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1)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4615字
- 2016-11-01 17:14:23
兩宴不覺已深秋,惜春只如畫春游。可憐富貴誰能保,只有恩情得到頭。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吧,立等你說話呢。”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云還席。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聽了,說:“很是!”忙命人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里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侵晨先起,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是八月盡。]并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只見豐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緊。”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豐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幾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
李氏便令素云接了鑰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來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便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里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出來了。然后鎖上門一齊才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船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又復開了,色色的搬了下來,命小廝們傳駕娘們到船塢里撐出兩只船來。
正亂著安排,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里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了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戴花兒。”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老人家。”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不住。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
說笑之間,已到沁芳亭上。丫鬟們抱了一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桿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么得也到那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里有這個真地方。誰知我今兒進了這園子一瞧,竟比那畫兒上還強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便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么大年紀兒,又這么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干,別是神仙托生的罷?”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要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赾走土地。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苔滑了。”劉姥姥道:“不相干,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臟了。”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眾人都拍手哈哈的大笑起來。賈母忙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問道:“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頭們捶一捶。”劉姥姥道:“那里說的我這么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
說話時已至門前,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個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里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書房還好。”賈母因問:“寶玉怎么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里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幾,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
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說笑一會,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戶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戶上的換了。”鳳姐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云卐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的,連這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么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聽聽。”鳳姐笑道:“好祖宗,教給我罷。”
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鳳姐道:“這個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這么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
鳳姐一面說話,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后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戶。”鳳姐答應著,眾人都看了,稱贊不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兒拉了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道:“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竟比不上這個。”鳳姐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內造上用呢。竟連這個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鳳姐忙答應了,仍命人送去。
賈母起身笑道:“這屋里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后院子里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么?后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柜收放東西,離了那梯子怎么上得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子里東西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離了這里。”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說著一徑離了瀟湘館。
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撐船,賈母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一面說著,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帶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里都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里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里坐了船去。”
鳳姐聽說,便回身同了李紈、探春、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鳳姐卻知是說的劉姥姥了,也笑說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小孩子,還這么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
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頭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鳳姐手里拿著塊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敁敠人位,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搭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眾人聽說,忙抬了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來,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調停已畢,然后歸坐。
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只坐在一邊吃茶。[妙,若只管寫薛姨媽來則吃飯,則成何文理?]賈母帶著寶玉、湘云、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一桌,劉姥姥傍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劉姥姥說道:“別忘了。”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里鐵掀還沉,那里犟的過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來,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里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
眾人先是發怔,后來一聽出來了,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云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說道:“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個。”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后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姥姥正夸雞蛋小巧,要肏攮一個。鳳姐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那里夾的起來,滿碗里鬧了一陣好的,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