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老不朽(8)
- 人生有何意義
- 胡適
- 4972字
- 2016-11-01 16:54:09
中國的古文明在這個思想的“經典時代”的幾百年(公元前600至公元前220年)里經過了一個基本的變化,這是無可疑的。中國文化傳統的基本特色,多少都是這個“經典時代"的幾大派哲學塑造磨琢出來的。到了后來的各個時代,每逢中國陷入非理性、迷信、出世思想——這在中國很長的歷史上確有過好幾次——總是靠孔子的人本主義,靠老子和道家的自然主義,或者靠自然主義、人本主義兩樣合起來,努力把這個民族從昏睡里救醒。
三、第三段歷史的大進化是公元前221年軍國主義的秦國統一了戰國,接著有公元前206年第二個帝國,漢帝國的建立,以后就是兩千多年里中國人在一個大統一帝國之下的生活、經驗——這兩千多年里沒有一個鄰國的文明可以與中國文明比。這樣一個孤立的帝國生活里的很長很特殊的政治經驗,完全失去了列國之間那種有生氣的對抗競爭,也就是造成中國思想的“經典時代”的那種列國的對抗競爭——是構成中國傳統的特性的又一個重要因素。
我們可以舉出這兩千多年的帝國生活的幾個特別色彩。(一)中國對于一個大一統帝國里君主專制的問題始終無法解決。(二)一個有補救作用的特點是漢朝(公元前200年至公元220年)在頭幾十年里有意采用無為的政治哲學,使一個極廣大的帝國在政治規模上有了一個盡量放任、尊重自由、容許地方自治的傳統,使這樣一個大帝國沒有龐大的常備軍,也沒有龐大的警察勢力。(三)再一個有補救作用的特點是逐漸發展出來一個挑選文官人才的公開競爭的考試制度,這就是世界上最早的文官考試制度。(四)漢朝定出來一套統一的法律,這套法律在以后各朝代里又經過一次次的修改。不過中國的法制有一個缺點,就是不曾容許公開辯護,不能養成律師這種職業。(五)帝國生活的又一個特點是長期繼續使用已成了死文字的古文作為文官考試用的文字,作為極廣大的統一帝國里通行的書寫交通媒介。兩千多年里,這種古文始終是公認的教育工具,是作詩作文用的高尚工具。
四、第四段歷史的大進化,實在等于一場革命,就是中國人大量改信了外來的佛教。中國古代的固有宗教不知道有樂園似的天堂,也不知道有執行最后審判的地獄。佛教的大力量,佛教的一切豐富的想象,美麗的儀式,大膽的宇宙論和形而上學,很輕易地壓倒征服了那個固有宗教。佛教送給中國的不是一層天,而是幾十層天,不是一層地獄,而是好多層地獄,一層層的森嚴恐怖各個不同。輪回觀念、三生宿業的鐵律,很快地替代了舊的簡單的福善禍淫的觀念。世界是不實在的,人生是痛苦而空虛的,性是不清潔的,家庭是凈修的障礙,獨身齋化是佛家生活不可少的條件,布施是最高美德,愛要推及于一切有情生物,應當吃素,應當嚴厲禁欲,說話念咒可以有神奇的力量——這一切,還有其他種種由海陸兩面從印度傳進來的非中國的信仰風尚,都很快地被接受了,都變成中國人的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了。
這是一場真正的革命。試舉一個例說,儒家的《孝經》告訴人,身體是受自父母,不可毀傷的。古代中國的思想家說過,生是最可寶貴的。然而佛教說,人生是一場夢,生就是苦。這種教條又引出來種種絕對違反中國傳統的風氣。用火燒自己的拇指,燒一根或幾根手指,甚至于燒整條臂,作為對佛教一位神的合身奉獻:成了佛門弟子的一種“功德”!有時候,一個和尚預先宣布他遺身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他自己手拿一把火點著那用來燒死他自己的一堆柴,不斷念著佛號,直念到他自己被火燒得整個身體倒下去。
中國已經印度化了,在一段奇怪的宗教狂熱里著了魔了。
五、再下一段歷史的大進化可以叫做中國對佛教的一串反抗。反抗的一種形式就是中古道教的開創和推廣。本土的種種信仰和制度統一起來,加上一點新的民族愿望的刺激,想模仿那個外來的佛教的每一個特點而把佛教壓倒、消滅,這就是道教。道教徒采取了佛教的天和地獄,給它們起了中國式的名字,還造了一些中國的神去作主宰,整部《道藏》是用佛教經典作范本編造成的。好些佛教的觀念,例如輪回、前生來世的因緣,都被整個兒借過來當做自己的。男女道士的清規是仿照佛教僧尼的戒律定的。總而言之,道教是一個民族主義的排佛運動,用的方法只是造出一種仿制品來奪取市場。運動的真正目的只是消滅那個外來的宗教,所以幾次政府對佛教的迫害,最著名的是公元446年(北魏太平真君七年)和845年(唐武宗會昌五年)兩次,都有道教勢力的操縱。
中國的佛教內部也起了對佛教的種種反抗。這種種反抗的一個共同特點是要把佛教里中國人不能接受不能消化的東西都丟掉。早在四世紀,中國的佛教徒已漸漸看出佛教的精華只是“漸修”與“頓悟”,這兩樣合起來就是禪法(dhyana或ch’an,日語讀作zen),禪的意思是潛修,但也靠哲學上的覺悟,從公元400年到700年,中國佛教的各派(如菩提達摩開創的楞伽宗,如天臺宗)大半都是禪宗。
禪宗的所謂“南宗”——在八世紀以后禪宗成了南宗專用的名字——更進一步宣告,只要頓悟就夠了,漸修都可以不要。說這句話的是神會和尚(公元670年至762年,據我的研究,是南宗的真正開創人)。
整個兒所謂“南宗”的運動全靠一串很成功的說謊造假。他們說的菩提達摩故事是一篇謊,他們的西天二十八祖故事是捏造的,他們的袈裟傳法故事是騙人的,他們的“六祖”傳也大部分完全是假的。但是他們最偉大的編造還是那個禪法起源的故事:如來佛在靈山會上說法。他只在會眾面前拈了一朵花,沒有說一句話。沒有人懂得他的意思。只有一個聰明的迦葉尊者懂得了,他只對著佛祖微微一笑。據說這就是禪法的源頭,禪法的開始。
最足以表示禪宗運動的歷史意義的一句作戰口號是:“不著語言,不立文字,直指本心。”篇幅多得數不盡的經卷,算到八世紀的中文翻譯保存下來已有五千萬字之多(不算幾千萬字中國人寫的注疏講說),全沒有一點用處!這是何等驚人的革命!那些驚人的編謊家、捏造家,真正值得贊頌,因為他們只靠巧妙的大謊竟做到了一個革命,打倒了五千萬字的神圣經典。
六、中國傳統的再下一段大進化可以叫做“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或“中國的幾種文藝復興時代”。因為不只有一種復興。
第一是中國的文學復興,在八、九世紀已經蓬蓬勃勃地開始,一直繼續發展到我們當代。唐朝的幾個大詩人——八世紀的李白、杜甫,九世紀的白居易——開創了一個中國詩歌的新時代。韓愈(死在824)做到了復興古文,使古文成了以后八百年里散文作品的一個可用而且很有力量的利器。
八、九世紀的禪門和尚最先用活的白話記錄他們的談話和討論。十一世紀的禪宗大師繼續使用活的文字。十二世紀的理學家也用這種活文字,他們的談話都是用語錄體記下來的。
普通男女唱歌講故事用的都只是他們懂得的話,也就是他們自己說的話。有了九世紀的木版印刷,又有了十一世紀的活字版印刷,于是民間的,“俗”的故事、小說、戲曲、歌詞,都可以印給多數人看了。十六、十七世紀有些民間故事和偉大的小說成了幾百年銷行很廣的作品。這些小說就把白話寫定了。這些小說就是白話的教師,就是推廣白話的力量。假如沒有這些偉大的故事和小說,現代的文學革命決不會在短短幾年里就得到勝利。
第二是中國哲學的復興,到十一、十二世紀已經入了成熟期,產生了理學的幾個派別,幾個運動。理學是一個有意使佛教進來以前的中國固有文化復興起來,代替中古的佛教與道教的運動。這個運動的主要目的只是恢復孔子、孟子的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并且重新解釋,用來替代那個為己的、反社會的、出世的佛教哲學。有一個禪門和尚提到,儒家的學說太簡單太沒有趣味,不能吸引國中第一等的人。因此,理學的任務只是使先佛教期的中國的非宗教性的思想,變得像佛教像禪法一樣有趣味有吸引力。這些中國哲學家居然能夠弄出來一套非宗教性的、合理的理學思想,居然有了一套宇宙論,一套或幾套關于知識的性質和方法的理論,一套道德與政治哲學。
理學也有好幾個派別,大半是因為對于知識的性質和方法的觀點不同而發生的。經過一段時間,理學的各派也居然能夠吸引最能思想的人了,居然使他們不再成群追隨佛門的禪師了。而最能思想的人一旦對佛教不再感興趣,那個偉大過來的宗教就漸漸衰落到無人理會的地步了,幾乎到了死的時候聽不見一聲哀悼。
第三,中國文藝復興的第三方面可以叫做學術復興,是在一種科學方法——考據方法——刺激之下發生的學術復興。
“無征則不信”,是孔子以后一部很早的名著里的一句話。孔子也曾鄭重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然而淹沒了中古中國的宗教狂熱與輕信是很有力量的大潮,很容易卷走那些求真求證的告誡。只有最好的訊案的法官還能夠保持靠證據思想的方法和習慣,但是有些第一流的經學大師居然也能夠有這種方法和習慣,這是最可慶幸的。要等到有了刻印書的流行,中國學者才容易有比較參考的資料,容易校正古書的文字,容易搜求證據,評判證據。有書籍印刷以來的頭二三百年里,金石學的開創,一部根據仔細比較審定的資料寫成的大歷史著作的出現,都可以看得出有考證或考據的精神和方法。又有一派新的經學起來,也是大膽應用這種精神和方法去審查幾部儒家的神圣經典。朱子(1130—1200)就是這一派新經學的一個創始人。
考證或考據的方法到了十七世紀更走上有意的發展。有一位學者肯舉出一百六十條證據來論定一個單字的古音,又有一位學者花了幾十年工夫找證據來證明儒家一部大經書幾乎一半是很晚的偽作。這種方法漸漸證明是有用處的,有收獲的,所以到了十八、十九世紀竟成了學問上的時髦。整三百年的一個時代(1600—1900)往往被稱做考據的時代。
二、大對照與將來
以上的歷史敘述已把中國傳統文化帶到了歷史變動最后階段的前夕——這個最后階段就是中國文明與西方文明對照、沖突的時代。西方與中國和中國文明的第一次接觸是十六世紀的事。但是真正對照和沖突的時代到十九世紀才開始。這一個半世紀來,中國傳統才真正經過了一次力量的測驗,這是中國文化史上一次最嚴重的力量的測驗,生存能力的測驗。
在我們談過的歷史綱要里,我們已看到古代中國的固有文明,因為有了經典時代豐富的滋養和適當的防疫,足可以應付佛教傳入引起來的文化危機。不過因為本土的宗教過于單純,中國人在一段時間里是被那個高度復雜又有吸引力的佛教壓倒了、征服了。差不多整一千年,中國幾乎接受了印度輸入的每一樣東西,中國的文化生活大體上是“印度化”了。但是中國很快地又覺醒過來,開始反抗佛教。于是佛教受了迫害、抵制,同時又有人認真努力把佛教本國化。有了禪宗的起來,佛教內部也做到了一種革命,公開拋棄了不止五千萬字的全部佛教經典。因此,到了最后,中國已能做到一串文學的、哲學的、學術的復興,使自己的文化繼續存在,有了新生命。盡管中國不能完全脫掉兩千年信佛教與印度化的影響,中國總算能解決自己的文化問題,能繼續建設一個在世的文化,一個基本上是“中國的”文化。
早在十六世紀的末尾幾年和十七世紀的頭幾十年,有一個新奇的但又是高度進步的文化來敲中華帝國的大門。最初到中國來的那些耶穌會士都是仔細挑選出來的,都是有準備的。他們的使命是把歐洲文明和基督教開始介紹給當時歐洲以外最文明的民族。最初的接觸是很友善又很成功的。經過一段時間,那些偉大的教士已不止能把歐洲數學、天文學上最好最新的成就介紹給中國頭腦最好的人,而且憑他們的圣人似的生活榜樣介紹了基督教。
中國與西方的強烈對照和沖突是大約一百五十年前開始的。對著諸位這樣有學問的人,這樣特別懂得近代歷史的人,我用不著重說中國因為無知、自大、自滿,遭了怎樣可悲的屈辱。我也用不著提中國在民族生活各方面的改革工作因為不得其法,又總是做得太晚,遭了怎樣數不清的失敗。我更用不著說中國在晚近,尤其是民國以來,怎樣認真努力對自己的文明重新估價,又在文化傳統的幾個更基本的方面,如文字方面、文學方面、思想方面、教育方面,怎樣認真努力發動改革。諸位和我都是親眼看見了這種種努力和變化的,我們中國代表團里年長些的人有大半都是親身參與過這些活動的。
我今天的任務是請諸位注意與“中國傳統的將來”這個題目直接或間接有關系的幾件事。我想我們要推論中國傳統的將來,應當先給這個傳統在與西方有了一百五十年的對照之后的狀況開一份清單。我們應當先大致估量一下:中國傳統在與西方有了這樣的接觸之后,有多少成分確是被破壞或被丟棄了?西方文化又有多少成分確是被中國接受了?最后,中國傳統還有多少成分保存下來?中國傳統有多少成分可算禁得住這個對照還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