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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理學綱要(27)

宋儒自謂于二氏之學頗深,故能入其室而操其戈。后之議理學家者,則又謂周、程、張、朱等,其初皆與二氏有交涉,故其說實不免于儒其貌而釋老其心。(葉水心之論即如此。水心《習學記言》云:“程氏答張氏論定性,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當在外時,何者在內?天地普萬物而無心,圣人順萬事而無情;擴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有為為應跡,明覺為自然;內外兩忘;無事則定,定則明;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皆老佛語也。程張攻擊老佛,然盡用其學而不自知。”又謂周、張、二程,無極、太極、動靜、形氣、聚散等,為以佛說與佛辯。〇晁以道謂謙溪師事鶴林寺僧壽涯,得“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之偈。《性學指要》謂濂溪初與東林總游。久之,無所入。總教之靜坐。月余,忽有得。以詩呈曰:“書堂兀坐萬機休,日煖風和草自幽。誰道兩千年遠事,而今只在眼睛頭。”總肯,即與結青松社游。則濂溪早年,確與二氏有交涉,無怪其《太極圖》之取資于彼也。至張子、朱子等之出入二氏,則更事實確鑿,無待考證矣)至于邵子之被斥以道家,陸王之見疑于佛學,則更不俟深論矣。然宋明儒者,于二氏之學,入之實不深。故其所詰難,多不中理。焦澹園謂“伯淳未究佛乘,故其掊擊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當。大似聽訟者,兩造未具,而億決其是非;臧證未形,而縣擬其罪案。”斯言得之。“改頭換面”,實非理學家所能也(宗杲教張子韶,謂“既得把柄,開道之際,當改頭換面,隨宜說法”,即使為陽儒陰釋之論也。子韶,名九成,錢塘人。自號橫浦居士,又稱無垢居土。龜山弟子。朱子辟之,以為洪水猛獸)。

老、釋相較,釋氏之說,遠較老氏為高。理學家雖以二氏并稱,實則其所辟者,十九在釋氏也。儒家辟佛之說,為宋儒所稱者,為韓退之之《原道》。其說實極粗淺。宋初辟佛者,有石介之《中國論》,歐陽修之《本論》,亦《原道》之類耳。稍進而其說乃精。

宋儒辟佛第一要語,為程子之“吾儒本天,異端本心”。為所謂天者,即天地萬物之定理。謂宇宙間一切皆有定則,為人所當遵守而不逾。釋氏惟任其心之所見,則一切無定。故以知識言,則不能明理;以制行論,遂至猖狂妄行也。張子謂釋氏“不能窮理,故不能盡理”,意亦同此。其實天下無不明事理,可成學問者。釋氏之注重一心,乃將人類一切罪惡,加以窮究,謂其根源皆出于心耳。能所二者,不能相離。承認有我,即不啻承認有物;承認有物,亦不啻承認有我矣。理學家謂“吾儒知有理,故其言心也,從至變之中而得其不變者。釋氏但見流行之體。”未免以禪宗之流失,概佛教之本來也。

又謂:“釋氏有敬以直外,無義以方外。”(亦明道之言)案佛氏有三千威儀,八萬細行。更進而言之,則有六波羅蜜。凡可以饒益有情者,善巧方便,無所不為。戒律之嚴,尤為他教所莫比。安得謂無制行之義邪?

延平云:“吾儒異于異端者,理一而分殊也。理不患不一,所難者分殊耳。”朱子曰:“理一,體也。分殊,用也。”蓋謂釋氏有仁而無義也。然冤親平等,乃以究極之義言之。至于應事,則釋氏亦有種種方便,曲盡其妙。試讀《華嚴》之五十三參可知。正不得謂有仁,而無義也。況理不患不一,所難者分殊,語亦有病。此則陽明之心學,足以正之矣。

有以善為吾心所本有,疑釋氏一切空之,遂并善而欲空之者。明道謂其“直欲和這些秉彝,都消鑠得盡”是也。然善者心之本體,正空無一物之謂(如鑒之明),若先有世間之所謂善者,雜乎其中(如鑒中美景),則眼中金屑矣。心學家謂心體本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皆自此空體流出,頗得佛意。空者,空其欲障。四端即心之本體。非本體為一物,而四端別為一物,藏于其中也。然則秉彝安可消鑠盡邪?秉彝而消鑠盡,則并明道所謂佛所欲見之心性而無之矣。(明道曰:“彼所謂識心見性也。若存心養性一段事,則無矣。”)何也?秉彝即心性也。

有謂二氏專從生死起念,不離乎貪生畏死之情者。案后世所謂道教,實古之神仙家。神仙家專求長生,冀享世間之快樂,宋儒辟之是也。然此實不直一辟。至于真道家及佛氏,則了無貪生畏死之念。世末有淺至貪生畏死,猶能成為學,成為教者。此亦不足辯也。宋儒之說,乃睹世俗信奉二氏者,皆不離乎貪生畏死之念,遂以此咎二氏耳。亦可見其于二氏之學,入之實不深矣。

或謂佛氏專從事于一心,久之,見其昭昭靈靈,如有一物,遂以此為心之本體,得此則天地萬物雖壞,而此不壞;幻身雖亡,而此不亡。又或靜久,精神光彩,其中了無一物,遂以為真空。此皆禪宗之末失。宋時佛教,諸宗皆衰,惟禪宗獨盛。故宋儒辟佛,多指禪宗言之。后之理學家,不加深察,遂謂佛教僅如此耳。其實禪宗不足概佛教之全;禪宗之流失,即彼亦以為魔道也。

張子曰:“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于無自然之論。”老氏說果如此,張子辟之,誠為得當。然老子所謂“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者,即莊子“有不能以無為有”之說。謂天下萬物,彼不能為此之原因,此亦不能為彼之原因,故不得不歸之于無。無猶言不可知,正認識論之精義也。又有謂我之所謂無為,乃無私意造作,彼則真入于無為者。此則《道德五千言》俱在,其余道家之言亦俱在,稍一披覽,即可知其所謂無為者,果系一事不為,抑系無私意造作。亦不俟辯也。

理學家之辟二氏,多屬誤會之談。然其說仍有極精者。不能以其于二氏之說,有所誤會,遂概斥為不足道也。今試引數事如下:

或謂明道:“釋氏地獄之類,皆是為下根人設,怖會為善。”曰:“至誠貫天地,人尚有不化,豈有立偽教而人可化乎?”或問陽明:“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究其極致,亦見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陽明曰:“若論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明道論神教不能普行之理甚精。蓋凡神教,雖亦見得究極之理,終不免有許多誘人之說。究極之理真,誘人之說則偽。一時雖借此誘人,久之,其遭人掊擊者,即在于此。此亦可見說非真理,終不能立也。陽明之說,尤覺簡易直截,獨標真諦。

陽明曰:“仙釋說道虛,圣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道無,圣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善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于本體加這一些子意思,便不是虛無的本色,便于本體有障礙。圣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思。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圣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發用流行中,又何嘗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障礙?”案神仙家不足論。陽明謂佛氏亦有所著,亦非真知佛說之談。然所說之理則甚精。真空妙有,原系一事。必知此義,乃不致以空為障也。

梨洲曰:“佛氏從生死起念,只是一個自為。其發愿度眾生,亦即一個為人。何曾離得楊墨科臼?豈惟佛氏?自科舉之學興,儒門哪一件不是自為為人?自古至今,只有楊墨之害,更無他害。”案謂佛氏從生死起念,前已辨之。其發愿度人,則正所謂秉彝之不容已。儒家力爭性為善而非空,正是此意;不得轉以此病釋氏也。然梨洲辟佛雖非是,而其將一切惡,悉歸到為人為己上,見得至善惟有一點,更移動分寸不得,則其說甚精。

凡教總不能無迷信之談,此乃借以牖世,本非教中精義。得其義,棄作筌蹄可矣。佛說來自天竺,彼土之人,好騖遐想,說尤恢詭。此亦非佛說精義所在也。而此土之人,或竟信以為真,則墮入迷信矣。溫公不信佛,曰:“其微言不能出吾書,其誕者吾不信也。”佛說之誕,乃其興于天竺使然,不足為佛病;然論佛說而能及此,卻可掃除許多障礙也。

朱子《釋氏論》曰:“佛之所生,去中國絕遠。其書來者,文字音讀,皆累數譯而后通。而其所謂禪者,則又出于口耳之傳,而無文字之可據。以故人人得竄其說以附益之,而不復有所考驗。今其所以或可見者,獨賴其割裂裝綴之跡,猶有隱然于文字之間,而不可掩者耳。蓋凡佛之書,其始來者,如《四十二章》《遺教》《法華》《金剛》《光明》之類。其所言者,不過清虛緣業之論,神通變見之術而已。及其中間為其學者,如惠遠、僧肇之流,乃稍竊《列》《莊》之言,以相之;然尚未敢以為出于佛之口也。及其久而恥于假借,則遂顯然竊取其意,而文以浮屠之言。如《楞嚴》所謂自聞,即《莊子》之意;而《圓覺》所謂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即《列子》所謂精神入其門,骨骸及其根,我尚何存者也。凡若此類,不勝枚舉。然其說皆萃于書首,其玄妙無以繼之,然后佛之本真乃見。如結壇、誦咒、二十五輪之類,以至于大力金剛、吉盤荼鬼之屬,則其粗鄙俗惡之狀,較之首章重玄極妙之旨,蓋水火之不相入矣。至于禪者之言,則其始也,蓋亦出于晉宋清談論議之余習,而稍務反求靜養以默證之。或能頗出神怪,以玄流俗而已。如一葉五花之讖,只履西歸之說,雖未必實有其事,然亦可見當時所尚者,止于如此也。其后傳之既久,聰明才智之士,或頗出于其間,而自覺其陋。于是更出己意,益求前人之所不及者,以陰佐之,而盡諱其怪幻鄙俚之談。于是其說一旦超然,真若出乎道德性命之上;而惑之者,遂以為果非堯、舜、周、孔之所能及矣。然其虛夸詭誕之情,淫巧儇浮之態,展轉相高,日以益盛,則又反不若其初時清閑靜默之說,猶為彼善于此也。”(《語類》:“宋景文《唐書贊》,說佛多是華人之譎誕者,攘莊周、列御寇之說佐其高,此說甚好。如歐陽公只說個禮法,程子又只說自家義理,皆不見他正贓。佛家先偷《列子》。《列子》說耳目口鼻心體處有六件,佛家便有六根。又三之為十八戒。初間只有《四十二章經》,無恁地多。到東晉,便有談議,如今之講師,做一篇議總說之。到后來,談議厭了,達磨便入來,只靜坐。于中稍有受用處,人又都向此。今則文字極多,大概皆是后來中國人以《列》《莊》說自文,夾插其間,都沒理會了”)案佛說有大小乘,其來有早晚。其經有真偽,譯有善否,又有意譯、直譯之殊:直譯者或能傳其說之真,意譯者則不免攙以此方之語。若以為學術而研究之,其中應考校處甚多。朱子所論,雖未盡當。(如不知《列子》系偽書,竊佛說;反以為佛竊《列子》之類)然能見及此中罅隙,要不可謂非善讀書者。自漢學之興,群詆宋儒為空疏武斷。其實宋儒如朱子,即讀書極博之人。此外博洽者尚多。其勇于懷疑,善于得閑,尤非漢唐及清儒所及。清代考證之學,實亦自宋儒開其源(如朱子疑《古文尚書》、吳棫發明古韻等,皆是),特未竟其業耳。此說甚長,當別專論,乃能盡之。此篇不能詳也。

理學自創始迄今幾千年,信從者固多,攻擊者亦不少。綜所攻擊,不外兩端:一病其空虛無用,一以為不近人情而已。前說可以清之顏習齋為代表,后說可以戴東原為代表。然二家所攻,實皆理學末流之弊。至于理學之真,則自有其卓然不可沒者。予舊有《訂戴》一篇,今附錄于后,以見戴氏之說之所由來,及其當否。今更略評顏氏之說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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