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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譯文〕閨房記樂
我出生于乾隆癸未年,深冬十一月二十二日。時逢太平盛世,又生在官宦世家,居住于蘇州滄浪亭畔。上蒼對我的厚待,可謂到了極致。
蘇東坡詩云:“事如春夢了無痕。”倘若不將畢生所遇記敘下來,未免辜負了上天厚愛。想到《關雎》及《詩經》開篇,所以也把夫婦情事放于首卷,我亦遵照此次序,其余依次列就。慚愧的是,我年少失學,才疏學淺,不過記錄點滴實情實事,若要考究文法修辭,未免求全責備,無異于從污濁的鏡子里找尋光明。
我幼時與金沙于氏訂了婚約,可惜她八歲便夭折了。后來,我娶陳氏為妻。陳氏名蕓,字淑珍,是我舅父心余先生的女兒。陳氏天生聰穎明慧,牙牙學語時,旁人口頭傳授《琵琶行》,她聽罷便能背誦。陳氏四歲時,父親去世,只剩母親金氏、弟弟克昌,彼時家徒四壁。蕓長大后,擅長女紅,縫紉、刺繡技藝嫻熟,一家三口吃穿用度,都依靠她十指操勞來供養。后來,弟弟克昌求學識字,亦由她補貼學費,不曾缺漏。
有一天,蕓在書筐里偶然尋得一本《琵琶行》,因能背誦,便逐字逐句認起字來,自此開始識字。此后利用刺繡的閑暇讀書,漸漸通曉詩詞,也能吟詩作賦,曾寫下“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佳句。
我十三歲時,跟母親回娘家,和蕓相處融洽,得以讀到她的詩作。雖贊嘆她才思出眾,心里卻擔心福澤不深。然而,我的心思悉數傾注在她身上,片刻不能放下,便對母親說:“若為兒子選擇媳婦,非淑姐不娶。”母親也喜歡她的溫柔平和,立即摘下金戒指,交給她作為締結婚姻之約。彼時,是乾隆乙未年七月十六日。
這年冬天,蕓的堂姐出嫁,我又跟隨母親同往。蕓與我同齡,年長我十個月,自幼以姐弟相稱,盡管立下婚約,我仍喚她淑姐。
當時滿屋賓朋衣著鮮艷,唯獨蕓周身素淡,僅穿了一雙新鞋。這雙鞋刺繡精巧,做工不凡,詢問后得知是她自己所做。我才知道,她的蕙質蘭心,不僅在文墨上。蕓身形清瘦,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顧盼之間,神采奕奕。唯有兩顆牙齒微微外露,似乎算不上容顏傾城。但她卻獨有一種纏綿嬌柔的韻味,令人銷魂失魄。
我要了她的詩稿來讀,發現大多僅有一聯,或者是零星幾句,多數不是完篇。問及原因,她笑著說:“這些都是無師之作,但愿得一知己做我的老師,為我推敲、打磨成完稿。”我便戲謔地在她的詩簽上題詞“錦囊佳句”,不料蕓竟與李賀一樣英年早逝,我的題詞竟成了她短壽的伏筆。
當晚,我送親戚出城,返回時已更深人靜。我饑腸轆轆,打算找食充饑。老婢女傭拿出棗脯,我嫌太甜膩。蕓悄悄地拉我的衣袖,我跟著走進她的臥室,見屋里竟擺放著熱粥和小菜。
我高興地舉起筷子,正準備吃,忽然聽到蕓堂哥玉衡在門外大喊:“淑妹快來!”
蕓趕忙關閉房門,說:“我已經非常疲憊困乏,準備臥床休息了。”
玉衡徑直擠進門,看見我正要喝粥,斜眼看著蕓,笑道:“剛才我向你索要粥吃,你說沒有了,原來私藏起來專門招待你的夫婿呀?”
蕓窘迫至極,躲了起來,惹得全家上下哄然大笑。我也因此生氣,拉起老仆,就回家去了。
從此以后,我再去母親的娘家,蕓都刻意回避,我明白,她是怕落人笑柄。
到乾隆庚子年正月二十二日,洞房花燭之夜,我看見蕓消瘦依舊,掀開蓋頭,兩人相視而笑。喝罷合巹酒,并肩而坐,共進夜宵。我偷偷在桌握住她的手腕,手指溫暖而光滑,不禁怦然心動。我讓她吃東西,她說正在齋期,保持吃齋的習慣已經很多年。我暗自計算她開始吃齋的日期,正是我當年出痘的時候,想來是為我出痘揪心,方才開始吃齋持戒。因此,我笑著對她說:“如今,我肌膚光潔,沒有疾病損傷,淑姐能否從此開戒?”蕓掩藏笑意,微微點頭。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因二十三日是國忌日,不能奏樂歡慶,因此,我們在二十二日晚上就為姐姐辦喜宴。蕓在廳堂陪宴,我在洞房與伴娘相對飲酒、劃拳,屢戰屢敗,酩酊大醉,臥倒在床。醒來時,蕓已在晨起梳妝了。
當日,親朋好友紛紛登門賀喜,絡繹不絕,黃昏點燈后才開始奏樂慶祝。
二十四日凌晨,我作為新舅送新娘到婆家,次日凌晨三點才回家,已是燈殘人靜。我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看見隨嫁老婦正在床邊打盹兒,蕓已經卸了妝,尚未臥床,點著銀燭,低垂著頭,不知正在看什么書,格外出神專注。
我撫著她的雙肩,說:“連日來操辦婚禮,這樣辛苦,為何還如此孜孜不倦地讀書呢?”
蕓急忙回頭,站起身說:“方才正打算睡覺,無意間打開書櫥,看到此書,不知不覺讀得竟忘了倦意。《西廂記》聽來耳熟,直到今天才得以見到,作者才思斐然,不愧‘才子’之名,只不過文辭未免太過尖酸刻薄。”
我笑著說:“正因為他是才子,所以筆墨才這般尖刻。”
隨嫁老婦在旁催促我早睡,我讓她關門先回去。我與蕓并肩而坐,嬉戲調笑,恍如摯友重逢。我伸手探入她的胸懷,她的胸口怦怦然如小鹿亂撞,于是我俯身在她耳旁說:“淑姐為何心動若此,像舂米似的?”
蕓回眸淺笑,一縷情絲攝人心魄。我將蕓攬入懷中,芙蓉帳暖,共度良宵,渾然不覺東方泛白,天已破曉。
蕓新婦過門,起初十分沉默,從來不見生氣。與她說話,她只是微笑相對。待長輩恭敬有禮,與晚輩仆從相處融洽。處理家事井井有條,沒有絲毫失誤。每日晨曦初照,蕓便匆匆起身,像是有人催促似的。
我笑著說:“如今你我已結為夫婦,不似當初‘藏粥’,為何還怕人嘲笑?”
蕓答:“當初藏粥招待郎君,被傳為笑柄,現在不是怕人嘲笑,而是擔心公婆嫌惡新娘懶惰。”
我雖留戀她睡臥在旁的余溫,卻更贊嘆她的品德正直高尚,因此亦隨她早起。從此以后,我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恩愛之情無以言表。然而歡樂的時光飛逝,轉眼新婚已滿月。
當時,我父親稼夫公任職于會稽官府,專門派人接我,讓我投拜于杭州趙省齋先生門下。仰賴趙先生循循善誘,我今日能執筆寫作全受益于先生。
回來結婚前,我已與先生約好婚后立即回去繼續學業。聽聞這一消息,蕓心里悵然若失。我擔心蕓當眾垂淚,不料她強顏歡笑,勸勉我勤學,代我整理行裝,只是當晚神色稍有異樣。臨別,她悄聲對我說:“出門在外無人照顧,千萬保重。”
等到登上了船,解開纜繩,我四下環顧,此刻桃李爭妍,春光無限。夫妻好似同林鳥,我卻失了群獨自飛。剎那間,天地失色。
抵達學館后,父親便渡江而去。在外的時光度日如年,居住三月,如隔十年。蕓偶爾來信,總是兩問一答,多為勸勉之辭,余下盡是客套話,我心下怏怏不樂。每每院中風吹竹林,月上窗欞,便睹物思人,魂縈夢牽。先生知我情思,即刻致信我父親,并出十道題給我,讓我暫且歸家。我欣喜萬分,一如戍邊壯丁得到赦免。
登上歸家的小船,歸心似箭,分秒如年。回到家,我向母親問安后,便回到臥房,蕓起身相迎,執手相望,講不出只言片語。兩人神魂飄飄然,恍若夢中。頓覺耳中轟鳴,忘乎此身。
時值六月,室內炎熱,猶如蒸籠。所幸居于滄浪亭愛蓮居西屋。板橋內筑一臨水亭軒,名為“我取”,取自“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之意——水清,則洗冠帶;水濁,則洗雙足。屋前有棵老樹,濃蔭遮蔽窗戶,人面掩映,皆成綠色。隔岸游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此處便是父親閑居宴客之所。
我稟告母親后,便攜蕓來此避暑。因為盛夏暑熱,蕓暫停刺繡活計,終日伴我習課論古、觀花賞月。蕓不勝酒力,勉強可飲三杯,我教她猜謎語、行酒令,人間之樂,莫過于此。
某日,蕓問我道:“各種古文,尊崇哪家的為好呢?”
我說:“《戰國策》《南華經》可取其靈動輕快,匡衡、劉向可取其典雅剛健,司馬遷、班固可取其淵博,韓愈取其雄渾,柳宗元取其遒勁,歐陽修取其文辭跌宕,‘三蘇’(蘇洵、蘇軾、蘇轍)取其善辯,其他如賈誼、董仲舒的對策,庾信、徐陵的駢文,陸贄的議論,可汲取所長者比比皆是,不能逐一列舉,全憑觀者心領神會。”
蕓說:“古文皆是博聞強識、氣勢雄渾之作,女子學來恐怕難以入門。妾身只對詩歌,略有領悟。”
我說:“唐朝以詩選拔人才,詩歌宗伯巨匠,必當首推李白、杜甫。你推崇何人?”
蕓議論道:“杜甫之詩洗練工整,李白的詩則瀟灑激昂。與其效法杜甫的嚴謹精細,不如學習李白的飄逸活潑。”
我說:“杜工部是詩歌的集大成者,學詩的人大多效法于他,你卻獨獨鐘情李白,何故?”
蕓說:“杜甫的詩格律嚴謹,用詞老練,無人能出其右。但李白的詩宛如神話中的姑射仙子,字里行間流露出落花流水的閑趣,著實讓人喜愛。并非杜甫亞于李白,只不過我效法杜甫的心比較淺,更偏愛李白罷了。”
我笑著說:“沒想到陳淑珍還是李青蓮的知己呢!”
蕓淺笑道:“我還常常感懷啟蒙恩師白居易的詩句,未曾表露。”
我問:“此話怎講?”
蕓說:“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嗎?”
我笑道:“說來奇怪,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開蒙之師,我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君。莫非你與‘白’字因緣不淺?”
蕓亦笑道:“與‘白’字有緣,將來恐怕會白字連篇啊!”(吳語“別”讀“白”,白字即錯別字。)
我們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我說:“你既然懂詩,想必應當知曉賦的揚棄之處。”
蕓說:“《楚辭》是賦的開山鼻祖,我才學尚淺,不能參透。就漢代、晉代的作者而言,基調高昂,語句錘煉,首推司馬相如。”
我打趣道:“當初卓文君嫁與司馬相如,或許不因琴藝,而是被他的賦所打動?”
我們再次大笑。
我生性爽直,落拓不羈,不拘泥于世俗禮教。蕓則像迂腐的儒士,拘謹而多禮。我偶爾為她整理衣襟,她定會連聲道:“得罪,得罪。”有時我為她遞送手帕、蒲扇,她定會起身來接。我起初嫌厭,對她說:“你打算以禮節束縛我嗎?俗話說,禮數繁多,必有虛假。”
蕓臉頰發紅,說:“我待你謙恭有禮,為何反而說我虛假?”
我說:“恭敬在心,不應流于表面。”
蕓說:“依你之見,對待父母至親,亦可恭敬在心,外表放肆狂妄?”
我一時語塞,說:“先前我的話,不過是開玩笑罷了。”
蕓說:“世人反目相爭,多由玩笑所致,今后千萬不可隨便冤枉我,否則會令人郁郁而終。”
我攬她入懷,溫柔撫慰,她方才展露笑顏。從此,“豈敢”“得罪”竟成為我們言語間的助詞。
我與蕓相濡以沫,舉案齊眉,足足二十三年之久。時間愈久,情意愈深。在家中,無論暗室相逢,抑或窄道邂逅,定會執手相問:“去往何處?”卻又總怕旁人瞥見。事實上,我們并肩同行,起初會刻意回避旁人,時間久了便不以為意。有時,蕓與人對坐閑談,見我進屋,定會起立,側身讓位,我便挨著她就座。彼此都不覺得這樣有什么,最初還會以此羞愧,漸漸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舉止。我很奇怪,有些年邁的老夫婦,相互對視有如仇人,不知為何?有人說:“倘若不這樣,怎能白頭偕老呢?”此話當真嗎?
這年七夕,蕓擺好香爐、瓜果,與我一同在我取軒亭內,遙遙祭拜牛郎織女。我篆刻好兩枚印章,印有“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我的是陽文,蕓的是陰文,作為今后往來書信落款時所用。
當晚,月光如洗,明澈皎潔,俯視河水,波光粼粼。我與蕓并肩坐在臨水的窗臺,輕搖小扇,仰望夜空,流云千姿百態,變幻萬端。
蕓說:“宇宙浩瀚,天涯共此時,海角同此月。不知今晚是否還有人像你我二人,有如此情趣雅興呢?”
我說:“納涼賞月者,處處都有。若品論云霞之美,或許求之深閨繡閣,兩心相許,以慧心默默體味,亦不在少數。假如夫妻共同觀賞,所品評議論的,恐怕就不在云霞了。”
不久,月落燭燼,我們收拾瓜果,回屋休息。
七月十五,俗稱“鬼節”。蕓備下酒菜,意欲邀明月,共同舉杯暢飲。當晚,忽然黑云遮天,夜色陰沉,蕓面色悲戚,說:“我若能與郎君白頭偕老,明月便現身相伴。”只見對岸流螢萬點,明明滅滅,穿梭點綴于柳堤小洲之間。
我與蕓作對聯,借以抒懷,派遣心中郁悶。對完兩個韻腳,越來越無章法,縱情聯想、胡謅起來。蕓笑到流淚,撲倒在我的懷里,不能成聲,她鬢邊的茉莉花濃香撲鼻。
我輕拍她的背,借機轉移話題道:“茉莉花的形態、顏色皆與珍珠相似,因此古人把茉莉花插于發中,用以輔助妝容。殊不知此花若沾染脂粉氣,則香味更加可愛。若論香氣,恐怕連供奉所用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
蕓止住了笑聲,說:“佛手是香中君子,香與不香,只在有意無意之間。而茉莉花是香中小人,必須借人之勢才能散香,縱然清幽沁人,也似是勾肩搭背的諂媚之笑。”
我說:“那你為何頭戴茉莉,這豈不是遠君子而近小人?”
蕓答道:“我這是笑君子,愛小人哪!”
說話間,不覺已深更。天邊風起云涌,一輪皓月撥云涌出。我們大喜過望,倚窗對飲。未飲幾杯,忽然聽得橋下一聲轟然巨響,好像有人落水。我們從窗戶仔細觀望,水面風平浪靜,未見任何異樣,只聽到河灘上有一只鴨子急急忙忙奔跑的聲音。我早前聽說,滄浪亭畔向來有淹死鬼出沒,擔心蕓害怕,沒敢當即講給她聽。
蕓說:“哎呀!這聲音從何而來呢?”
說完,渾身戰栗不止,我們趕忙關閉窗戶,帶酒回屋。
屋內一燈如豆,羅帳低垂,此景如同杯弓蛇影,使人驚魂不定。挑起燈花,臥床休息,蕓即刻高燒不退。我亦緊接著發熱,昏沉迷糊幾乎二十余日。
正所謂樂極生悲,喜極災來,竟也是我與蕓無法皓首相守的前兆。
中秋節,我大病初愈。想到蕓過門已有半年,尚未去過滄浪亭,就先讓老仆人和看門人約好,不要讓閑人入內。傍晚,我帶著蕓和我年幼的小妹一同前往,由一個年老女仆、一個年輕女婢攙扶,老仆人在前引路,過石橋,進門,向東轉,沿著曲折的小徑進入。石塊堆疊成假山,林木蒼翠欲滴。滄浪亭就建在土山之頂,拾級而上,抵達亭子中心,舉目四望,目力所及可達數里。只見炊煙四起,晚霞燦爛。對岸名為“近山林”,是巡撫云集宴會之處,當時正誼書院還沒有修建。
我們將攜帶的毯子鋪設在亭中,席地圍坐,看門人煮好了茶水端來。不久,月上枝頭,漸漸覺得袖底生風,月亮倒映在水中,頓覺胸中一切思慮與煩悶皆煙消云散,坦蕩釋懷。
蕓說:“今日的游玩,真是開心!若能乘一艘小船,來往穿梭于亭下,想必會更加快樂啊!”
彼時,燈火初上,想起七月十五之夜的驚嚇,大家便相互攙扶著下亭回家去了。按照吳地風俗,中秋之夜,不論大家還是小戶的女子,都要走出房間,結伴而行,名為“走月亮”。可是滄浪亭過于清幽空曠,反而空無一人。
我父親稼夫公很喜歡認義子,因此,我有異姓兄弟二十六人。母親也有九位義女,其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蕓最為親密要好。王二姑憨厚,酒量過人;俞六姑豪爽,能說會道。每每她們三人相聚,定會將我趕出臥室,而她們三人同床共眠。這是俞六姑一個人出的主意。
我笑著說:“等妹妹出嫁后,我定會邀請你的夫君來,一住就是十日!”
俞六姑說:“那么我也來,與嫂子同住,豈不是更妙?”
蕓與王二姑聽罷,都笑了起來。
我弟弟啟堂娶妻時,我們遷居,到了欽馬橋的倉米巷。這里雖然房屋寬敞,卻比不上滄浪亭的清幽雅致。
有一回,為母親祝壽,請戲班來唱戲,蕓起初很是好奇。我父親向來無所忌諱,便讓戲班演《慘別》這類劇目。伶人演技精湛,刻畫得入木三分,觀者皆為之動情。我偷偷向窗簾外望去,見蕓忽然起身離去,進屋后久久不出。我急忙進屋探望她,俞六姑、王二姑相繼而至,只見蕓一人,手托腮,獨坐梳妝鏡旁。
我問:“你為何悶悶不樂呢?”
蕓回道:“看戲本來是為了陶冶情操,今日之戲,卻讓人為之斷腸。”
俞六姑、王二姑都笑她。
我說:“她是個深情的人啊!”
俞六姑說:“嫂嫂一整天都打算在此獨坐嗎?”
蕓說:“等到演值得一看的劇目,再回去吧。”
王二姑聽罷,率先離開,讓母親點《刺梁》《后索》等戲,然后勸蕓出去看,蕓這才笑逐顏開。
我堂伯父素存公去世早,沒有子嗣,父親將我過繼給他當兒子。堂伯父的墓地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的旁邊,每年清明,我都會帶蕓前去祭拜、掃墓。王二姑聽說那里有一處名勝——戈園,于是請求同去。
到了之后,蕓看到地面的細小亂石有苔痕般的紋理,斑斑駁駁,煞是好看,便指著告訴我說:“拿這些石子堆疊盆景假山,比宣州白石更為古拙別致。”
我說:“這種石頭恐怕難以找到很多。”
王二姑說:“嫂嫂若是當真喜愛,我來為你撿拾。”邊說邊向守墳人借來一個麻袋,點著步子撿起來。每撿到一塊,讓我過目,我說“可以”,她便收入袋中;我說“不要”,她便丟下。不久,王二姑已然乏力,香汗淋漓,拖著麻袋回來說:“我沒有力氣繼續撿了。”
蕓一邊撿石子,一邊說:“聽說山間的果子收獲時,必須借助猴子的力氣才能采完,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啊!”
王二姑聽后,憤怒地十指彎曲,佯作要撓蕓的癢。我立馬橫加阻攔,嗔怪蕓道:“人家辛苦勞累,你貪得安逸,還說這種話,難怪妹妹對你動怒。”
歸家途中,我們游覽戈園,園內翠綠嬌紅,百花爭奇斗妍。王二姑一向憨厚耿直,見花便折。蕓斥責她:“你既沒有花瓶養花,又不把它們戴在頭上,為何折這么多?”
王二姑說:“花朵不知痛癢,多折有何害處?”
我笑著說:“懲罰你將來嫁給一個麻子臉、多胡須的夫君,為花兒泄憤出氣!”
王二姑怒視著我,把花扔在地上,又用三寸金蓮撥入水池,說:“你為何如此過分侮辱我!”
蕓趕忙笑著幫忙調解勸和,方才作罷。
剛嫁過來時,蕓少言寡語,只是喜歡聽我發表議論。我常調動她的興致,像用纖草逗弄蟋蟀,蕓漸漸也能發表評議。蕓每餐飯必用茶水沖泡,喜歡吃芥鹵乳腐,吳語俗稱為臭豆腐乳,還愛吃蝦鹵瓜。這兩樣食物,是我生平最厭惡的,因而便對她開玩笑說:“狗吃屎,是因為它沒有味覺,不知其惡臭污穢;屎殼郎滾糞球,而后化為蟬,是因為它想往高處飛。你吃如此口味重的食物,莫非是狗,抑或是蟬?”
蕓說:“臭腐乳價格低廉,可以輔粥,亦可以下飯,我兒時常吃,已成習慣。如今嫁到你家,如同屎殼郎已化為蟬,依然喜歡臭腐乳,是不忘本。至于蝦鹵瓜,是我到你家后才開始吃的。”
我說:“既然如此,難道我們家是狗洞啊?”
蕓窘迫地辯解道:“糞便家家有,區別在于吃或不吃。你喜歡吃大蒜,我深深嫌惡,卻也勉強吃一點。臭腐乳不敢強迫你吃,但蝦鹵瓜你可以捏住鼻子略嘗一口,下咽后你才能知道它的美味。好比古代的無鹽女,面貌丑陋,卻德行美好。”
我笑著說:“看來你要存心陷害我做狗啊?”
蕓說:“妾身做狗已久,委屈夫君也試嘗一下吧!”
說完,用筷子夾起一塊蝦鹵瓜,不由分說地強塞入我口中。我捂著鼻子咀嚼,似乎清脆味美。松開鼻子再嚼,竟品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味道來。自此以后,我也開始愛吃蝦鹵瓜了。
后來,蕓用麻油加上少許白糖,拌臭腐乳,我也覺得味道鮮美。搗爛蝦鹵瓜,拌臭腐乳,起名為雙鮮醬,我也感到別有一番風味。
我說:“最初厭惡,最終鐘情,個中道理,真是不可言喻。”
蕓說:“情之所鐘,雖丑不嫌。”
我弟弟啟堂之妻,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出嫁時,唯獨缺少珠花頭飾,蕓便將自己彩禮所受的珠花交給母親轉送給她。奴婢丫鬟見珠花精美,在旁邊很是惋惜。
蕓說:“大凡女子,天生屬陰,珍珠又是天地陰性的精華,以此為首飾,陽氣都被克盡,有何珍貴呢?”
然而,蕓對一些破書殘畫,反而極其珍視。殘缺不全的書籍,必搜集齊全,分門別類,匯編裝訂成冊,統稱為“斷簡殘編”。對有所破損的字畫,一定尋來舊紙粘貼,將其補成整幅;有殘破處,就請我修補好再卷裝,起名為“棄余集賞”。蕓于刺繡、供膳之余,整日忙于這些瑣事,不厭其煩。偶爾在破筐爛卷中,拾到一片可看的紙張,便如獲至寶。以前的鄰居馮老太,每次收購的破爛書卷都會賣給她。
蕓的嗜好與我大同小異,而且善于察言觀色,知曉他人眉目之間傳達的含意,舉手投足,以眼色暗示,皆通曉其意,頭頭是道。
我曾說:“可惜你是女兒身,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宜拋頭露面。若能化為男子,與我一起,遍游名山大川,搜尋名勝古跡,遨游四海,豈不快哉!”
蕓說:“這有何難處?等到我兩鬢斑白,垂垂老矣,足跡雖然不能遠及三山五岳,但近處的虎丘、靈巖山,南至杭州西湖,北至揚州平山,皆可同游。”
我說:“恐怕你兩鬢斑白的時候,已經步履維艱,走不動了。”
蕓說:“今生若不能,那就約定來世。”
我說:“來世你做男子,我做女子,隨你浪跡天涯。”
蕓說:“只有不忘今生之事,來世才有趣味。”
我說:“憶往昔,連幼時吃一碗粥的事,細談都談不完。若來世不忘今生事,結婚之夜,細細談及隔世點滴,恐怕連合眼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蕓說:“世人傳說月下老人專門掌管人間姻緣,今生你我已由他牽合,結為連理,來世姻緣也必須借助神仙之力。現在我們為何不繪制一幅畫像,來供奉祭拜月老呢?”
當時,浙江苕溪有位戚柳堤先生,名遵,擅長畫人物肖像。我們邀請他畫了一幅畫:月老鶴發童顏,一手挽紅線,一手拄仙杖,懸著一個姻緣簿,于似煙似霧的仙境之中奔騰。此畫堪稱戚先生的得意之作。友人石琢堂在畫卷之首題詞,盡是贊美之詞。我將此畫懸于內臥,每月十五,我們夫婦二人定會焚香,祈禱揖拜。后來,家庭遭遇種種變故,此畫竟然遺失,不知流落誰家。
李商隱有詩“他生未卜此生休”,我與蕓癡情深種,果真需要邀請神明為鑒嗎?
遷居倉米巷之后,我為這里的臥室題了一塊匾額——“賓香閣”,取自蕓的名字而用相敬如賓的寓意。院落狹窄,高墻四立,沒有什么景致。后有廂房,通往藏書閣,窗口正對陸氏一座廢棄的林園,一派蕭索荒涼的氣象。滄浪亭的風景,蕓常常深切懷念。
有一位老婦人住在金母橋以東、埂巷以北,菜園環繞房屋,編織了籬笆為門。門外,有一畝見方的池塘,花草繁茂,樹影斑駁,在籬笆旁星星點點,錯落有致。這塊地曾是元末農民起義領袖張士誠的府邸。房屋西側,僅幾步遠,有一處瓦礫堆成的土丘,登頂可遠眺。地域空曠,人影稀疏,頗有野趣。
有一次,老婦偶然談及這個地方,蕓心馳神往,對我說:“自從離開滄浪亭,時時魂牽夢繞,只是如今迫于無奈,喬遷于此。那位老婦的寓所,我們可否前往居住?”
我說:“連日來暑熱灼人,我也正想去某個清涼之處,避暑消夏。你若愿去,我先去探探情況,看看可否居住。如若可以,我們再一同收拾行李,去逗留游樂一個月,怎么樣?”
蕓說:“恐怕父母大人不能允許。”
我說:“我自己前去請示。”
第二日,我來到老婦的住處,其住處僅有兩間房屋,前后隔成四間小屋,紙窗竹榻,幽雅成趣。老婦知我來意,欣然騰出臥室,租住給我。四壁糊上白紙后,頓覺室內煥然一新。于是,我稟告母親,帶著蕓搬了過去。
鄰居僅有一對老夫婦,以種菜為生。知道我們夫婦二人來此避暑,先來寒暄了幾句,后又分外殷勤地招待,垂釣池塘里的魚,采摘園地里的菜,贈予我們。給他們錢,拒不接受。蕓做了新鞋作為報答,老夫婦這才表示感謝收了下來。
時值七月,綠樹成蔭,水面涼風習習,蟬鳴聒噪入耳。鄰居老人為我們制作了魚竿,我與蕓在柳蔭深處垂釣。日落時分,登上土丘頂,觀賞夕陽晚霞,沉醉其間,信口吟詩:“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
不久,月華映入池中,蟲聲此起彼伏,我與蕓把竹榻擺在籬笆旁。這時,老婦人說飯熟酒熱。我們便就著月光對飲,直到有了微微的醉意才吃飯。沐浴完畢,穿上涼鞋,搖起芭蕉扇,時而倚坐,時而躺臥,聽鄰居二老談論那些因果報應之事。直到三更時分,才回屋睡覺,全身清涼愜意,幾乎忘記自己身居在城市之中。
后來,我們請老人購買菊花,栽種在籬笆旁。九月,菊花盛放,我與蕓又住了十天。母親也欣然前來,吃著螃蟹,看著菊花,整整玩了一天。
蕓歡喜地說:“祈盼有朝一日,與郎君在此共筑愛巢,購買圍繞房屋的十畝菜園,差遣仆人種植瓜果蔬菜,以供日常開支。郎君作畫,妾身刺繡,換些銀兩,供給詩酒錢。身著布衣,一蔬一飯,足以樂在其中,亦不必思量漂泊遠游的打算。”
我深以為然。如今,即便得到這方勝地,我與知己已陰陽兩隔,悲涼盈千,不勝哀嘆!
離家半里路,有條醋庫巷,巷內有間洞庭君祠堂,俗稱水神廟。廟中回廊蜿蜒曲折,設有亭臺樓閣。每逢諸神誕辰,各家各戶的百姓各自占據一個角落,悄悄懸掛相同式樣的玻璃燈,燈下放置寶座,旁邊陳列案幾與花瓶,瓶內插花,一較美丑勝負。白天只是演戲,夜晚則將蠟燭插于花瓶中,高高低低,稱為“花照”。燭影照花,寶鼎之中暗香浮動,好似龍宮夜宴。主事司儀有時笙簫聲動,歌舞升平,有時煮茶品茗,清談言歡。參觀者紛至沓來,如螞蟻群集,屋檐下全部設有欄桿,以作界限。
我應諸位友人之邀,前去插花布置,因此親歷此等盛況。回家后,我向蕓稱贊廟會的盛景,蕓說:“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同去,一睹盛況。”
我說:“你戴著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便是化女子為男兒的好方法。”
于是,蕓一改平素發髻裝扮,梳成長辮,將修長蛾眉涂抹成英武濃眉,戴我之帽,兩鬢微露,大體可以掩人耳目。只是穿上我的衣服,長出一寸半,便在腰間折疊后縫合起來,外面套上馬褂。
蕓說:“我這雙三寸金蓮怎么辦?”
我說:“集市上賣的蝴蝶鞋,大小皆有,購買方便,一早一晚還可代替拖鞋,不是很好嗎?”
蕓欣然同意。等到晚飯后,蕓換裝完畢,仿效男子,拱手闊步,練習了許久,后卻忽然變卦說:“我不去了吧。若被人識破多有不便,父母聽說了也不妥當。”
我慫恿道:“廟中主事司儀皆與我相識,即便認出你是女兒身,也不過付之一笑罷了。母親現在九妹夫家中,我們悄悄去悄悄回,她怎會知曉?”
蕓捧鏡自照,大笑不已。我挽起她的手臂,強迫她悄然走出門去。
遍游水仙廟,竟無一人看出她是女子。偶爾有人打問,身旁公子是何許人,我答“表弟”,以此應對,拱手回禮。最后到一個地方,有少婦、幼女坐于所設寶座之后,是楊姓主事司儀的家眷。蕓忽然起身,去寒暄應酬,身子一歪,不自覺地按在少婦的肩上。少婦身旁的女仆憤怒地站起來,罵道:“哪里來的輕狂畜生,如此不守禮法?”我試圖托詞為蕓掩飾,沒等我開口,蕓看到對方態度兇惡,即刻脫帽,抬起三寸金蓮,說:“莫怪,我也是女子。”少婦上下打量一番,錯愕不已,旋即轉怒為喜,留蕓共進茶點。后來,又喚來一乘小轎,送我們回家。
蘇州吳江的錢師竹病故,父親來信,催我前去吊唁。
蕓私下對我說:“此去吳江,必經太湖,我想與你同去,開一番眼界。”
我說:“我正擔心獨行孤單,若與卿同行,固然極妙,只是苦于沒有托詞,向父親稟報。”
蕓說:“就說我回娘家吧。你先行登船,我隨后便來。”
我說:“若是如此,我們回來時就把船停泊于萬年橋下,與你一起待月乘涼,繼續先前滄浪亭的風雅韻事。”
彼時六月十八日。這天清晨,天氣涼爽,我帶了一個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船等待。不久,蕓果然乘坐小轎翩然而至。我們解開纜繩,乘船離開虎嘯橋,但見風帆翩躚,沙鷗點點,水天一色。
蕓說:“這便是久負盛名的太湖嗎?今日一見,天寬地廣,不枉此生!想來天下多少深閨女子,終其一生也見不到這等風景。”
閑話不久,只見江岸柳枝風動,已達江城。登岸祭拜完畢,我返回船中,只見船內空空蕩蕩,趕忙向船夫詢問。
船夫指著遠方說:“你是否看見長橋柳蔭下觀看魚鷹捕魚的人?”
原來,蕓與船家女早已登岸了。我走到她們身后,見蕓粉汗盈盈,倚著船家女怔怔出神。
我拍拍蕓的肩膀,說:“羅衫都被汗水浸濕透了!”
蕓回頭說:“我擔心錢家人相送到船上,于是暫且躲避至此。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我笑著說:“我趕來追捕逃跑的人!”
我與蕓手挽手登上小船,掉轉船頭,停泊在萬年橋下,太陽尚未落山。落下舷窗,清風徐來,手持絹扇,身披羅衫,吃瓜解暑。不久,晚霞染紅了小橋,暮色籠罩了江柳,月亮即將升起,滿江盡是點點漁火。我喚來仆人與船夫,到船頭斟酒共飲。
船家女名叫素云,與我有過杯酒之交,氣質脫俗,我招呼她過來,與蕓同坐。船頭不點燈火,月光下酒,并行酒令。
素云目光炯炯,聽了許久,說:“我嫻熟酒令,卻從未聽過你們這種玩法,愿受指教。”
蕓當即打比方來示意,可惜素云最終仍是茫然不解。
我笑著說:“請這位女先生先暫停議論,我有一句絕妙比喻,即可讓素云了然于心。”
蕓說:“你用何比喻?”
我說:“仙鶴善舞,而不能耕作;牛善耕田,而不能起舞。物性天然,天性使之,先生想違反天性來教導,豈不是徒勞無功嗎?”
素云笑著捶我的肩膀說:“好啊,你是在罵我同動物一樣嗎?”
蕓出酒令規則說:“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酒一大杯!”
素云海量,斟滿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我說:“若要動手,只許摸索,不許捶人。”
蕓笑著,挽起素云,推倒在我懷里說:“請君放開摸索吧!”
我笑著說:“你不善解人意,摸索只是在有意無意之間,擁抱在懷里肆意亂摸,那是山野匹夫的粗鄙所為。”
此時,蕓與素云簪在兩鬢的茉莉花,被酒氣熏蒸,間雜著女子的香汗和脂粉,幽香撲鼻。我戲弄她道:“小人的臭味充滿船頭,實在令人作嘔。”
素云粉拳握緊,連連捶打我,說:“誰讓你瘋狂嗅聞的?”
蕓喊道:“你又違令,罰兩大杯酒!”
素云說:“他以小人罵我,難道不應被捶嗎?”
蕓說道:“他所謂的小人,其實是有緣故的。你先把酒喝干,我定會告訴你個中緣由。”
素云接連喝盡兩大杯酒,蕓便將我們當初住在滄浪亭時乘涼所談論的“茉莉花是小人,佛手是君子”的往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素云說:“若是這樣,看來是我錯怪他了,應當再罰!”于是,又干了一大杯酒。
蕓說:“早就聽說素云善唱歌,不知能否有幸聆聽妙音?”
素云豪爽答應,當即用象牙筷子敲擊小碟,唱起歌來。蕓心意欣然,開懷暢飲,不知不覺竟酩酊大醉,便乘坐轎子先回家去。我又與素云烹茶清談片刻,爾后,在月色下漫步回家。
當時我寄宿在好友魯半舫家的蕭爽樓中,過了幾天,魯夫人聽聞外界謠言,便私下對蕓說:“前幾天,我聽說你的夫婿帶著兩個妓女,在萬年橋下的小舟上尋歡作樂,你知道嗎?”
蕓回答道:“確有此事,我就是其中一個。”于是,將與我相伴出游的事,從頭至尾詳細道來,魯夫人聽后哈哈大笑,釋然歸去。
乾隆甲寅年七月,我從廣東歸來。有同伴帶了一個小妾回來,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逢人便稱新妾美艷,請蕓前去欣賞。過了幾天,蕓對徐秀峰說:“美則美矣,韻味不足。”徐秀峰問道:“這樣說來,若你的郎君納妾,必將選擇貌美而風韻雅致的女子?”蕓答道:“那是自然。”從此以后,蕓便一心為我物色妾室,可惜苦于沒錢操辦。
當時,有浙江名妓溫冷香,居于吳地,曾作四律《詠柳絮》,才情斐然,名動吳地,許多好事者爭相作詩唱和。我的吳江友人張閑憨,素來欣賞溫冷香,便帶著《詠柳絮》,向我索要和詩。蕓認為溫冷香地位卑微,隨手將她的詩作丟在一旁。我詩興正濃,技癢難耐,便和她一首,其中有一句“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蕓很是稱贊。
第二年八月五日,母親正要帶蕓同游虎丘,張閑憨忽然造訪我的住處,說:“我正作虎丘之游,特意邀請你作為‘探花使者’同去。”于是,我請母親先走,相約在虎丘半塘相會。
不料,張閑憨竟把我拉到溫冷香的寓所,見面后發現她已是半老徐娘。生有一女,名為憨園,未滿十六,亭亭玉立,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般的人。寒暄間,發現她頗通文墨。她有個妹妹,叫文園,還很年幼。
起初,我并未癡心妄想,以為杯酒之交,不是我這等寒門子弟所能應酬。然而,等到交談漸深,私心惴惴,忐忑難安,勉強應酬作答。于是,我悄悄地問張閑憨:“我一介布衣寒士,你是在用此尤物耍弄我嗎?”張閑憨笑著說:“當然不是。今日有位友人,邀請憨園來答謝我,可惜他又被貴客拉走,我便代表席主,轉而邀請賓客。你不必多慮。”我這才放下心來。
我們乘船到達半塘,與母親的船相遇后,便讓憨園上了他們的船,拜見母親。蕓與憨園一見如故,攜手登山,飽覽名勝。蕓獨愛千傾云的高曠,坐著觀賞許久。返回船泊之地野芳濱,把兩船并排停泊,開懷對飲,甚是高興。待到解纜分手時,蕓對我說:“你陪張先生上那條船,留下憨園陪我走一段,可以嗎?”我欣然應允。返程經過都亭橋時,蕓和憨園才各歸各船。
回到家,已是三更時分。蕓說:“今日終于見到貌美而又有韻致的女子了,方才我已與憨園約定,她明日來探望我,我準備與之商量為你納妾的事。”
我驚惶推辭道:“此人沒有金屋不能留住,我一介貧寒書生,豈敢有三妻四妾的妄想?何況你我伉儷情深,何必另有所求?”
蕓笑著說:“我也很喜歡憨園,你姑且等待回音吧。”
第二天中午,憨園果然來訪。蕓殷勤款待,宴席上,猜謎,行酒令,贏者吟詩,輸者飲酒。整場筵席,并未提及納妾之事。
等到憨園走后,蕓說:“剛才我與憨園密約,本月十八日來此,我與她結拜為姐妹。到時你最好備下牲畜相待。”接著她又笑著指了指腕上的翡翠玉鐲,“如果看到這玉鐲戴在憨園的腕上,即為大功告成。剛才我已經流露出些許心意,只是還未深入了解她的心思。”我姑且聽從蕓的主意。
十八日,大雨傾盆,憨園竟冒雨前來。她與蕓走入臥房,許久才挽手走出,見到我還面帶羞澀,原來翡翠玉鐲已經戴在了憨園的手腕上。她們二人焚香結拜,打算繼續像上次一樣對飲。適逢憨園要去石湖游玩,便就此離去。
蕓興奮地對我說:“佳人已得,你打算拿什么來感謝我從中做媒呢?”
我詢問她詳細情況,蕓說:“先前我與憨園密談,唯恐她心有所屬,剛才我又試探,她說并無他屬。我對她說:‘妹妹知道我今日的心意嗎?’憨園說:‘承蒙夫人抬舉,真是蓬蒿依玉樹。只是母親對我期待極高,恐怕難以自作主張,希望我們都慢慢地想想辦法。’我脫下玉鐲,給她戴上,對她說:‘玉石堅硬且圓潤,取意心意堅定、團圓不斷,妹妹試試戴上它,作為此事的前兆吧。’憨園說:‘是聚是散,全憑夫人定奪。’由此看來,憨園的心意已經得到,難的是打動溫冷香,我們再做打算。”
我笑著說:“你這是在仿效李漁《憐香伴》的故事嗎?”
蕓說:“的確。”
從此,蕓沒有一天不談論憨園。后來,憨園被有錢有勢者搶奪而去,此事最終未能遂愿。為此,蕓竟香消玉殞,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