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道《后山詩話》云：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說韓愈（退之）以文為詩，原不始于陳師道，釋惠洪《冷齋夜話》二云：

沈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澤，治平中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吉甫曰：“詩正當(dāng)如是。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

“以文為詩”一語似乎比“押韻之文”一語更清楚些，所以這里先引了《后山詩話》。這個詩文分界的問題，是宋人提出的，也是宋人討論得最詳盡。劉克莊、嚴(yán)羽的意見可為代表。

劉說：

后人盡誦讀古人書，而下語終不能仿佛風(fēng)人之萬一，余竊惑焉。或古詩出于情性，發(fā)必善；今詩出于記問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后村先生大全集》九十六，《韓隱君詩序》）

又說：

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尚非本色。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fù)材力，或呈辨博，少者千篇，多至萬首，要皆經(jīng)義策論之有韻者爾，非詩也。（同上九十四，《竹溪詩序》）

嚴(yán)也說：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為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滄浪詩話·詩辨》）

他們都是以風(fēng)詩為正宗的。

到了明代的李夢陽，他更進(jìn)一步，主張五言古詩以漢、魏、六朝為宗，七言古詩以樂府及盛唐為宗，近體全以盛唐為宗。他給詩立了定格，建了正統(tǒng)，他的詩的影響不過一時，但他的詩格論的影響不是一時的；后來雖有許多反對的意見，卻并沒有能夠搖動他的基礎(chǔ)。它的基礎(chǔ)是在“吟詠情性”（《詩大序》）、“溫柔敦厚”（《禮記·經(jīng)解》）那些話和“選體”的五言詩上頭。

為什么到了宋代才有詩文分界的問題呢？這有很長的歷史。原來古代只有詩和史的分別（見聞一多先生《歌與詩》），古代所謂“文”，包括這兩者而言。此外有“辭”、“言”、“語”?！稗o”如春秋的辭令，戰(zhàn)國的說辭?！罢Z”如《論語》、《國語》?！把浴蹦?，諸子大都是記言之作。但這些都沒有明劃的分界，詩與史相混，從《雅》、《頌》可見。詩、史、辭和言、語相混，從《老子》、《莊子》等書內(nèi)不時夾雜著韻語可見。至于漢代稱為《楚辭》的屈、宋諸作，不用說更近于詩了。

漢代是個賦的時代；那時所謂“文”或“文章”便指賦而言。漢代又是個樂府時代；假如賦可以說是霸主，樂府便是附庸了。樂府是詩，賦也可以說是詩，班固《兩都賦序》第一句便說：“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劉歆《七略》也將詩賦合為一目。賦出于《楚辭》和《荀子》的《賦篇》，性質(zhì)多近于詩的《雅》、《頌》；以頌美朝廷，描寫事物為主。抒情的不多。晉以后的發(fā)展，才漸漸專向抒情一路，到六朝為極盛。按現(xiàn)在說，漢賦里可以說是散文比詩多。所謂駢體實(shí)在是賦的支與流裔，而駢體按我們說，也是散文的一部分。這可見出賦的散文性是多么大。賦是詩與散文的混合物，那么，漢人所謂“文”或“文章”，也是詩與散文的混合物了。

樂府以敘事為主，但其中不缺少抒情的成分。它發(fā)展到漢末，萌芽了抒情的五言詩，可是純粹的抒情的五言詩，是成立在魏、晉間的阮籍的手里；他的意境卻幾乎全是《楚辭》的影響。魏、晉、六朝是駢體文和五言詩的時代；但這時代還只有“文”、“筆”的分別，沒有“詩”、“文”的分別?！坝许嵳呶摹?、“無韻者筆”，是當(dāng)時的“常言”（《文心雕龍·總術(shù)篇》）。賦和詩都是“文”，和漢人意見其實(shí)一樣。另一義卻便不同：有對偶、諧聲的抒情作品是“文”，駢體的章奏與散體的著述是“筆”（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這個說法還得將詩和賦都包括在“文”里，不過加上駢體的一部分罷了。這時代也將“詩”、“筆”對稱，所謂“筆”還只指駢體的章奏與散體的著述，一部分抒情的駢體不在內(nèi)，和后來“詩”、“文”的分別是不同的。

唐代的詩有了劃時代的發(fā)展，所以當(dāng)時人特別強(qiáng)調(diào)“詩”、“筆”的分別；杜甫有“賈筆論孤憤，嚴(yán)詩賦幾篇”（《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yán)八使君》）的句子，杜牧有“杜詩韓筆愁來讀”（讀《杜韓詩集》）的句子，可見唐一代都只注意這一個分別，杜牧稱韓愈的散體為“筆”，似乎只看作著述，不以“文”論。韓愈和他的弟子們卻稱那種散體為“古文”；韓創(chuàng)作那種散體古文，想取駢體而代之，也是劃時代。他的努力是將散體從“筆”升格到“文”里去，所以稱為“古文”；他所謂“文”，似乎將詩、賦、駢體、散體，都包括在內(nèi)，一面卻有意揚(yáng)棄了“筆”的名稱。唐人連韓愈和他的追隨者在內(nèi)，都還沒有想到詩文的對立上去。

宋代古文大盛，散體成了正宗。駢體不論是抒情的應(yīng)用的，也都附在散體里，統(tǒng)于“文”這一個名稱之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有評應(yīng)用文（駢體居大多數(shù)）的，所以別出。王雖分評，卻都稱為“文”；這個“文”的含義，正是韓愈的理想的實(shí)現(xiàn)。這樣，“筆”既并入“文”里，“文筆”、“詩筆”的分別，自然不切用了，于是詩文的分別便應(yīng)運(yùn)代興。詩文的分別看來似乎容易，似乎只消說“有韻者詩，無韻者文”就成了?？墒遣蝗?。宋人便將賦放在文里，《困學(xué)紀(jì)聞》“評文”前卷里有評辭賦的話，王應(yīng)麟?yún)s不收在那“評詩”一卷里。宋人將詩從文里分出，卻留著辭賦，似乎自己找麻煩，但一看當(dāng)時“文體”的賦（如蘇軾《赤壁賦》等）的發(fā)展，便知道這是有道理的。因?yàn)槌闪⒘嗽娢膶α⒌木謩荩叩姆謩e又不在韻腳的有無上，所以有許多爭議；篇首所引，是代表的例子。

爭議雖多，共同的傾向卻很顯明，那就是風(fēng)詩正宗。蘇軾和朱熹都致慨于唐詩的變古，以為古人的“高風(fēng)”、“遠(yuǎn)韻”從唐代已經(jīng)衰歇不存（蘇《書黃子思詩集后》，朱《答鞏仲至?xí)返谒?、第五）。這正是風(fēng)詩正宗的意思。蘇軾自己便是個變古的人，也說出這樣的話，可是這主張不是少數(shù)人或一時代的私見，它是有來歷的?！对姶笮颉氛f詩是“吟詠情性”的，《禮記·經(jīng)解》說“溫柔敦厚”是“詩教”。這里面雖含著政教的意味、史的意味，但《三百篇》中風(fēng)詩及準(zhǔn)風(fēng)詩的《小雅》既占了大多數(shù)，宋代又是經(jīng)學(xué)解放的時代，當(dāng)時人不管注疏里史的解釋，只將自己讀風(fēng)詩的印象去印證那兩句話，而以含蓄蘊(yùn)藉的抒情詩為正宗，也是自然的。再說還有選體詩做他們有力的例子。選體詩的意境是繼承《楚辭》的抒情的傳統(tǒng)的。東晉時老、莊的哲學(xué)雖然一度侵入詩里，但因?yàn)橹皇浅u陳言，別無新義，不久就“告退”了（《文心雕龍·明詩》）。抒情詩的傳統(tǒng)這樣建立起來，足為“吟詠情性”和“溫柔敦厚”兩句話張目。

不過選體詩變?yōu)樘圃?，到了宋代，一個新傳統(tǒng)又建立起來了。這里發(fā)展了一類“沉著痛快”之作，或抒情，或描寫，或敘事，或議論，不盡合于那兩句古話，可是事實(shí)上是有許多人愛作有許多人愛讀的詩。舊傳統(tǒng)壓不倒新傳統(tǒng)，只能和它并存著。好古的人至多只能說舊的是“正”，新的是“變”，像蘇軾便是的；或者說新的比舊的次些，像朱熹便是的，但不能不承認(rèn)那些“沉著痛快”之作也是詩。再說蘇軾雖然向慕那“高風(fēng)”、“遠(yuǎn)韻”，他自己卻還在開辟著“變”的路；這大約是所謂“窮則變”，也是不得不然。劉克莊也還是走的“變”的路。嚴(yán)羽是走“正”路了，但是不成家數(shù)。他說“近代諸公”的詩不是詩，卻將“沉著痛快”的詩和“優(yōu)游不迫”（即“溫柔敦厚”）的詩并列為詩的兩大類，可見也不能完全脫離時代的影響。

沈括（存中）說韓愈的詩只是“押韻之文”，不是詩；陳師道說韓“以文為詩”，不是詩的本色。陳的意思和后來的朱熹大約差不多；沈說卻比較激切，所以引起全然相反的意見。劉克莊說和沈說一樣。原來宋以前詩文的界劃本不分明，也不求分明，沈、陳、劉，以當(dāng)時的觀念去評量前代，是不公道的。況且韓愈的詩，本于《雅》、《頌》和樂府，也不是憑空而來；按宋代說，固可以算他“以文為詩”，按唐代說，他的詩之為詩，原是不成問題的。

宋人的風(fēng)詩正宗論卻大大地影響了元、明兩代；一面也是這兩代散體古文的發(fā)展使詩文的分界更見穩(wěn)定的緣故。李夢陽的各體詩定格說正是時勢使然。但姑不論他的剽竊的作風(fēng)，他的定格里上有漢樂府，下有唐詩，其實(shí)也已經(jīng)不純是抒情的傳統(tǒng)，與那兩句古話不盡合了。到了清代中晚期，提倡所謂宋詩，那新傳統(tǒng)復(fù)活了而且變本加厲，以金石考訂入詩；《清詩匯》自序且詡為“詩道之尊”。章炳麟《辨詩》以為這種考訂金石之作“比于馬醫(yī)歌括”，胡適之在《什么是文學(xué)》中也以為這種詩不是詩。他們都是或多或少皈依那抒情的傳統(tǒng)的。

但是詩文的界劃，宋以前既不分明，宋以來理論上雖然分明，事實(shí)上也不全然分明，堅持到底，怕也難成定論。所以韓愈“以文為詩”似乎并不礙其為詩。南宋陳善《捫虱新話》云：“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边@是極明通的議論。可是“以文為詩”在我們的詩文評里成了一個熱鬧的問題，“以詩為文”卻似乎不大成問題的樣子，這是什么緣故呢？大概宋以前“詩”一直包在“文”里，宋人在理論上將詩文分開了，事實(shí)上卻分不開，無論對于古人的作品或當(dāng)時人的作品都如此。這種理論和事實(shí)的不一致，便引起許多熱烈的討論。至于文，自來兼有敘事、議論、描寫、抒情等作用，本無確定的界限，不管在理論上和事實(shí)上。宋人還將辭賦放在文里，可見他們是不以文的抒情的作用為嫌的。

《捫虱新話》引的“杜以詩為文”的話，是僅有的例外。那只是說杜甫作文，用字造句往往像作詩一般，所以顯得別別扭扭的?！绊n以文為詩”是成功了，“杜以詩為文”卻失敗了。杜的文沒有人愛學(xué)，也很少有人愛讀。這也是“以詩為文”引不起熱鬧的討論的一個原因。但類似的討論卻不是沒有，唐劉知幾《史通·敘事》論“近古”史書，詞多繁復(fù)，事喜藻飾。那些時候作史多用駢體，駢體含著很多抒情的成分，繁復(fù)和藻飾，正是抒情的主要手法，用來敘事，卻是不相宜的。這繁復(fù)與藻飾，按宋人的標(biāo)準(zhǔn)說，也正是詩的精彩。劉知幾時代，詩文還未分家，更無所謂駢散之辨，但他所指出的問題，若用宋人的術(shù)語，卻正是“以詩為文”那句話。

到了清代，駢散的爭辯熱鬧起來了，古文家論駢體的短處，也從這里著眼。如曾國藩的話：

自東漢至隋，文人秀士，大抵義不孤行，辭多儷語；即議大政，考大禮，亦每綴以排比之句，間以婀娜之聲。歷唐代而不改；雖韓、李銳志復(fù)古，而不能革舉世駢體之風(fēng)。此皆習(xí)于情韻者類也。（《湖南文征序》）

“習(xí)于情韻”就是“抒情”，和那“排比之句”、“嫻娜之聲”，都是。這里所討論的，其實(shí)也還是“以詩為文”那句話。不過這種討論，我們的詩文評都放在“駢散”一目下，不從詩文分界的立場看?！耙栽姙槲摹钡膯栴}，宋人既未全貌地提出，可以作為這個問題的正面的“駢散”的討論，又不掛在它的賬上，所以就似乎不大成問題的樣子了。

新文學(xué)運(yùn)動以來，我們輸入了西洋的種種詩文觀念。宋人的詩文分界說，特別是詩的觀念，即使不和輸入的詩文觀念相合，也是相近的。單就詩說，初期的自由詩有人譏為分行的散文，還帶著宋以來詩的傳統(tǒng)的影響。第一個提倡新詩的胡適之還提倡以詩說理呢。但是后來的格律詩和象征詩便走上新的純粹抒情的路。這該是宋人理想的實(shí)現(xiàn)。

可是詩的路卻似乎越過越窄，作者和讀者也似乎越來越少。這里也許用得著J.M.Murry《風(fēng)格問題》一書中的看法。他說，“在某種文化的水準(zhǔn)上，加上種種經(jīng)濟(jì)的社會的情形（這些值得詳加研究），某種藝術(shù)的或文學(xué)的體式是會逼著人接受的?！保ㄋ陌嗣妫┧我詠砼驴梢哉f是我們的散文時代，散文的體式逼著一般作家接受；詩不得不散文化，散文化的詩才有愛學(xué)愛讀的人?，F(xiàn)代詩走回詩的“正”路，但是理睬的人便少了。只看現(xiàn)代散文（包括小說）的發(fā)展是如何壓倒了詩的發(fā)展，就知此中消息。詩暫時怕只是少數(shù)人的愛好（這些人自然也是不可少的），它的繁榮怕要在另一個時代。Murry還說：“批評只消研討基本的成分，比較著看；它所著眼的是創(chuàng)造想象，除非要研討文字的細(xì)節(jié)，是不必顧到詩文的分別的?！保ㄎ宥?、五三面）照這個看法，“以文為詩”也該是不成問題的。

《學(xué)文周刊》，濟(jì)南《大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