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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2)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妙極,連寶玉一并算入姊妹隊中了。]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里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后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鬟在那里捶腿,鳳姐站著正說笑。[奇奇怪懌文章,在劉姥姥眼中,以為阿鳳至尊至貴,普天下人都該站著說,阿鳳獨坐才是,如何今見阿鳳獨站哉?真妙文字。]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道了萬福,口里說:“請老壽星安。”[更妙,賈母之號何其多耶!在諸人口中則曰“老太太”,在阿鳳口中則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則曰“老菩薩”,在劉姥姥口中則曰“老壽星”者,卻似有數人,想去則皆賈母。難得如此各盡其妙,劉姥姥亦善應接。]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讓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仍”字妙,蓋有上文故也,不知教訓者來看此句。]

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神妙之極,看官至此,必愁賈母以何相稱,誰知公然曰“老親家”!何等現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云作者心中編出,余斷斷不信,何也?蓋編得出者,斷不能有這等情理。]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么大年紀,還不知怎么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困了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么著也不能。”賈母道:“什么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摘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里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兒既認著了親,別空空兒的就去,不嫌我這里,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里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你也算看親戚一趟。”鳳姐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里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里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

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鄉屯里的人,老實,那里擱的住你打趣他。”說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與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幺兒們帶他外頭玩去。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聽,賈母一發得了趣味。正說著,鳳姐便令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與劉姥姥吃。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命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令給劉姥姥換上。[一段鴛鴦身分、權勢、心機,寫賈母也。][鴛鴦身分寫出來了。]那劉姥姥那里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

彼時寶玉姊妹們也都在這里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里雨里,那里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就爬著窗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是個什么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致的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兒。”[劉姥姥口氣如此。]才說到這里,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的,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么了,丫頭們回說:“南院里的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只見東南上火光猶亮。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救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看著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一段為后回作引,然偏于寶玉愛聽時截住。]

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劉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話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里來托夢說,‘你這樣虔心,原本你該絕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席話暗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寶玉心中只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因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咱們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一時散了。

背地里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么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兒子,只有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惜,又問:“后來怎么樣。”劉姥姥道:“因為這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像也成了精咧。”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不是哥兒說,我們都當他成精。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上閑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虧了哥兒告訴我,我明兒回去攔住他們就是了。”

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兒做一個疏頭,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了,再裝潢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豈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

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后,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興興頭頭地回來了。寶玉忙問:“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

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似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那里是什么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干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么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碰頭,怎么倒說我沒用!”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若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我必重重賞你。”正說著,只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房里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

此回第一寫勢利之好財,第二寫窮苦趨勢之求財。且文章不得雷同,先既有詩社,而今不得不用套坡公聽鬼之遺事,以振其余響。即此以點染寶玉之癡。其文真如環轉,無端倪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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