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主宰著人性呢?誰在推動著時代呢?又是誰在撥弄著這時代和人性的關系及反應造成的人生呢?屠格涅夫告訴我們:這是自然。自然主宰著人性,自然推動著時代,自然播弄著這人生。宇宙沒有絕對的真理,人生沒有客觀的意義,一切的一切,只是像樹,不得不被風吹,只是像物件,不得不被陽光照耀。屠格涅夫感覺到這個,認識了這個,也忠實地描寫了這個,所以在他的縱橫交織著時代和人性的作品下,顯示了不可理解的人生,在這個人生下,又潛伏著一個無情的命運之神。激動了讀者的情感的,是這命運之神。威脅著讀者的思想的,也是這命運之神。
屠格涅夫是一個宿命論者。
屠格涅夫認自然為最高法則,不承認有客觀的真和偽、善和惡、美和丑;所以他的人性觀不是批判的,不是解釋的,只是敘述的。他的小說中所表現著的人性,只是他自己所認識的人性,既不在評量他的價值,也沒有解釋他的原因。
屠格涅夫覺得人性的兩種根本相反的特性,任何人都可歸納到這兩種中的一種。他說:“就是我們人類中間的無論哪一個,總或者將自己的自我,或者將自我以外的有些東西當作比較更高尚的東西看,而將他置在第一位。”然將自己的自我置在第一位的,就是所謂哈孟雷特(Hamlet)型,是為我主義者,是信念的狐疑者。將其他東西置在第一位的,就是所謂堂克蓄德(Don Qixote)型,是自我犧牲者,是真理——自己認為真理——的信仰者。屠格涅夫以為無論誰,如不類似哈孟雷特一定類似堂克蓄德,這兩種人性都是自然的,當然不能評判誰善誰惡誰真誰偽誰美誰丑。
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解釋他的作品,是最近情理的。我們正可拿屠格涅夫的話來了解他的小說中的人物。屠格涅夫的小說極多,里面的人物確可以分成哈孟雷特型與堂克蓄德型兩種。他不是不會寫第三種人,實在世界上沒有第三種人給他寫啊!
像哈孟雷特的人,屠格涅夫的小說中多極了。單在他的六大杰作中有五篇小說就充滿了這些人物。《羅亭》(Rudin)中能說不能行的羅亭,《貴族之家》(a House of Gentlefolk)中能力薄弱的拉夫爾斯基(Lavretski),《父與子》(Fathers and Sons)中意志不堅強的阿卡特(Arkady)和虛無主義的巴沙洛夫(Bazarov),《煙》(Smoke)中的自我發展而被命運侮弄的李維諾夫(Livinov)與伊璘娜(Irene),《新時代》(Virginsoil)中的屠暑大諾夫(Niejdanov)似乎是犧牲自我了,但在他沒有決心自殺而竟至自殺時,卻留了一封信,承認他的革命是扯謊!這些人,一個個都是聰明的;言論風采,都足以掀動旁人的視聽;各人走上各人的道路,都走到絕境,他們的哈孟雷特的人性叫他們走到絕境!
這兒,我想提出三個人來詳細地說一下。羅亭、巴沙洛夫和伊璘娜。
羅亭是一個俄國的上等人。知道的是那樣的多,說的話又是那樣溫暖動人,心中遮滿了藝術、音樂、哲學和一切裝飾,充滿了熱望,燃燒著真情。當他第一次出現他的面目時,聰穎的儀容、豐富的表情引起了所有的人們的崇敬、羨慕和妒忌。但他只能生活于夢之花房,哲學的空論和抽象,并不能參與真實的生活。盡管他那樣聰明、那樣自命清高,一經行為的試驗,就不得不羞辱地失敗了。看在他撥動了少女的靈魂,私結了終生之約以后,娜泰茅違抗了她母親的命令想約羅亭私遁,但羅亭卻說:“怎么辦么?自然只好服從了!”啊,我們用娜泰茅的話來戳穿羅亭的秘密吧,“你開口就是服從!服從!你平日談自由,談犧牲,難道現在你算是實行了自由和犧牲了么?”終于,羅亭自己的勇氣,叫自己失敗了,終于只能在情敵的面前逃走了。屠格涅夫另外告訴我們一句話:“無論何人,當他處在不得不自己犧牲的境地的時候,假如他先要計算思慮到他這行為之后,所應得的利害的結果和利害實現的可能,那他究竟能否自己犧牲,恐怕要成很大的疑問了。”讀了《羅亭》,我們覺得不僅是疑問,簡直是不能了。
巴沙洛夫在外表上看起來,顯然和羅亭不同,但他們血管里同樣流著哈孟雷特的血,他們頭腦里同樣潛伏著哈孟雷特的思想。巴沙洛夫是一個聰明人,思想聰明,言語也聰明,他譏諷藝術女人和家庭生活。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光榮,他反抗而且輕視那些既成的勢力和共認的真理。他高喚著“我什么都不信!”他知道自己最清楚,自我抬得最高。“但我對自我的信仰,這一件事,為我主義者也是辦不到的。”所以巴沙洛夫輕視女人,仍不得不和一個無所長的婦人發生戀愛,懷疑既成的無意義的事情,也不得不和他干無聊的決斗,他雖有那樣堅強的意志,在他第一次應用他自己所學得的醫藥知識時,就給自己醫死了!屠格涅夫說哈孟雷特型的特性,有這樣一句話:“他是懷疑成性的人,而只是自己一個人在那里煩悶苦斗。并不是和他的義務,是和他的處境苦斗。”巴沙洛夫正是這種人!
談到伊璘娜正是哈孟雷特型的女人。她,同樣的,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也是一個最自私的蕩婦。她反復犧牲她的愛情,又反復地愛人。一方面自己甘心做社會之花,一方面又自己詛咒那樣的生活像乞丐樣的伸手乞憐,求人援救她的內心的痛苦。她要人了解她、同情她、戀愛她,自己卻沒有決心來承受。當她結了婚以后,偶然遇見舊日的愛人,就竭力地引誘他,使他丟棄了預備結婚的未婚妻,重來愛她;但在他們什么都預備好準備逃去的一個早上,卻送了一封信給他,拒絕私遁,她說:“我不能和你逃走,我沒有力量去逃走。”她承認“我對于我自己也充滿了恐怖和憎恨,但我不能做旁的,我不能,我不能”,她哭訴著“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她要求他隨她的丈夫搬走,“只住在我旁邊,只愛著我”。“但逃走,丟棄了一切……不不不”。這是伊璘娜的自供詞,也是一切哈孟雷特型人們的弱點吧。但伊璘娜是值得同情的,她的反復,是她內心爭斗的結果,她的懦弱自然是她自我主義發展的結果;這些都不是她能自主能反抗的,因為她具有哈孟雷特型的人性啊!
哈孟雷特的人性所表現的是宇宙的求心力,懷疑著真理分析著自己,輕笑自己的缺點,又有絕大的虛榮、絕大的自負,而戀戀于生命。
屠格涅夫以為“在目下的時勢里,自然是哈孟雷特型的人比堂克蓄德型的人更多”。所以在他的小說里堂克蓄德型的人也比較少,但這并不是說沒有。《父與子》中那個可憐的不知怎樣才能迎合他兒子的脾胃的伊溫諾維奇(Ivanovitch),《新時代》中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的馬殊玲(Machorina),《前夜》(on the Eve)中犧牲自己隨著愛人去救國的海倫(Helene),《貴族之家》中的犧牲愛人遁入修道院的里沙(Liza),都是為了自己所信仰的一件事,負起責任,犧牲了自己。幻滅的悲哀,失戀的痛苦,也許不是常人所能受的,但他們有一顆堅強的心,都像堂克蓄德騎上他的洛齊難戴(Resinate)樣闖進了世界,追求他們的目的!
但我們要提的卻是兩個志士青年,一是《前夜》中的殷沙洛夫(Insarov),一個是《新時代》中的馬克羅夫(Makerov)。
殷沙洛夫是保加利亞的青年,他所擁有的不是一張錦繡般的口,卻是一雙鋼鐵般的手,他的道德觀念像一個矗立不可搖撼的石柱,他的唯一的信仰就是母國之自由。他把這一個信仰置于一切事物之上。為了這個信仰,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可以犧牲自己的自由。他在俄國讀書,但與他來往的多是些母國的工人、農夫,他所計劃的也只是怎樣革命怎樣救國。他愛了一個奇女子,但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如果他的愛人不愿幫他去救祖國,他會用他的理智毅然和她分離的。不幸他剛上了救國的戰線,什么都沒有完全成功以前,便犧牲了生命。但這種犧牲,他自己會是樂意的,堂克蓄德的人性愿意犧牲自我。
“馬克羅夫是好事而頑固的男子,并且蠻勇而不知畏懼的,他不知道容恕,也不知道忘懷,他始終為他自己和一切被壓迫者感受不平,他萬事都能拼命,他的狹隘的精神專致在唯一的地點,他所不能了解的,于他便是不存在的,他對于虛偽與欺騙是憎恨而蔑視的。”他知道得不多,他只曉得干!他失戀了,但他知道如何容忍,仍在拼命地干!他是一個農民解放者,但農民很多是不同情他的,甚至有侮蔑他的,就這樣他還是干!他這樣的蠻干死干,終于因為沒準備沒布置地亂干,我們這位農民運動者,卻反給農民們背剪著手,塞進一只農車,送上了衙門!馬克羅夫就這樣進了墳墓。這也和堂克蓄德被假扮的“明月騎士”所擊斃,差不多罷!
堂克蓄德型的人性所表現的是宇宙的遠心力,一切的“存在”都是為“他”而存在的。生命只是實現理想的手段,除此以外,自己的生命毫無重視的必要。
屠格涅夫的人性觀是二元論,認定這二元論是一個人生的全部生活的根本法則。他說:“人的全部生活,是不外乎繼續不斷忽分忽合的兩個原則的永久的沖突和永久的調解。”屠格涅夫不批評這兩種人性的優劣,堂克蓄德型也許能做一點事,哈孟雷特型卻也有一種破壞力量。人性本是自然的,根據人性的發展,在事實上能成就些什么,怕也只有命運能決定罷!
屠格涅夫的時代觀,同樣的,是以自然法則做根據的。否認時代根據一定的原則而進展。時代只是自然的推演,也許正是盲目的偶然的推演。就在這種盲目的偶然的推演的時代中,屠格涅夫找出每一個時代的特性,了解每一個時代的精神。如果一個時代放射出耀眼的光,他就拿光彩繪成畫,如果一個時代吶喊著刺耳的呼聲,他就拿這呼聲編成歌,這些歌這些畫就是他的小說。
屠格涅夫生于1818年,卒于1882年,從他的《獵人日記》(1852年)到《新時代》(1876年)不斷描寫著俄國當時的時代狀況。他用哲學的眼光、藝術的手段,把同時代思潮變化的痕跡、社會演進的歷程,極忠實地也極細膩地寫出來。俄國十九世紀中葉的思想變遷,確可拿屠格涅夫的小說來代表。這些小說,最能代表時代精神的是《獵人日記》和他的六大杰作。
《獵人日記》(1852年)是作者描寫當時農奴所受到的壓迫所感到的苦痛的一部小說,也是作者對農奴制度宣戰的一篇檄文。屠格涅夫在他文學與人生之回憶中,自己承認誓死反抗農奴制度,《獵人日記》就是他的武器。看罷,多少善良淳樸的農夫在這農奴制度的鎖架下輾轉呻吟,又有多少大地主小地主在農奴制度的卵翼下,榨取他人的勞力以享安樂,屠格涅夫認清了農奴制度的罪惡,描寫了它。實在,破壞了它。
《羅亭》(1855年)是描寫“四十年”時代的俄國社會情形的,這時俄國正在尼古拉一世專治壓迫之下,青年對政治方面早已失望,一個個都向藝術、哲學、宗教方面走去,受了西方自由思想的鼓動,知道反抗了。但都沒能力來改革這腐朽的環境,他們整天整夜地空想,說大話,沒有一個能實行的。羅亭談自由,談犧牲,一遇事實的壓迫,卻只好服從。
《貴族之家》(1858年)的時代,俄國社會已從理想回到實際,但青年們的能力仍極薄弱,環境的壓迫,仍是根深基固,不可動搖。所以像拉夫爾斯基那樣的人,總算比羅亭有毅力些了,但要愛一個女人,也需等聽到被壓迫而結婚的妻子的死訊后,方敢進行,等到證明他的妻子沒有死時,又只好犧牲了真正的戀愛。從這里,我們可以看見當時俄國已經僵化了的舊禮教,有多大的魔力!
《前夜》(1860年)出版,羅亭型的少年已很少,一般青年也較拉夫爾斯基有能力了。但憂郁哲學的空氣,仍充滿了俄國各處,自命為哲學家藝術家的人們,仍在幻想他的辯證法,仍在畫他的未完成的杰作,但有些人,自己不能做什么事,卻能幫助人們去奮斗,像海倫這顯然是進步了,在《羅亭》和《貴族之家》的時代,俄國連這幾種人也沒有呢!恒心和毅力,俄國人終于是缺乏的,屠格涅夫只能找到異國的青年,寫出一個積極的活動的殷沙洛夫。俄國需要這樣的人,當時的俄國卻一個也沒有!
到了《父與子》(1862年),俄國的時代已大變動了,舊時代雖沒有去,新時代卻來了,新舊思想已各不相容地決斗了,像貝伐爾(Pavel Petrovich)樣代表“父”的時代的人,只是極頑固地死守著舊禮教,崇拜著那既成勢力,像巴沙洛夫樣代表“子”的時代的人,卻否定一切“天經地義”。這樣的“否定主義”,雖然是“虛無主義”,沒有能做出什么來給人們瞧,就這樣有勇氣來重新估定一切的價值,已經是俄國人從前無論如何不敢的了。要真能有作有為,卻需等待另一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