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王安石《明妃曲》
- 經(jīng)典常談 文藝常談
- 朱自清
- 1365字
- 2016-11-01 17:15:25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頗受人攻擊,說詩中“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自深”兩句有傷忠愛之道。第一首云: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黃山谷引王深父的話,說:“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句非是。”這是說,無論怎樣,中國總比夷、狄好,南總比北好,打在冷宮的阿嬌也總比在氈城做閼氏的明妃好;詩中將南北等量齊觀,是不對的。山谷卻辯道:孔子居九夷,可見夷、狄也未嘗無可取之處,詩語并不算錯。
這種辯論似乎有點兒小題大做;所以有人說王安石只是要翻新出奇罷了,是不必深求的。但細讀這首詩,王安石筆下的明妃本人,并未離開那“怨而不怒”的舊譜兒;不過“家人”給她抱不平,口氣卻有點兒“怒”了。“家人”怒,而身當其境的明妃并沒有怒,正見其忠厚至極。這里“一去”兩句說她久而不忘漢朝;“寄聲”兩句說這么久了,也托人問漢朝消息,漢朝卻絕無消息——年年有雁來,元帝卻沒給她一個字,在國內(nèi)幾年未承恩幸,出宮時雖“得君王不自持”,又殺了毛延壽,而到塞外幾年,卻也未承眷念;她只算白等著。家里的消息卻是有的,教她別癡想了,漢朝的恩是很薄的;當年阿嬌近在咫尺,也打下冷宮來著,你惦記漢朝,即便你在漢朝,也還不是失意?——該失意的在南在北都一樣,別老惦著“塞南”罷。這是決絕辭,也可說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語;不過這只是“家人”說說罷了。
第二首云: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fēng)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李璧注引范沖對高宗云:“詩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虜為無窮之恨;安石則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然則劉豫不是罪過,漢恩淺而虜恩深也。……孟子曰:‘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獸而何!”這以詩中明妃與漢奸劉豫相比,罵她是禽獸;其實范沖真要罵的是王安石。罵王安石,與詩無甚關(guān)系,且不必論。就詩論詩,全篇只是以琵琶的悲怨見出明妃的悲怨;初嫁時不用說,含情無處訴,只借琵琶自寫心曲。后來雖然彈琵琶勸酒,可是眼看飛鴻,心不在胡而在漢。飛鴻有三義:句子以嵇康《贈秀才入軍》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來,意思卻牽涉孟子的“一心以為鴻鵠將至”,又帶著盼飛鴻捎來消息。這心事“漢宮侍女”知道,只不便明言安慰,唯有暗地垂淚。“沙上行人”聽著琵琶的哀響,卻不禁回首,自語道:漢朝對你的恩淺,胡人對你的恩深,古話說得好,樂莫樂兮新相知,你何必老惦著漢朝呢?在胡言胡,這也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語。這決不是明妃的嘀咕,也不是王安石自己的議論,已有人說過,只是沙上行人自言自語罷了。但是青冢蕪沒之后,哀弦留傳不絕,可見后世人所見的還只是個悲怨可憐的明妃;明妃并未變心可知。王深父、范沖之說,都只是斷章取義,不顧全局,最是解詩大病。今寫此短文,意不在給詩中的明妃及作者王安石辯護,只在說明讀詩解詩的方法,借著這兩首詩做個例子罷了。
《世界日報》,二十五年(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