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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胖子,或者股票行情(1)

說起來,好像一開始就認識胖子。

時間大約是一九九一年,我剛從大學畢業(yè)。就像豬養(yǎng)肥了就要被送進屠宰場,我也高高興興地被送到了一家從事羊毛貿(mào)易的公司。從此再不能指望靠別人養(yǎng)活,只能用自己的皮肉筋骨來換錢,一點點消耗在羊毛貿(mào)易宏大繁復流程的某個環(huán)節(jié)中。

羊毛公司的所在地是一幢高聳入云的玻璃大廈,里面有許許多多從事各種勾當?shù)墓荆瑥纳系鄣轿鞅憋L,只要想象力所及,什么都賣。因此,玻璃大廈里充滿了各種各樣奇怪和不奇怪的人物,多如灰塵,讓人看了心里發(fā)涼,根本不可能有興趣認識他們誰是誰。所以認識胖子雖超過十年,其間打過好幾次招呼,但他究竟姓甚名誰在哪個公司什么部門工作,我都不甚了了,只知道他和羊毛貿(mào)易的方方面面都無關聯(lián)。對于我們相識的場景,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模糊卻又無法忘懷的印象。

那是八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命中注定我和胖子相遇。

當時剛吃過午飯,我像只乖巧的波斯貓,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心里不知所措,臉上卻是滿腔的純真。

然而,沒人在看我。

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都到別的辦公室串門或打牌去了,四十平方米的空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那里。

大約用了十五分鐘時間,我終于確認了這一點。這才伸了個懶腰,從包里挖出一個容積足有一升的廣口杯,往里倒了茶葉,將暖壺里大半瓶熱水都灌進了杯子。

就在我將雙腳蹺到辦公桌上,準備細細閱讀一本低俗電影雜志時,門吱呀響了一下。有人在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試圖進入辦公室。我彈簧似的,咔嚓一下收縮起來,重新變得乖巧,臉上堆滿羞澀的笑容,把頭扭了過去。

我看到了一個胖子。

“啊,有人呀?”胖子喘著氣,拖著肥碩的身體,一步步走來,每走一步就像翻越一座大山。

“您也是我們公司的?”我手貼褲縫一個立正,把“您”字說得又脆又響。

“不是不是,”胖子輕輕揮了揮肥厚的小手,“不過,也在大樓上班,和你們公司張偉認識?!?

“哦,您找張偉?”我繃直在褲縫上的手終于松下來,“我?guī)湍ソ小!?

“不用不用,我只是想借你們辦公室的健康秤稱一稱體重?!迸肿酉阎槪噶酥皋k公室的西北角。這時,我才注意到,墻角下果然有個秤。

“好,您請便。”

胖子心滿意足地向墻角走去,到那里后,費了半天勁,才把自己的肚子對準了地上那個砧板大小的秤,然后將肉柱子似的大腿一條條搬了上去。

在秤上站穩(wěn)后,他低下頭,試圖辨認秤上的數(shù)字,然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視線都被擋在了圓滾滾的肚子下面。他嘆了口氣,乞求著看了我一眼:“小兄弟,幫個忙。”

我朝胖子走過了去,低下頭仔細看了看表盤。我吃了一驚,在胖子一米六五的身體上,竟然懸掛了三百五十六斤皮肉。

“嗯,三百五十五斤?!蔽蚁乱庾R地為胖子減去了一斤。

“哎呀,真是胖得太厲害了,不能這樣下去了。”胖子搖了搖頭,將龐然的身體從秤上搬一邊憂心忡忡地自言自語,一邊把身體從辦公室里挪了出去。

這便是我認識胖子的全部過程。

那以后,只要不出意外,每天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到一點左右,胖子都會氣喘吁吁地移動到我所在的辦公室,用大約五分鐘的時間,把自己放到秤上,然后請求我替他把表盤上的數(shù)字讀出來。

如此三個月,我們的配合度到達了天衣無縫的地步。

每天中午,只要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我會在心中默數(shù),一、二、三、四、五……大約數(shù)到一百五十,我就知道胖子差不多爬上了磅秤,然后不等他開口,我會自動走到秤前讀出數(shù)字。雖然,我們還是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年齡和工作性質(zhì),但因為中午這十五分鐘,我們的關系變得像秤與秤砣一樣緊密而精巧。有時,我甚至認為,在這幢龐大的建筑里,我只有一個朋友,就是胖子。

在我和胖子反復磨合的過程中,我在羊毛公司漸漸地摸出了點頭緒。開始明白,雖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它一旦離開羊身,就和羊一點關系都沒有了,而不折不扣地變成了一件人事。

為了成為一種高等哺乳動物,早在幾萬年前,人類就把自己身上的毛退化得差不多了,只在頭上、腋下以及陰部留下了一些毛的象征性。當然還有一部分雄性人類因為荷爾蒙失調(diào),在胸部會稀疏地長出一些類似于毛的東西,這使部分雄性人類和雌性人類認為這可能代表著更雄性,具有幫助荷爾蒙分泌的視覺特效,因此導致了胸毛移植成了一種潛在的新興產(chǎn)業(yè)。不過,不管是頭發(fā)、眉毛、鼻毛、胡子、腋毛、陰毛、腿毛還是胸毛,只要秋天的最后一片葉子凋落,它們就會全無一點“毛用”,毛的擁有者們通常會在呼呼北風中簌簌發(fā)抖,與此同時那些毛的象征性也會極不雅觀地豎立起來。這時候,人類就會懷念那些有毛的日子,并開始思考是否能找到一種毛的替代品。

從一種叫作歷史的杜撰中,我們可以看到,最早的替代品是植物,例如生麻或者棉花,但這些植物型假毛顯然像低度酒,無法滿足我們對溫暖的迷醉。因此游牧民族做出了一項重要的發(fā)明,吃羊肉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羊毛是一種能與我們的身體配合得“天毛無縫”的毛。對羊毛功能的這一發(fā)現(xiàn),后來直接導致了資本主義。在中學和大學,我們都毫無例外地學習過政治經(jīng)濟學,里面提到資本主義產(chǎn)生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就是英國的圈地運動,引起“羊吃人”事件的罪魁禍首就是羊毛。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對毛的浪漫主義的補償式狂想,導致了資本主義的全面來臨。因此,為了突出羊毛這種嚴肅的歷史地位,羊毛界人士意識到,對羊毛的認識決不能簡單地停留在羊與羊毛衫之間的狹長地帶上。羊毛必須擁有足夠的深度。羊毛貿(mào)易就是在構(gòu)建這樣的深度,因此羊毛貿(mào)易在形式上必須是繁復的充滿細節(jié)的,在羊毛這個詞語下,必須分化出更多的詞語,從而讓多次倒手成為可能。在毛的空間分布上,我們可以把羊毛分成澳大利亞毛、新西蘭毛、阿根廷毛、烏拉圭毛等,形態(tài)上則有粗毛、細毛、原毛、臟毛、凈毛、散毛、毛條、自梳毛條、精梳毛條,品種上又有美利奴毛、伊黛亞爾毛、美利林毛、科雷達萊毛等等,而所有這些詞語又可以互相組合和配對,衍生出更多復雜的詞語,一個復雜的報價系統(tǒng)便因此誕生。雖然羊毛是件有深度的事情,但羊毛的深度卻是淺顯的,那就是如何通過把事情搞復雜了,來讓我們贏得養(yǎng)家糊口發(fā)財致富的機會。羊毛的深度就像一個龐大的賭場,要么贏,要么輸。

因為對羊毛貿(mào)易有了初步的認識,我在羊毛公司里說話做事就難免有點自滿,再不用像剛來時那樣乖巧。我開始意識到羊毛公司之所以要招募我這個從三流大學畢業(yè)的數(shù)學系學生,是因為他們確信,我的微積分以及線性代數(shù)知識能進一步加深羊毛貿(mào)易的深度,同時公司也可以通過我讓客戶明白,無論我們出售的羊毛價格多么離譜,都還是符合數(shù)學規(guī)律的,它不是偶然的心血來潮,而是必然的深思熟慮。因此在羊毛公司,我的任務就是按照銷售代表的意見,在電腦里編制各種價格曲線,同時為每一根純屬虛妄的曲線提供足夠的理論依據(jù)。在羊毛公司里,我的工作是不可替代的,我那些拙劣的數(shù)學知識對羊毛商人來說簡直就是神話。因此,公司總經(jīng)理多次在各種場合以贊美詩的口吻向大家表示,我這個末流的數(shù)學系學生是個做羊毛貿(mào)易的天才。其實,總經(jīng)理說這話是想告訴別人,我是天才,而他是創(chuàng)造了天才的人。正是因為這個后來每次去歌廳都喜歡叫兩個小姐的中年男子突發(fā)奇想,公司的人事經(jīng)理才會決定去雇一個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職員。不過,既然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表態(tài),大家也就只能按照天才的待遇來接納我。所以在公司里我雖是新員工,卻能享受到老員工才有的特權(quán)。

一九九一年在成為羊毛公司雇員和認識胖子之外,我身邊還發(fā)生了一件事。這年冬天,在我國一個叫上海的城市里,銀行開始發(fā)售一種叫“股票認購證”的東西。那時候,我還不太清楚股票是什么,只隱隱約約記得諸如《子夜》之類的古老文藝作品里,好像曾提到過這樣一些奇怪的紙片。因此對這些紙片之上的紙片,也就是所謂的“認購證”,我更是不知所以。這事情就像所有那一年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浮光掠影一樣,很快就在我的視野里被忽略了。

這件事情的真正含義是在第二年春天才顯現(xiàn)出來的,那叫作認購證的紙片突然變成了點石成金的靈符,誰買到了股票,誰就能讓資產(chǎn)以十倍百倍的速度增長,“百萬富翁”不再是一個個詞語,而成了真實可感的形象。是的,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些叫“百萬富翁”的人,其中有一個名叫辛強。

說起辛強,在讀大學的四年里,他一直睡我的下鋪。他來自本城郊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長得高大壯實,但性格溫順,反應遲鈍,整天渾渾噩噩,腦子里常常會蹦出些可笑的念頭。在大學的宿舍政治里,辛強這類人意味著食物鏈的最底層,我們常常會這樣對他說“辛強,宿舍里水又沒了,打一下去吧”或者“辛強,去食堂別忘了給我?guī)б环莶耍蚁氤缘谌程玫墓締K肉”,等等。每次他都會喜滋滋地應承我們,然后屁顛屁顛地跑去把事情辦妥。一旦我們心情不好或者被姑娘拒絕,想找人發(fā)泄無名火時,也會故意找碴兒,把辛強罵得狗血噴頭。這些事情讓我們確信,不管將來混得怎樣,我們總比他媽的辛強強。

然而正是這個辛強,在一九九一年冬天,在他結(jié)構(gòu)奇異的大腦深處,誕生了一個可笑的念頭,很無厘頭地購買了一些叫作認購證的紙片,他為此還支付了整整兩萬元。根據(jù)我們當時的認識,我們清清楚楚地知道,人民幣其實不是紙片,而認購證這種紙片到最后可能僅僅只是紙片。所以,辛強買了兩百張股票認購證的事,很快在我們散布于全國各地的同學中傳為另一個關于他的笑話。我們愈發(fā)確信,在辛強被扔進社會生活的陰暗面之前,我們會是安全的。

但我們錯了,只用了不到半年時間,辛強就讓自己成了那種叫作百萬富翁的人。

善良的人們啊,你們可得明白,那可是一九九二年,現(xiàn)在遍布我們身上的許多欲望還沒有像私生子一樣被亂搞出來,最多只是一個個等待受精的卵子,那時候如果我們能擁有十萬元左右的存款,我們一般會認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范圍內(nèi),沒有人能輕易羞辱我們。但那時候,這個叫辛強的人用十倍于十萬元的紙片,將我們深深地羞辱了。

這個刺激實在太大了,漂來理工學院數(shù)學系一九九一屆畢業(yè)生后來就像其他許多中國人民一樣,都將相當一部分儲蓄和精力投入到了那叫作股市的虛擬空間里,希望自己放進去的那些人民幣,能像爆米花一樣膨脹起來。

譬如我吧,因為不能接受辛強在食物鏈上超越我的現(xiàn)實,就去找了所有可能借錢給我的親朋好友,湊了十萬元,也殺進了股市。

在證券公司門口連續(xù)排了三個通宵的隊,兩次競買失敗后,我加重籌碼,終于買到了一千股漂來金槍魚。

你們聽說過漂來金槍魚嗎?在上市前,那其實是本城一家加工金槍魚罐頭的街道工廠,資產(chǎn)總值不超過一百萬元,因為出品的金槍魚罐頭質(zhì)量低劣,工廠年年虧損。但正因為它如此無足輕重,所以就獲得了優(yōu)先上市搞股份制的機會。

不過,這都是次要矛盾,手握股票才是硬道理。對我們這些有短缺經(jīng)濟恐懼癥的漂來人來說,在解決了棉布、豬肉、雞蛋、鳳凰牌自行車、紅燈牌收音機、飛躍牌電視機、上菱牌冰箱的短缺問題后,股票成了最新的短缺商品。

股市熱起來后,同事們在午間休息時,終于放棄了打牌這種農(nóng)業(yè)社會的陋習,轉(zhuǎn)而開始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討論股票行情。因為手里有一千股漂來金槍魚,在這樣的場合里,我成了理所當然的權(quán)威。

每次同事們圍著我討論時,胖子依然如故,一到十二點四十五分至一點鐘之間,就會準時出現(xiàn),然后費盡全身力氣,爬上健康秤。我和他的默契也依然如故。

不過,那時候因為心里有些驕傲自滿,看胖子時,我基本上不用正眼,只把這龐然大物視作一堆沒有生命的肥肉。只有磅秤上的那個數(shù)字是我需要知道并且轉(zhuǎn)告他的。

那段時間,胖子的體重在不斷發(fā)生劇烈變化。一開始,他由一個大胖子飛速成長為一個超級大胖子,但幾個月后,他的體重又以同樣飛快的速度下降起來。

當然此事并未受到重視,當時除了漂來金槍魚的走勢,對我來說,世上再無大事。

這年八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胖子又來了。跟往常一樣,我給他報了體重。事后卻總覺得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對。事后我用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思考這個艱深的問題,甚至都忘了替我們總經(jīng)理編制那些荒誕的羊毛曲線。然而我的腦子里像塞滿了羊毛,無法想明白這天中午和其他中午有什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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