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再論“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 經典常談 文藝常談
- 朱自清
- 1583字
- 2016-11-01 17:15:25
在本志(《中學生》)六十號里見到朱孟實先生論這兩句詩的文字,覺得很有趣味。自己也有點兒意思,寫在這里,請孟實、丏尊二位先生指教。
先抄全詩:
錢起 省試《湘靈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這是一首試帖詩,詩題出于《楚辭·遠游篇》,云:
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舊唐書》一六八記此詩情形云:
起能五言詩,初從鄉薦,寄家江湖,嘗于客舍月夜獨吟,遽聞人吟于庭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起愕然。攝衣視之,無所見矣。以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試之年,李暐所試《湘靈鼓瑟》詩,題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謠十字為落句。暐深嘉之,稱為絕唱,是歲登第。
“絕唱”只說得好,只說得愛好;那個鬼故事當然是后來附會出來的。至于究竟好在何處?有什么理由可說?前人評語不外兩端:一是切題,二是所謂“遠神”。唐汝詢《唐詩解》卷五十云:
瑟乃神靈所彈,原無處所,是以曲終而不見其人,徒對江上數峰而惆悵也。
這里只說得上一句:壓根兒就不見人,不獨曲終時為然。但“江上數峰青”又與題何干呢?“湘靈”王逸無注,洪興祖補云:“上言‘二女’,則此‘湘靈’乃湘水之神,非湘夫人也。”可見得以前頗有人以為湘靈就是湘夫人,就是帝堯的二女。《楚辭·九歌·湘夫人》有云:“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王注云:“舜使九嶷之山神繽然來迎二女。”可見得湘夫人雖“死于沅、湘之中”,卻住在九嶷山里。又《山海經·中山經》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這里的“二女”也就是湘夫人。那么,“江上數峰青”只是說人雖不見,卻可想象她們在那九嶷山或“洞庭之山”里。錢起遠在洪興祖之前,他大概還將湘靈當作湘夫人的。
可是這么一說,這兩句詩不過切題而已,何以“稱為絕唱”呢?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評云:“遠神不盡。”但又云:“落句固好,然亦詩人意中所有;謂得自鬼語,蓋謗之耳。”“神”字太麻煩,姑不去解釋;說“遠”,說“不盡”,究竟是什么呢?既是“詩人意中所有”,該不是怎樣玄虛的東西。我們可以想到所謂“遠神”大概有兩個意思:一是曲終而余音不絕,一是詞氣不竭,就是不說盡。這兩個意思一從詩所詠的東西說,一從詩本身說,實在是一物的兩面。
我們都知道“余音繞梁”、“響遏行云”兩個成語;實在是兩個典故,見《列子·湯問篇》,云:
……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
……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前條說聲響之高,后條說聲響之久;“江上數峰青”也正說的是曲調高遠,裊裊于江上青峰之間,久而不絕,該是從《列子》脫化而出。可是意境全然新的,并非抄襲。所以可喜。這是一。
《全唐詩話》卷一云: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余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選一篇為新翻御制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既進,惟沈(佺期)、宋(之問)二詩不下。又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陟健舉。”沈乃伏,不敢復爭。
沈說盡,宋不說盡,卻留下一個新境界給人想,所以為勝。錢詩是試帖,與沈、宋應制詩體制大致相同,都是五言長律,落句也與宋異曲同工。上官昭容既定下標準在前頭,影響該不在小;錢起的試官李暐或有意或無意大約也采取了這種標準,所以深為嘉許。這是二。
還有,據《舊唐書》所記及陳季等同題之作,知道此詩所限之韻中有“青”字。錢押得如此自然,怕也是成為“絕唱”的一個小因子。《唐詩別裁集》評語有云:“神來之候,功力不與”,其實就是說的這個押韻的自然。
詩中他句也有可論,但紀昀差不多都說過了,見《唐人試律說》,在《鏡煙堂十種》中。
二十五年(1936)二月,《中學生》六十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