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史學與史籍(4)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998字
- 2016-11-01 17:27:09
一曰重恒人。諺曰:“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斯固然;然不知兵之勇怯,亦安知將之良否?讀前所論韓信、戚繼光之事可見矣。故英雄猶匠人,其所憑借之社會猶土木,匠人固不能成室,而匠人技藝之優劣,亦視其運用土木如何耳。成一時一地之情形者,恒人之飲食男女、日用行習也。英雄猶浮屠之頂,為眾所著見,不待考而明;恒人猶全浮屠之磚石,易見忽略,故非詳加考察不可也。
一曰重恒事。恒事者,日常瑣屑之事也,亦易見忽略,然實為大事之基。鮮卑者,東胡之裔。東胡蓋古之山戎也,方其未強盛時,齊桓伐之而捷,秦開卻之而克,至匈奴冒頓攻之,遂奔北逃竄,一若絕無能為者。然至檀石槐、軻比能,遂方制萬里,使邊郡之士夫,為之旰食。何哉?蔡邕之言曰: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為賊有。漢人逋逃,為之謀主,兵馬利疾,過于匈奴。證以金室初興,厚值以市商人所攜之兵甲,滿清猾夏,實起撫順之互市,而鮮卑盛強之原因,可想見矣。寧城下通胡市,后書之記此,固以見漢撫馭之略,非以著鮮卑強盛之由,而吾儕連類鉤考,乃能別有所得。知風化乃知山崩,地表之變動,海岸線之升降,固不讓火山之暴發,洪澤湖之陷落。不知平時,固無由知革命也。
學問之道,求公例,非求例外。昔人不知各時各地之不同,則無論何事,皆有其不可解之處,而史事悉成例外矣。知之,則事實之形狀不同,而其原理則一;匯萬殊歸一本,而公例斯主。此固凡學問之所同,不獨史也。
史材
今日史家之宗旨,既已不同于往時,即往時史家之撰述,不能盡合于今日。由史學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料而已。善用史料,以成合于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然則所謂史料者,初不限于史書,其理亦不難知矣。
史料可大判為二:一屬于記載者,一屬于非記載者。屬于記載者又分為五:
(一)史籍,即前人有意記載,以詒后人者也。其識大識小,固因其才識境遇而不同,而其為日用則一。今者瀛海交通,古物日出,此種材料,亦日增多。如研究元史,可取資于歐洲、西亞之書;旁證舊聞,或得之于敦煌石室之籍是也。此種搜采,愈博愈妙,故秘籍之表章,佚書之搜輯,實史家之要務也。
(二)史以外之記載,謂雖亦有意記載,以治后人,然非以之為史者,大之如官府之檔案,小之如私家之日記、賬簿皆是。此等物,吾儕得之,固亦與昔人有意所作之史無異;然據理言之,實不容不分為二。吾謂古代史官所記,嚴密論之,惟左右史之所書可稱為史,以此。
(三)紀功之物,如金石刻是。此等物,或僅圖夸耀一時,非欲傳之永久;即其傳諸永久者,意亦僅主于夸耀;并有僅欲傳之子孫者,如衛孔悝之鼎銘。然后人于此,卻可得無數事實,其辭雖多夸耀,究屬當時人親身之記述;去其夸辭,即得其真相矣,其為用甚大。
(四)史以外之書籍,謂非有意作史,并非有意記載,以治后人者也,如經、子、文集皆是。人與社會不能相離,故茍涉筆,雖無意于記載,社會之情形,必寓于其中。且社會之情形極繁,人能加意記述,以詒后人者,實至有限。故有許多過去之情形,在往史中不可得,轉于非史書中得之者;講古史必取材于經子,考后世之事亦不能擯文集,以此也。不獨正言莊論,即寓言亦可用,如讀《莊子》之《逍遙游》,而知其時之人,理想中之小物為鯤(魚子),大物為鵬;讀《水滸傳》,而知宋、元間社會情形;讀《儒林外史》,而知明、清間社會情形是也。
(五)傳述。傳述與記載原系一事,特其所用之具不同而已。“秦人不死,驗苻生之厚誣;蜀老猶存,知葛亮之多枉。”傳述之足以訂正史籍者何限?抑始終十口相傳,未曾筆之于書者,野蠻部落中固多;即號稱文明之國,亦不少也。口相傳述之語,易于悠謬而失真,第一章已言之,此誠非考訂不可用;然事實固存于其間,抑考其增飾之由,觀其轉變之跡,而可知傳述之性質,此亦一史實也。
屬于非記載者,其類有四:
(一)人體。此可以考古今人種之異同。因古今人種之不同,而其遷徙之由,以及文化不同之故,均可考索矣。吾國古有長狄,《三傳》記載,一似確有其事,而其長則又為情理所無。(即謂有此長人,吾國古代,似亦不應有之;以果有此特異之人,《三傳》而外,不應一無記載也)予嘗撰《長狄考》,考定其長,不過與今歐人等,自謂頗確;然考據終只是考據,不能徑以為事實。《左氏》于見殺之長狄,一一記其埋骨之處,似亦慮后人之疑惑而然。萬一能案其地址,掘得其遺骸,則于人種學,于史學,皆發明匪細矣。此事誠類夢想;然吾國歷代,種族之移徙及混合極多,若能多得古人遺骸,定其時代,考其骨骼,實足考種族遷移之跡,及其混合之漸也。
(二)古物。有尚存于目前者,如云岡石佛,無疑為南北朝之遺;有埋藏地下而復發見者,如鄭縣所得古鼎等,萬人貞觀,不容作偽,且其物巨大,亦不容作偽,此實三代彝器,復見于今者也。吾國地大物博,考古之學,雖不可云盛,然國民保守之性甚篤;又偏僻之區,數百千年,未經兵燹者,亦自不乏,古代遺物,實隨在而有,在能搜集鑒別之耳。且不必僻遠之區,吾鄉有吳某者,明亡時,其祖遺衣冠一襲,亦慎藏之,以待漢族之光復;辛亥之歲,吳氏年六十余矣,無子,嘗衣之,一游于市,深幸及其身,得見光復之成也。其衣,亦三百年前物,較之今日裁制,出于想象模擬者,迥不侔矣。惜當時戎馬倉皇,人無固志,未能訪得其人,請其將此衣捐贈公家,留為永久之紀念耳。然以吾國之大,此等古物,正自不乏,大則宮室橋梁,小則衣服械器,不待發掘而可得者,正不知凡幾也。
(三)圖畫及模型。中國人仿造古器,以供研究者絕鮮,惟販賣古董之人,恒借是等偽器,為稻粱謀耳。以此淆亂耳目,其罪誠可誅;然古器形制,借此而存,其功亦不可沒。如漢代之五銖,唐代之開元錢,今日猶得見其形制,不徒索諸譜錄中,即其一例也。此等仿造之品又不可得,則得圖畫而觀之,亦覺慰情勝無,如昔人所傳之《三禮圖》《宣和博古圖》是也。又古物形制,有本國已亡,而轉存于他國者,如寢衣之在日本是。
(四)政俗。二者本一物,特法律認之,又或加以修正,成為典章,則謂之政;而不然者,則謂之俗耳。政俗最可考見社會情形。如宜興某鄉,有喪,其家若干日不舉火,鄰人飲食之,客有往吊者,亦由鄰家款以食宿。此必甚古之俗,當考其何自來,并當考其何以能保存至今也。政原于俗,俗之成,必有其故,一推跡之,而往昔社會之情形,了然在目矣。政俗之距今遠者,往往遺跡無存,然他族進化較晚者,實足以資借鏡:如觀于蒙古,而可追想我族游牧之世之情形;觀于西南之苗、瑤,而可追想我國古代山谷中之部落是也。
以上四者,皆非記載之物。然一切記載,自其又一方面觀之,亦為古物之一,如宋、元書,觀其版本,而考其時之紙、墨、刻工是也;又一實物亦有多方面,如觀古之兵器,兼可知其時冶鑄之術是也。此皆學者所宜留意也。
論搜輯
駕馭史料之法,如之何?曰不外二途:一曰正訛,一曰補佚。二者事亦相關,何則?謬說流傳,則真相隱沒。茍將謬誤之說,考證明白,即不啻發見一新史實;而真相既出,舊時之謬說自亦不辯而明也。今請先言補佚之法。
補佚之法,是曰搜輯。舊日史家非不事搜輯也,然其所謂搜輯者,大抵昔人已認為史料之物,有所缺脫而我為之補苴而已。今也不然,兩間事物有記載之價值,而為昔人所未及者,一一當為之搜其缺而補其遺;而昔人已認為史料之物,其當力求完備,更不俟論也。
史事之當搜輯,永無止息之期,是何也?曰:凡著書皆以供當時人之觀覽,當時之情形,自為其時之人所共曉,無待更加說述;故其所記者,大抵特異之事而已,所謂“常事不書”也。然大化之遷流,轉瞬而即非其故,前一時代之情形,恒為后一時代之人所不悉;不知其情形,即知其時之事實亦無所用之,況其事亦必不能解乎?此則史事之須搜輯所以無窮期也。
搜輯之種類有二:(一)本不以為史料者。如鄭樵作《通志》,其《二十略》雖略本前代史志;然其《氏族》《七音》《都邑》《草木》《昆蟲》五略,實為前史所無,即其例也。今日欲作新史,此等材料何限,皆不可不加以搜輯矣。(二)則向亦以為史料,而不知其有某種關系者。如茹毛飲血,昔人但以為述野蠻之狀況,而不知茹毛為疏食之源,疏食為谷食之源,于飲食之進化關系殊大也。前代事實果其無復留詒,今日豈能憑空創造?雖曰可重行發現,然其事究非易也。史事所以時生新解,多緣同一事實,今昔觀點之不同耳。又有范圍、解釋皆同前人,特因前人搜輯有所未備,而吾為之彌縫補苴者。此則舊時所謂補佚,十之八九皆屬此類,雖無獨創之功,亦有匡矯之益也。
凡事物有既經記載、保存而又亡佚者,亦有未經記載、保存而即亡佚者。已經記載、保存而又亡佚者,又可分為二:(一)出無意,向來亡佚之書籍多此類也;(二)出有意,或毀真者使不存,或造偽者以亂真,如向來焚毀禁書及造偽書者皆是也。其未經記載、保存而遺失者,則不可勝舉矣,凡今日欲知其事,而無從知之者,皆是。
然亦有業經亡失,閱時復見者:如已佚之古書忽然復見;又如意大利之龐貝,我國之鉅鹿(宋大觀二年湮沒,民國八年發現),久埋土中,忽然復出是也。凡事物皆不能斷其不再發現,故所謂闕佚者,亦只就現時言之爾。
凡搜集,必只能專于一部,或按事物性質分類,或限以時,或限以地,均無不可。欲輯某種專門史實者,于此種專門學問,必須深通;否則材料當前,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求一時代、一地方之史實者亦然,于其時、其地之語言、文字、風俗、制度、器物等,皆不可以不知。知其物矣,知其事矣,據其事、其物而追思其時之情形,而使之復現于目前,道異時、異地之情況,若別黑白而數米鹽焉,此則史家之能事也已。
論考證
史事之須搜輯,永無已時,既如前章所述矣。其考證則如何?凡史事無不待考證者,何也?曰:史事必資記載,記載必本見聞,見聞殆無不誤者;即不誤,亦以一時一地為限耳,一也。見聞不能無誤,記憶亦然;即謂不誤,亦不能無脫落之處。脫落之處,必以意補之,非必出于有意。以意補之,安能無誤乎?二也。事經一次傳述,必微變其原形,事之大者,其范圍必廣,相距稍遠之處,即不能不出于傳聞;傳聞之次數愈多,真相之改變愈甚,三也。推斯理也,史事傳之愈久者,其變形亦必愈甚矣,四也。凡一大事,皆合許多小事而成,恰如影戲中之斷片,為之線索者,則作史者之主觀也;主觀一誤,各事皆失其意義,五也。事為主觀所重,則易于放大;所輕,則易于縮小,六也。(每有史事大小相等,因史文之異,而人視之,遂輕重迥殊者。《史通·煩省》曰:“蚩尤、黃帝交戰阪泉,施于《春秋》,則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窮篡夏,少康中興,則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滅,勾踐霸世,施于東晉,則桓玄、宋祖之事也;張儀、馬錯為秦開蜀,施于三國,則鐘會、鄧艾之事也。”即此理)事之可見者,總止其外表;至于內情,茍非當事者自暴其隱,決無彰露之日。然當事者大抵不肯自暴者也,有時自暴,亦必僅一枝一節;即或不然,亦必隱去其一枝一節。夫隱去一枝一節,其事已不可曉,況于僅暴其一枝一節者乎?又況當事者之言,多不足信,或且有偽造以亂真者乎?更謂當事者之言,皆屬真實,然人之情感、理智,皆不能無偏,當局尤甚,彼雖欲真實,亦安得而真實乎?一事也,關涉之人亦多矣,安得人人聞其自暴之語乎?七也。情感、理智之偏,無論何人皆不能免(讀《文史通義·史德》篇可知),然此尚其極微者,固有甘心曲筆,以快其恩仇好惡之私;又有迫于勢,欲直言而不得者矣。鄰敵相誣之辭,因無識而誤采;怪誕不經之語,因好奇而過存(如王隱、何法盛《晉書》有《鬼神傳》,即其一例),見《史通·采撰》篇。更不必論矣,八也。事之可見,止于外形,則其內情不能不資推測,而推測為事極難,識力不及,用心過深,其失一也;即謂識解無甚高低,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內情亦安可得乎?九也。異時、異地,情況即不相同;以此時、此地之事,置諸彼時、彼地情形之中,謬誤必不能免,前已言之。此等弊,顯者易知;其微者無論何人,皆不能免,十也。事固失真,物亦難免,何者?物在宇宙之中,亦自變化不已,古物之存于今者,必非當日之原形也,十一也。有此十一端,而史事之不能得實,無待再計矣。如攝影器然,無論如何逼肖,終非原形;如留聲機然,無論如何清晰,終非原聲。此固一切學問如此,然史主記載,其受病乃尤深也。歐洲史家有言:“史事者,眾所同認之故事耳。”豈不信哉!為眾所不認者,其說遂至不傳,如宋代新黨及反對道學者之言論事實是也;此等不傳之說,未必遂非。
史實之不實如此,安得不加以考證?考證之法有:(一)所據之物,可信與否,當先加以審察;(二)其物既可信矣,乃進而考其所記載者,虛實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