬上命令學士起草詔書,將晉高祖調到鄆州。第二天早晨宣讀詔書時,滿朝文武大臣都驚慌失色。六天后晉高祖反叛的文書到了,清泰帝憂愁恐懼,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對李崧說:“剛才我碰見薛文遇,氣得渾身發抖,真想拔刀殺死他。”李崧回答說:“事情已到這個地步,后悔也來不及了。”君臣兩人只有相對流淚罷了。
由此說來,能夠極力排斥群臣議論,專門寵幸某一個人,沒有像這兩位國君這樣果斷的了,而因此導致的禍亂敗亡,也沒有人比得上這兩位國君的慘狀。但在苻堅希望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把薛文遇當做協助他中興的賢良輔佐的時候,可以說面臨禍亂的國君,都認為自己專寵的人是賢臣。
也許有人會責問我:既然這樣,那么用人的人就不應該專誠信任某一個人了嗎?我的回答是:當年齊桓公任用管仲,蜀先主任用諸葛亮,可以說得上是專心一意而深信不疑了,但沒聽說齊、蜀兩國有臣民非議。這是因為他們頒布的法令,全國臣民都樂于遵守;施行的政事,全國臣民都便于執行,因此桓公、先主能專一任用而沒有二心。假如他們頒布的法令,兩國的人都不愿意服從,施行的政事,兩國的人都不執行,那么這兩國的君主又怎么愿意專一任用,深信不疑,以至于失去眾人的擁護,招來對國家的怨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