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史學與史籍(3)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893字
- 2016-11-01 17:27:09
時令本不當隸史部,舊時書目,無類可歸,乃強隸焉,實最無理可笑者也。或謂氣候與人生關系甚大,雨暢寒燠,于政治生計文化,咸有影響,隸之史部,未為不可;然則何事于人生無關涉,復何書不可隸史部乎?故謂讀史者當參考時令之書則可;謂時令之書當入史部,實不可也。以舊時分類論,毋寧入之子部天文家,為較當矣。
地理亦專門之學;然往時地理,多為史學附庸,十之八九,皆讀史地理而已。總志、都會、郡縣、河渠、邊防、山川,讀史者皆當明其大概。然昔時之書,足供此用者頗少,大抵專門考據之士,然后能取資焉。古跡、雜記、游記等,披沙揀金,往往見寶,尤非初學之士所能使用。今者將普通地理,與讀史地理劃開,而將讀史地理,撰成一簡明切要、提綱挈領之書,以備初治史學者通知大要;而其余則留待專門家之取攜,實相需甚殷者也。(昔時初學多讀《讀史方輿紀要》,然此書在今日亦不甚適用)外國之事,往史亦多不詳,史部地理中外紀一門,不徒記外國之地理、風俗、物產;即彼中史事及其與華夏之交涉,亦多存焉,實治外交史及外國史者,所當奉為瑰寶也。
職官一門,昉自《周禮》《唐六典》《明清會典》,悉沿其流。國家行政,必借機關,詳各官之職司,實足挈政治之綱領。官箴一門,詳在官之法戒,可考行政實在情形,亦足見民生利弊,尤習政治者所當究心也。
一代典章,于國政民生,所關極巨。正史表志所載,僅其崖略耳。若求詳備,則政書尚焉。此中門類甚多,各視其所欲治者而究心焉可也。此為今后撰專門之史者所必資;然即為考證普通史籍計,取材亦不少矣。
目錄中之經籍,賅括群書,實不僅為史學示其綱領;通觀昔賢著述,最足見學術進步情形。我國今日,學術史尚乏善本;書目之佳者,實亦兼具學術史之用也。
金石一門,自宋以后,日蒸月盛,據其遺文,往往足以補正史籍;摩挲其物,又足以考見古代制作。今后考據之學日精,金石之出土者,必將更為人所貴;其所貴之物,且將不限于金石,可豫決也。然此類物既足資稻粱之謀,又足快好事之意,故偽品亦日出不窮,不可不察。
史評一門,有論史事者,亦有論史裁者。論史裁之書,佳作殊鮮,著名者,惟劉知幾之《史通》、章學誠之《文史通義》耳。此事當有達識通才,區區計較于瑣細之間,無當也。論史事者,高者借抒己見,或托諷時事,雖不可謂之無識,然史事之實則不然,此不可為論史之正;下者不考事實,妄發議論,則并不免于場屋策論之習矣。無已,其惟考據家之書乎?屬辭比事,參互錯綜,事實既明,則不待多發議論,而其是非得失自見,此則于讀史深有裨益者也。
史部之大略如此。此以言乎往日之史學,非謂今后之史學,當以此為范圍也。蓋治學問必先定其界說,界說異,斯其范圍異;范圍異,斯其所資者自不同矣,固不容一概論也。
史家宗旨今昔異同
史也者,非一成不變之物,而時時在改作之中者也。所謂改作者,非徒欲正其誤謬,補其闕略而已。蓋其所取之材料,實有不同焉。而材料之不同,則因宗旨之不同而生者也。
古人作史之宗旨,不同于今人者,大端有三。
一曰偏重政治。正式之史,本出史官,而史官由國家設立,其易于偏重政治者,勢也。人類之做事,恒有其惰性,前人創行焉,則后人率循而不敢越。抑不僅此,古代國小而俗樸,舉一國惟在上者之馬首是瞻,斯時廟堂之政令,蓋誠為舉國之樞機;即在后世,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然政治之力,仍足強制在下者,使之變易其外形,所及廣而收效宏,蓋無逾于政治則喋喋不休也。然政治之力,雖能改易舉國之外形,而其所改易,亦僅及外形而止。況于國大民眾,中樞之命令,不能遍及,社會程度日高,一心聽令又非古昔之比,雖欲變易其外形,或且不可得乎?試觀近代,政治轉移社會之力,較機械為何如乎?
一曰偏重英雄。此由古代事權,恒操于一二人之手之故。其實英雄全恃憑借,亦全恃命運;試以身所接傋之人,較其成功者與敗績者,其才力相去,初不甚遠可知。又英雄之稱,實由庸眾所賜;而庸眾識力不及,往往以矯誣僥幸之徒為英雄,而真英雄轉非所識。試觀往史,有眾所唾罵,或以為無足重輕,而今聲價日增者;亦有眾所歸美之人,今斷覺其一錢不值者。而先知先覺,眼光過于遠大,與恒人相去太遠者,尤易為世所繆辱。驗諸并世,此等情形,尤隨在可見,特人莫之察耳。以莫能察者之多,而庸眾之程度可見矣;庸眾之程度可見,而其所評定之英雄可知矣。即謂英雄之成功,非全僥幸,然必能利用事勢,乃能成功,則確不可易。時勢造英雄,盈天地間皆是。英雄造時勢固非無其事,然皆世所淡漠視之者也。故真能促進社會之過程者,皆非世所謂英雄,而世所謂英雄,則皆隨波逐流之徒也。
一曰偏重軍事。此由外觀之興亡,每因軍事而起。其實國之興亡,由于戰之勝敗;而戰之勝敗,初不在于勝敗之時,事至習見,理亦易明。時至今日,本有取人之國而不用兵者;即在淺演之世,勝負專決于兵,亦不過能懾服之,使不我抗而已。真欲同化他族,使之泯然無跡,亦必別有設施,我族同化異族之事,即其佳證也。
偏重政治,偏重英雄,偏重軍事,三者弊亦相因。以政治、軍事,古多合而為一;而握有此權者,茍遭際時會,恒易有所成就,而為世人目為英雄也。此蓋往史最大之弊。自此以外,猶有五焉。
一曰用以獎勵道德。其義又有二;一以維持社會之正義,如往史之講褒貶、重激揚是;一資為立身之模范,如以善人為法、惡人為戒是也。
一曰用以激勵愛國、愛種族。今日之史,猶未能合全世界為一。乙部大宗,大抵一國家、一民族之史也。即一國種族甚多者,亦仍以一族為主,如中國之史,以漢族為主是也。同族同國之人,其相親愛,本已異于異族異國,況于今日種族之界限尚未能破,一民族為他族所征服,往往為之奴隸牛馬,不能不思所以自保;而欲圖自保,又不能無國家為利器乎?況于古代褊狹之見,又有留詒至今,未能湔除者?愛國愛族,誠未嘗不可提倡;然蔽于偏見,致失史事之真,則繆矣。中西交接之初,史家此等謬誤,蓋未易枚舉,今日讀之,未見不啞然失笑者也。若乃明知非史事之真,而故為矯誣,以愚民而惑世,如日本人之所為者,則尤不足道矣。
一曰借以傳播神教。教徒所作之史恒有之。試讀《蒙古源流考》,觀其妄援吐蕃,以為有元帝室之祖;又試讀梁任公《佛教初輸入》一篇,則見白馬馱經之說,本道教徒之讕言,而其后輾轉附會,轉用以詆毀道教,即可知此等史跡,無一可信。然至今日,此等事仍不能免。往者梁任公撰《克倫威爾傳》,稱揚其革命之功,基督舊教所出之匯報,乃務反之。又今日奉佛之人,喜援佛經之寓言,侈陳佛之靈跡;信孔教者,亦喜引讖緯怪說,以見孔子之殊異于人。此皆予所親見者也,其智與撰《蒙古源流考》、造白馬馱經之說者何異?此等事,在今世,誠不甚多,有之亦不足惑眾;然在往昔,則惑世誣民甚深。并有更無正史,欲考行事,惟有求之教中經典者矣。中國信教,不如外國之深。教徒奸亂歷史亦不如外國之甚;然其崇古,亦略帶迷信性質。如劉知幾《疑古》《惑經》兩篇,往昔論者,多詆為非圣無法是也。
一曰偏重生計。此弊舊日無之,只病視之過輕耳;今之過信唯物史觀者,則頗有此弊。史事因果至為繁復,誠有如釋家所謂帝網重重者,偏舉一端,縱極重要,必非真相。況于戴藍眼鏡者,則所見物無一非藍;戴黃眼鏡者,則所見物無一非黃。意有偏主,讀一切書,觀一切事,皆若足為吾說之證,實則未足深信乎?孔子之講大同,老子之慕郅治,所慨想者,實皆隆古部落共產之世。今日社會學者所慨慕,夫豈古人所不知,然終不謂生計制度一變,天下遂可臻于大同郅治;以社會之事,經緯萬端,故非偏舉一端,所可概也。
一曰偏重文學。史之源出于傳述,傳述之語,必求新奇可喜,感慨動人,而事之真髓因之而隱。《荷馬史詩》,本類唱本者,無論矣;即學者所傳,亦多不免此弊。《管子》述桓公之威,北懾離枝,西臣大夏。夫離枝即后世之鮮卑,大夏極近,亦當在今山西境。齊桓盟會,晉獻訖未嘗與,獻公死而國亂,齊桓亦未能正,安能暴師徒以征并北之遠夷?《左氏》謂山戎病燕,不過在今北平境;《公羊》謂其旗獲而過魯,則并在今山東境矣,安能遠及長城之外乎?此由口耳相傳,茲不諦。先秦兩漢,多有此病;魏晉而降,務華飾而失真;趙宋以還,好學古而不切;近世文字,雖稍平實,然好講史法,務求簡潔雅馴,失實處仍不少也。
以上所舉,皆史家之弊。至于近世,又有教育之家,因兒童不能了解,曲說史事,致失真相者。學究固非史家,生徒亦難言史學;然其人數甚多,影響頗巨,則亦不可不慎也(今日粗識之無之輩,以及耳食之徒,論三國事,無不誤以演義為史實者,可知通俗教育,影響之大)。
偏重之弊,厥有三端:一曰不重之事,易于漏略。二曰所重之事,易于擴大;無論有意無意。三曰原因結果,易于誤認,而史事之真相失矣。史籍無論如何詳博,斷不能舉天下事一一記載,終不能無所去取。去取必憑史家之意,意向稍歧,而史籍之誤滋多矣。此古人所以有“盡信書不如無書”之嘆也。
今日史家,異于往昔者,有一語焉,曰:求情狀,非求事實。何謂“求情狀非求事實”?曰:梅定九氏言之矣。梅氏之言曰:歷之最難知者有二,其一里差,其一歲差。是二差者,有微有著,非積差而至于著,雖圣人不能知,而非其距之甚遠,則所差甚微,非目力可至,不能入算。故古未有知歲差者,自晉虞喜,宋何承天、祖沖之,隋劉焯,唐一行始覺之。或以百年差一度,或以五十年,或以七十五年,或以八十三年,未有定說。元郭守敬,定為六十六年有八月;回回、泰西,差法略似。而守敬又有上考下求,增減歲余天周之法,則古之差遲,而今之差速,是謂歲差之差,可謂精到。若夫日月星辰之行度不變,而人所居有東西南北,正視、側視之殊,則所見各異,謂之里差,亦曰視差。自漢至晉,未有知之者,北齊張子信,始測交道有表里,此方不見食者,人在月外,必反見食。《宣明歷》本之,為氣刻時三差,而《大衍歷》有九服測食定晷漏法,元人四海測驗七十二所。而近世歐邏巴,航海數萬里,以身所經山海之程,測北極為南北差,測日食為東西差,里差之說,至是而確。是蓋合數十年之積測,以定歲差;合數萬里之實驗,以定里差。距數愈遠,差積愈多,而曉然易辨。且其為法,既推之數千年數萬里而準,則施之近用,可以無惑。歷至近日,屢變益精,以此。
夫史學之進步,亦若是則已矣。今日之政治,非夫古代之政治也;今日之風俗,亦非復古代之風俗也,以政治、風俗之不同也。生于其間者,其所作為,與其所成就,自亦不能無異。然政治、風俗之不同,非旦夕可見者也。烝民之生雖久,而其有史則遲,大化之遷流,豈不知往事者所能睹,則以為國家社會之為物,亙古如茲。猶前劇后劇,舞臺初未嘗更,特搬演于其上之人物,有不同而已。庸有當乎?試舉兩事為證。
韓信之破陳余也,日驅市人而戰之;而戚繼光之御眾,則紀律極嚴,其兵至能植立大雨中而不動,讀《練兵實紀》一書,猶可想見其規制之密、訓練之勤焉。彼能驅市人而戰之乎?使驅市人以戰,而亦可獲勝,繼光何為紛紛然,何繼光之不憚煩?然則繼光之才,不逮韓信邪?非也。信距戰國之世近,其民固人人能戰,故劫之以勢,則皆勝兵。若未習戰之白徒,則務固其勢,以壯其膽,猶且慮其奔北;若蹙之必死之地,彼非嘩潰,則相擠入水耳。不觀漢高彭城、苻堅淝水之敗乎?古人所處之時不同,為尚論所不容遺,猶天文之有歲差也。
昔人之論佛也,曰:“其微言不能出吾書,其誕者吾不信也。”此語最中肯綮。彼教怪誕之言,論者本有兩說:一以為皆實語,一則以為寓言。神教非吾儕所知,以哲理論,則后說為當矣。然則佛固誕謾,不如孔子之真實邪?須知佛所處者為印度,孔子所處者為中國,佛之說,亦印度舊說,非其所自創;猶子所雅言,詩書執禮,亦虞夏商周之舊物,非其所自為也。以印度舊說之誕詆佛,亦將以詩書禮樂之違失罪孔子乎?此與訾孔子不通梵文,佛不以華言著書何異?古人所處之地不同,為尚論所不可遺,猶天文之有里差也。
此等理,原非古人所不知,然于異時地之情形,知之不悉,及其論事,終不免以異時異地之事,即在此時此地境界之中;猶評外國戲劇者,設想其即在中國舞臺之上,其言必無一得當矣。職是故,今日史家之先務,遂與昔時大異,彼其重情狀,不重事實,非吐棄事實也;其所求者,皆足以考證一時一地社會情形之事實云爾。社會之情形既明,而一切事實,皆不煩言而解矣。求明社會情形之事實如何?曰: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