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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孟子生平

孟子名軻,約生于公元前372年(魯共公十一年),卒于公元前289年,享年八十四歲。其時,正在戰國中期。

在他出生前后幾年,諸侯國的兼并戰爭仍在繼續,幾個大國開始稱王,相互攻伐,力圖統一天下,人民負擔沉重,許多人流離失所。各國統治者為達到統一天下的目的,競相延攬人才,日益受重視的“士”這個階層,成為政治舞臺上重要的力量,諸子競起,百家爭鳴。

家世與母教

孟子出生在魯國的鄒地(今山東鄒縣),是魯國貴族的后裔。魯國本來是西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姬旦的封國,稱為周王朝的兄弟之邦,春秋末期傳至魯桓公,桓公長子襲位,三位庶子孟孫、叔孫、季孫,即孔子時代所稱的三桓;其中孟孫的嫡系稱孟孫氏,其余支子改稱孟氏,這是孟子姓氏的由來。春秋以后,三桓子孫衰微,孟子的祖先由魯遷鄒,孟子即為鄒人。經查考,孟軻大約是魯桓公的十二代后裔。孟軻出生前,家境早已敗落,所以他是出生于沒落貴族家庭的“士”。

孟子的先代,世系記載甚詳,其祖父以后則無記載,乃至其父名字無傳,可見家道已經十分衰落。元代有本《孟氏譜》,說其父名激,字公宜,其母仉(音掌)氏,而元代所立墓碑又題“孟母李氏”,都未悉所據,無從考證,這正證明他們在鄉里間默默無聞,連名字都不為人知。孟子生在這樣一個衰微的家庭,從他的母親自己織布來看,家境并不富裕。清代施彥士《讀孟質疑》記錄了一個傳說:“仉氏夢神人乘云,攀龍鳳自泰山來,將止于峰,凝視久之,忽見片云墜而寤。時閭巷皆見五色云覆孟氏居,而孟子生焉。”很顯然,這只是元代高封孟子、大修孟廟以后,人們為神化孟子而編撰的神話傳說而已。

周代的魯國是用王室禮樂的大邦,禮樂昌盛。春秋末年,魯國又是孔子的故鄉,儒學的發源地,文化教育較為發達。孟子雖生在平民之家,這個家族高貴的貴族傳統,還是重視子女教育的,所以孟子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

孟子是否如某些傳說所謂幼年喪父,現在無信史可以考證,稱其“三歲父喪、寡母撫孤”之說,據孟子父殯的規格,此說可疑。不過,孟子的幼年教育確實受益于良母的孤詣苦心。《列女傳》、《韓詩外傳》分別記載有孟母教子的傳說,三遷、斷織、殺豚、去妻四則故事廣為傳誦,有的故事婦孺皆知。抄錄于下:

鄒孟軻之母也,號孟母,其舍近墓。孟子之少也,嬉游為墓間之事,踴躍筑埋。孟母曰:“此非吾所以居處子。”乃去。舍市傍,其嬉戲為賈人炫賣之事。孟母又曰:“此非吾所以居處子也。”復徙舍學宮之旁,其嬉游乃設俎豆揖讓進退。孟母曰:“真可以居吾子矣。”遂居。及孟子長,學六藝,卒成大儒之名。君子謂孟母善以漸化。《詩》云:“彼姝者子,何以予之。”此之謂也。

(《列女傳·母儀傳·鄒孟軻母》)

這是“三遷擇鄰”的故事。這個故事說的是教育要重視社會環境的影響。孩子們思想純潔,有如白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少年人缺乏辨別是非的能力,意志不堅定,個性不定型,成長過程中,社會環境的影響起著重要的作用,明智的父母應該為子女營造適宜學習、成長的良好環境,盡量避免惡劣的社會風氣和庸俗的市儈習俗對他們的侵擾和腐蝕。不僅家長應該如此,政府主管部門和一切教育工作者都應該如此。

孟子少時誦,其母方織。孟子輟然中止,乃復進。其母知其諠也,呼而問之曰:“何為中止?”對曰:“有所失復得。”其母引刀裂其織,以此誡之。自是之后,孟子不復諠矣。

(《韓詩外傳》卷九第一章)

這是“斷織教子”的故事。當孩子荒廢學業,或趨向游嬉乃至下流,父母及時予以教育,使其回到正道上來。孟母的教育方法是親情的感動和告誡。這個故事被許多戲曲和小說采用并加工,最有名的戲曲是“三娘教子”,寡母以織布養家,兒子逃學,寡母斷杼。杼是織布機的主要部件,掌控經緯的梭。割斷杼,表示再不能織布。這使兒子深切認識到母親終年終日的辛苦完全是希望教子成人,沒有了這個希望她何必活著?她不再織布,母子也都無法生活。這種血肉相連的親情自然會給孩子以深刻的激勵。

孟子少時,東家殺豚。孟子問其母曰:“東家殺豚何為?”母曰:“欲啖汝。”其母自悔失言。曰:“吾懷妊是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今適有知而欺之,是教之不信也。”乃買東家豚肉以食之,明不欺也。

(《韓詩外傳》卷九第一章)

這是“殺豬取信”的故事。對孩子的教育不能只是知識教育,更重要的是品德教育。教育的第一要務是學做人,不然的話,秦檜狀元及第,汪精衛留洋歸來,卻做了漢奸國賊;法西斯的細菌戰有一批技術專家,用科學技術殺人。從國家人民的利益來說,這些大奸大惡之有知識不如沒有知識,可以少一些害人精。品德教育要從小抓起,據孩子們的理解能力,須以誠信為先。誠信,即不說謊,言出必行,是人在社會的立身之本。父母是兒童實際上的最親近的教師、崇愛和模仿的榜樣。教導孩子做誠信的人,父母對孩子必須先做到。孟母就是這樣做的。

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母曰:“何也?”曰:“踞。”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親見之。”母曰:“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禮》不云乎:‘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不掩人不備也。今汝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于是孟子自責,不敢去婦。

(《韓詩外傳》卷九第十七章)

這是孟子“去妻”的故事。古人婚配較早,孟子大約十幾歲或二十歲結婚。有一天孟子回家,看見妻子盤腿而坐(踞)。古時婦女在家必須尊敬尊長和丈夫,乃至在外人面前,是不能盤腿而坐的,認為這不合禮法。于是孟子稟告母親,說要去妻。“去”是休棄的意思。孟母問明實際情況以后,向孟子說:這不是你妻違禮,而是你違禮。因為按禮法,男子進家先要問誰在家,進廳堂要出聲,讓里面的人知道有人進來,進入臥室,先向下看,讓室內的人有所準備。你妻子是在臥室內盤腿獨坐的,你進門、登堂、入室都沒有提示,“掩人不備”,是你不合禮法而不是你妻。孟子休妻的動議當然作罷。這個故事說明,孟母用禮法和實事求是的態度教導孟子,孟子也能接受教育并進行自我批評。所謂禮法,內容相當廣泛,其中包括社會通行的道德規范。古代男尊女卑,現在社會進步了,這一類約束婦女的許多規則早就被破除了。道德隨時代而進步,新時代的道德規范我們還是應該遵守的。

以上四個故事,無載于信史,屬民間傳說性質,數千年相傳,我們仍可相信孟子從其母那里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

師承

戰國時代諸子并出,百家爭鳴。諸子之中最受尊敬的是孔子;孔子逝世后,曾子、子夏、子思等都是影響很大的學者。百家之中儒家學派是最大的學派,在儒學發源地的魯國,儒學傳播最廣,孟子居住的鄒地距魯都曲阜甚近,孟子自幼接受儒學。

《漢書·藝文志》記:“《孟子》十一篇,名軻,鄒人,子思弟子。”劉向《列女傳》也說:“孟子旦夕勤學不息,師事子思,遂成天下之名儒。”古時信從這種說法的人較多。其實,這個說法不符合實際。這由他們的年齡可以論定。孔子亡故于公元前479年,其亡故前四年即公元前483年其孫子思(孔伋)出生;孟子于公元前372年出生,那時子思應是一百一十二歲,子思不太可能活到孟子出生的時候,孟子也就不可能受業于子思。

《孟子外書》說:“子思之子子正,軻嘗學焉,是以得圣人之傳也。”說孟子受業于子思的兒子(孔子的曾孫)子正,也不可能。子正這個人活了四十五歲,假定子正在子思五十歲即公元前433年出生,亡故時間則是公元前388年,那時孟子仍未出生;再后推二十年,即公元前368年,孟子剛剛四歲。而孟子十四歲(公元前358年)志于學,絕對不可能受業于子思的兒子。

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孟軻,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門人”一詞,可以指弟子,也可以指弟子的弟子。我們從時間來推算,孟子只可能是子思的再傳弟子。

前人撰稱孟子是子思或是子正的學生,無非是想說明孟子學說受自孔子的嫡傳,說明孟子學派是儒學的嫡派傳人。其實,這個問題要從學術淵源來看。孟子雖未直接受業于子思,但確實精讀子思之學,并受到很大的影響。今人楊澤波《孟子評傳》論證:在孔子主要弟子之中,《孟子》一書稱引其言論和事跡最多的是曾子(二十二次)、子思(十六次),孟子學說確受曾子、子思的重大影響。《中庸》一書,可信前十九章是子思的著作,代表子思學派學說的精華,而《孟子》一書與《中庸》的思想一致,連部分文字都是相同的,所以后世并稱為思孟學派,證明他們同為一脈。子思給予孟子思想的影響很重要,但是影響最大的還是孔子,《孟子》書中僅稱引“孔子曰”就達二十六章。孔子是孟子最崇敬的人物,他稱頌孔子是自有人類以來的最偉大的圣人:“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公孫丑上》)他又自述說:“予未得為孔子之徒也,予私淑諸人也。”(《離婁下》)

所謂“私淑”,就是讀其書,慕其為人,私自奉以為師而學之。對這句話,朱熹《孟子章句集注》解釋說:“孟子言予雖未得親受業于孔子之門,然圣人之澤尚存,猶有能傳其學者,故我得聞其道于人,而私竊以善其身。”近人胡毓寰《孟子事跡考略》又進一步解釋:“彼雖未親受孔子之門,然心慕其人則效之,間聞其道而私淑之,既不啻為一孔子門徒也。”孟子繼承了孔子的思想學說,又吸取了戰國前期孔子弟子的一些學說,面向戰國中期的社會現實,經過自己的思考,豐富、發展了孔子學說,把儒學提高到新的發展階段。

出仕和游歷

孟子十四歲志于學,到他四十歲(約公元前332年)出仕以及游歷各國,至六十二歲返鄉著述講學。這一大段經歷,古今許多學者曾進行考據,據多種傳記、年譜、年表來看,至今仍很難準確地記述這個過程。考據成績較大的錢穆的《先秦諸子系年考證》和楊澤波的《孟子評傳》,也不能準確地推定系年,我們在這里只能簡略地敘述。

孟子青少年勤學,而且德行出眾,逐漸聞名鄉里。他弱冠成婚,親老家貧,需要他事親養家。當時,尤其是儒家學派士人的出路,或是出仕,或是教學,兩者都不行的話則充當司禮的司儀。孟子大約三十多歲的時候開始辦學。大約十年以后,鄒穆公招攬人才,鑒于孟子的名聲,請他出仕。

他在鄒國出仕擔任過什么職務,不見記載。唯一可考的是他在鄒任職期間殯葬父親的禮儀,殯禮用的禮器是三鼎。按禮制,士用三鼎、大夫五鼎。據此可知,孟子在鄒國出仕,地位不高,只是“士”。他在此期間的政治事跡,我們也知之甚少,在《孟子》書中只有孟子與鄒穆公的一段談話: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梁惠王下》第十二章)

(鄒國同魯國發生沖突。鄒穆公問道:“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百姓沒一個為他們獻身的。殺了這些百姓吧,殺不了這么多;不殺吧,他們眼看著長官被殺卻不去救,怎么辦合適呢?”孟子回答說:“饑荒年歲,您的百姓老弱的棄尸山溝荒野,年輕力壯的四處逃荒,大概有一千人了。而您的糧倉滿滿的,庫房里裝滿財寶的時候,管事官員卻不把這情況向您報告,這就是在上位的人殘害下面的百姓啊。曾子說:‘警惕呀警惕呀,你怎樣對待他,他怎樣對待你。’百姓今后怎樣對待您呢,您實行仁政,您的百姓就愛護他們的上級,愿為長官犧牲了。”)

這樣的批評意見,鄒穆公不肯接受。孟子在鄒出仕三年,他的才能和抱負不能施展,這時齊國的稷下學宮相當興盛,齊威王招致天下的文學游說之士,大約公元前330年或稍前,孟子離鄒來到齊國。

孟子到齊國以后,較長時間里沒有官職。下面有兩件事的記載,其中之一是他不去謁見齊威王。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為臣,不敢見于諸侯,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曰:“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何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

(《萬章下》第七章)

(萬章問:“請問不去謁見諸侯,是什么道理?”孟子回答:“住在都城的叫市井之臣,住在鄉野的叫草莽之臣,都是平民。平民不經過一定的禮節任用為臣,不能謁見諸侯,這是禮制。”萬章說:“是平民,召喚去服役,就要去服役;君要見他,召喚了,卻不去見,為什么呢?”孟子說:“去服役,是義務;去謁見,不是義務。再說,君要召見,為什么?”萬章說:“為的是他見聞廣博,為的是他賢良。”孟子說:“為的他見聞廣博,天子不能召喚老師,何況諸侯呢?我沒聽說想見賢人而召喚來的。……”)

從這件事可以知道,孟子到齊國,并不受特別重視。有一個階段沒有職位,他也不去謁見齊王,而保持自尊。另有一事,齊君派人向孟子饋贈黃金一百鎰,他拒絕接受,理由是“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貨取乎?”(《公孫丑下》)這里說的“黃金”就是黃銅,當時是稀有的金屬,可以在商品交換中流通,每鎰二十兩。“貨”指買賣商品,這句意為自己不可被收買。這仍然表現他的自尊自強和廉正不阿。這個時期,他還受到一些人的挖苦,他都淡然處之。

上面提到的萬章,是齊國的知名人士,年紀與孟子相仿,他佩服孟子的學識和品德,經常向孟子請教各種問題,二人交游甚為相得。當時齊國上層非議萬章“不孝”,指責他不及時為父發喪,且有不合禮制之處。孟子不顧被眾人誤解,力排眾議,認為萬章草草發喪是另有大事籌劃。果然,不久萬章奉命領兵抗御來侵犯的秦軍,并獲得大勝。

孟子在稷下學宮講學,名聲大增,齊君予以客卿之禮。約公元前327年,孟子母喪,他回鄒歸喪。殯母用大夫之禮,說明他在齊國后期已有客卿的地位,待遇等同大夫。

孟子殯母后,按禮制守喪三年。公元前324年孟子回到齊國。在孟子守喪期間,天下的形勢有了進一步的變化:秦國稱王,以其強兵利器對關東各國虎視眈眈,而關東各國也相繼稱王。各國都圖謀一統天下,擴軍備戰,伺機吞并他國,戰爭次數較以前頻繁,戰爭規模也日益擴大,殺人盈野、血流成河的大慘劇已經開幕。就在孟子回到齊國的這一年,曾經大敗于秦軍而割地求和的魏(梁)惠王與齊威王會盟,相議聯合抗敵,而南方的楚國卻正準備進攻魏國。天下大戰一觸即發。諸侯既要擴軍,就要征攬人才,但他們最需要的人才,是能夠縱橫游說獻策的辯士,是能夠戰守攻防的將才,齊國的稷下學宮衰微了,孟子這樣的文學之士不被重視。

就在這一年,孟子知道齊國不會采用自己的政治主張了,便離齊前往宋國。他去宋國,是聽說宋王偃有意實行王道(仁政),去時滿懷希望和信心。宋國是個小國,處在兩個大國魏和楚之間。行前,與萬章有下面的問答(見《滕文公下》第五章),萬章問:“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將如之何?”孟子以商湯居亳興國為例,說:“茍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到宋國不久,他的希望就變成了失望。舉一事為例:他向宋國當政大臣提出,“王政”要像商湯那樣從減輕人民負擔開始,具體辦法是實行什一稅制。大臣回答他說,這事現在辦不到,只能先減輕一些,慢慢來。孟子諷刺說:有人天天偷鄰居的雞,被人批評這不義,便說那我一個月偷一只雞,等以后再說吧。(《滕文公下》)孟子認為宋王偃身邊的大臣都不是可以行王政的人,在宋國不可能實現他的政治理想,便失望地離開宋國。

孟子離宋之前,滕國的世子(即后來的滕文公)聽說“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欽佩他的學識和為人,每次去楚國的途中往返經過宋國,都來拜訪孟子,求教治國之道。由于孟子的名聲大、隨從弟子眾多,離宋時宋王奉贈孟子七十鎰金作路費,客客氣氣送走。途中經過薛國,薛王也奉贈五十鎰金。然后,孟子回到家鄉鄒國。《孟子》書中,《告子下》第一章、第二章、第五章,《滕文公上》第二章,都記載了孟子在鄒的言行,談論了義利之辨、人人可為堯舜等問題。

孟子的學生樂正子被魯平公任用理政。聽到這個信息的孟子“喜而不寐”,他以為樂正子“善也信也”,由他理政,可以在魯國推行仁政。(見《盡心下》第二十五章)此事發生在公元前322年,孟子從鄒至魯。

在魯國,經過樂正子的積極推薦,魯平公打算拜訪孟子。根據《孟子》書中所記,這時發生了兩件事,一是魯平公要任用慎子為將軍。慎子即慎到,是先秦時代著名的法家、治軍嚴酷而且善于攻略的軍事家,孟子與他有一段爭論:孟子認為魯國土地不小,再用戰爭奪取土地因而殺人,是不仁不義,而且抓來百姓,不經過訓練就讓他們去作戰,等于害他們去送死。(見《告子下》)再一件事是魯平公原來要拜訪孟子,但平公的近臣從中阻撓,在平公將登車前往時,向平公進讒言,阻止了平公。(事見《梁惠王下》)孟子為這事嘆息說:一個人決定做一件事,不是某個人的力量所能阻止的,我不能與魯侯遇合,是天命,哪能是那個小子所能決定的呢!

魯國和滕國相距不遠,滕文公已經繼位,派人“卑禮厚幣”來迎接孟子。孟子在魯居留時間不長,當年(公元前320年)由魯至滕。這時孟子的名聲很高,已有學生和從者數百人、車數十乘。滕文公對孟子十分敬重,館于上宮,在孟子居滕大約三年時間中,經常請教國事。《孟子》書中記錄孟子與滕文公的談話較多,他一些主要的思想言論,都是在這一時期提出的。如《滕文公上》中第三章記錄了他建議恢復古代井田制“制民之產”的設想,第四章記述了他贊同社會分工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見解,該篇前十幾章中還有主張以夏變夷、反對以夷變夏,以及他對仁政思想的較具體的說明。

孟子在滕國也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滕文公的弟弟滕更向孟子問學,孟子拒不回答,原因是“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勛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盡心上》)。意思是說,凡是依仗身份高貴、自恃賢能、倚老賣老、依仗有勛勞、套老交情的人來問學,有其中一條他都不回答,而滕更在這五條中占了兩條。滕更主要是“挾貴而問”,缺乏應持的禮貌,有自尊心的孟子就拒之不理。另一件事也使孟子內心不快,事見《盡心下》第三十章:孟子居住的館舍丟了一雙鞋,館舍的人懷疑是孟子隨從的學生偷竊,來找孟子。孟子感到這事是對自己一行人缺乏信任,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滕國畢竟是個小國,處在齊、楚兩個大國之間的通道上,面臨列強紛爭中被兼并的危機,如何處理外交和內政來保全本國,是實際的也是首要的問題。《梁惠王下》第十三章記滕文公向孟子求教:“滕,小國也,間于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回答說:“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筑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孟子回答的大意是:這個問題不是我的能力能解決的,您一定要我說,就只有一個主意,把護城河挖深,把城墻筑牢固,同百姓一同守城,百姓寧死也不離散,那就有辦法了。這個主意只是發動民眾共同守城,姑且不論固守是不是好辦法,而民眾能否效死固守呢?孟子的意見是實行仁政就可得到民眾擁護,但這就需要長時間來爭取民心,來犯的侵略者給你這個時間嗎?所以,《梁惠王下》第十四章又記滕文公問:“齊人將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薛原是小國,被齊吞并,薛地距滕甚近,筑城是軍事防御工程,前進的兵站,所以滕國已面臨齊國侵略的危機。孟子的回答出人意料,他舉周人由豳地遷居岐山之下為例,說那就學西周先祖大王古公亶父那樣,當敵人來侵略,就帶著人民搬走吧,換個地方安家創業。這是個什么主意?孟子的這些理論并不能解決現實問題。美好的理想愿景、熱情動人的詞句都不能解決實際工作中的重大問題,滕文公縱然十分敬重他,卻實在不能接受他的政治主張。

春秋時期的大國晉國,在春秋末為三家瓜分為魏、韓、趙三國,到戰國中期,魏國發展為當時的強國之一,攻占了大梁(今河南開封),由山西安邑遷都于梁,所以魏亦稱梁。《孟子》書中的梁惠王,就是魏惠王。公元前323年魏軍大敗于楚軍,喪失了八邑土地。次年,即孟子到滕國這一年,魏軍再敗于秦軍,犧牲了兒子,割讓了曲沃、平周等地。公元前320年,梁惠王派人厚禮來迎孟子。孟子“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離開滕國來到大梁。這時的孟子已經五十三歲了。古人五十歲就進入老年,所以初次見面,梁惠王就稱孟子為“叟”。《孟子》第一篇第一章記錄他們的初次談話,很具戲劇性,突顯了雙方的思想性格:“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梁惠王在接連敗陣、失地、亡子之后,急切地希望戰勝敵人,收復失地,洗雪國恥,使國家強盛,這是他所說的“利”。而孟子根本就反對爭奪土地的戰爭,主張實行仁政,使民眾安居樂業,發展生產和文教事業,這就是他所說的仁義。孟子與梁惠王的談話很多,多見于《梁惠王上》和《告子下》兩篇。在這兩篇他們交談的記錄中,主要內容是孟子講述他的民本思想、仁政的具體方策,他的言論具有雄辯的氣勢和比較嚴密的邏輯性,言辭犀利,很能吸引人。從各章的記錄來看,對孟子的發言,梁惠王從聽而不言、提出質疑,到“寡人愿安承教”(《梁惠王上》),被孟子說得有了轉變。

在魏國的一年多時間里,除了與梁惠王交談,也與其他人交談或辯論,宣傳他的思想學說。如稅制問題,見《告子下》第十章。他主張采用堯舜的“什一制”,即稅率為百分之十,超過這個稅率就是“大桀小桀”,過重地剝削人民了;有人提出“二十而取一”,即百分之五的稅制,他認為魏國是大國,稅率過低則不敷國用,國家過分吝惜支出則無力興辦各種事業,稅率過輕就是“大貉小貉”;合理的稅率是兼顧國家和人民。關于水利問題,有個名叫白圭的人,自認為治水勝過大禹,孟子批評白圭治水是“以鄰國為壑”,害了其他國家的人民,沒有以天下人民為全局的整體觀念,正確的治水之道是疏導入海,這才是對人民有益的仁德之舉。事見《告子下》第十一章。

梁惠王態度有了轉變,但在孟子到大梁的第二年他就病死了。梁襄王繼位,找孟子談話。他給孟子的印象很不好,談得不投機,孟子出來說:“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意思是梁襄王不是個能行君道的人,與之接觸不使人敬重。(事見《梁惠王上》)孟子在魏國推行仁政的理想又破滅了。

齊威王死,齊宣王初立。齊宣王有意復興稷下學宮,發展文化教育,來請孟子。這時是公元前319年,孟子一行人浩浩蕩蕩,經過范(今河南范縣)、平陸(今山東汶上縣),長途跋涉到達齊國國都臨淄(今山東淄博市)。

平陸是齊國的邊邑。進入平陸孟子就發現這年年景不好,人民流離,他不客氣地批評當地長官失職。(《公孫丑下》)他又遠遠望見齊王世子也來到這里,世子體態豐腴,氣度與隨從儀仗非同一般,兩相對照,孟子十分感慨。(《盡心上》)由于孟子的名聲已是士這個社會群體中一大學派領袖人物,出行到處都有學者追隨,齊宣王以禮相迎,聘為卿。卿的職位在大夫之上,是諸侯大國的最高級職務。但孟子這個“卿”是客卿,齊王待以賓客之禮,不隨意召喚。據《公孫丑下》第六章記:“孟子為卿于齊,出吊于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只有這一次齊王派他出使,也是因為孟子與滕國關系較好,而且是死者滕文公的舊交,他是最合適的人選。此外,他的政治活動只是齊宣王請去論政,類似國策顧問。

《孟子》所記孟子與齊宣王談話較多,多見《梁惠王上、下》、《盡心上》。在這些談話中,孟子詳細闡述自己的仁政主張、王道理想,提出“保民而王”“與民同樂”“憂民之憂”,以及輕徭薄賦等仁政政策。他據理直陳,一無顧忌,贊同湯武革命,稱誅暴君為誅獨夫,言辭犀利,直言君不好即可廢黜,聽得齊宣王“勃然變乎色”(《萬章下》);他當面批評齊宣王,不留情面,有時說得齊宣王無言以對,“顧左右而言他”(《梁惠王下》)。孟子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他能“藐大人”,不把這些大人看在眼里:真理在我,道德在我,我比他們擁有真理和道義;這樣堅強的自信而產生的自尊,使他胸中自有浩然的正氣,區區齊宣王豈在話下。孟子這是第二次在齊國,住了五六年。他與朝中一些官員的關系也不好,例如初到平陸時,齊相儲子就派人前來送禮,表示歡迎,借以聯絡感情;因為不滿此人的為人,孟子到臨淄后始終不去回拜。(《告子下》)他與曾奉命隨他出吊滕國的大夫王驩,也一直不和,以后多次發生矛盾,因為他認為此人的行為不合禮義。從這些地方,可以看出孟子的原則性很強。

齊國對燕國發動戰爭,打消了孟子對齊宣王最后的希望。齊、燕都是萬乘大國,公元前316年燕王傳位他的相國子之,國人不服,燕國大亂。齊國大臣向孟子咨詢是否應該討伐燕國。孟子認為燕王無權私自傳位給其臣屬,回答說:應該,因為君權不可私自相授,這不合禮制,也不合天意;但是只有奉行天意的實行仁德的人才能去討伐,像齊國這樣暴虐的軍隊是不能去討伐的。結果齊國還是出兵占領了燕國,并且實行吞并。齊宣王得意地詢問孟子:我只用五十天就戰勝了萬乘大國,這是平常的人力辦不到的,該是天意吧,我把燕國吞并了,怎么樣?孟子回答說:燕國百姓樂意你吞并,你可以吞并;燕國百姓不樂意,你不能吞并。燕國百姓本來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齊國占領它,只是水更深火更熱了。果然,因為齊國吞并燕國,各國要聯合救燕。宣王問孟子這事該怎么辦,孟子向他講了愛民和民心向背的道理,說你吞并了人家的土地,又殺人父兄,役其子弟,毀其宗廟,搬運其財物,是你發動天下之兵來討伐你,你趕快下令停止那些活動,與燕國民眾商議,由他們擁立他們的君主,然后撤軍回來,還可以使各國罷兵。齊宣王不聽這個意見,結果“燕人叛”,燕國軍民反攻,各國援助,齊軍大敗。(以上見《梁惠王下》、《公孫丑下》)

為這件事,齊宣王“甚慚于孟子”,孟子也對齊宣王徹底失望。齊宣王召見孟子,孟子稱病,或借故外出,準備辭去卿位離開齊國。齊宣王確實想挽留他,因為孟子這樣的文化界頭面人物不能容留于齊國,是齊國很沒面子的事。齊王提出給孟子建館、年供萬鐘粟(每鐘六斗四升),請他在齊國辦學。孟子堅辭不受,因為不愿給失德的國君當“花瓶”。(事見《公孫丑下》第二章)那時齊國又遇饑荒,有人勸他建議齊宣王開倉放糧。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齊宣王不是仁德之君,不會這樣做,他不再作馮婦了。(《盡心下》)返鄉途中他在齊國邊邑晝地停留了三天,仍有人想為齊宣王挽留他,他說:我希望王能夠改過,使齊國百姓和天下百姓安樂,我在這里住了三天,王并不來追我,可見還不想采用我的主張,我為什么留下呢。(《公孫丑下》)

孟子由齊返鄒,是在公元前312年。鄒是他的家鄉,在返回家鄉的途中,他遇到去調停秦、楚、魏戰爭紛爭的宋牼,了解到秦、楚、魏三個強國之爭將擴大為大規模的、使萬民涂炭的大戰。他繼續發表推行仁義、“何必言利”的議論。(《告子下》)

這時孟子的心情很不愉快,天下紛爭,大戰將起,自己的王道、仁政理想不能實現,滿懷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在各國諸侯之間奔波了將近二十年,卻無力改變全民苦難的社會現實,這只有無奈地歸之于“天命”了。《公孫丑下》第十三章記錄了他對路遇的舊識發出的慨嘆:“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在這句話里,我們可以體會出他執著的自覺的社會責任感,以及內心壯志難酬的無奈和凄涼。

晚年著述講學及其主要貢獻

孟子回到父母之邦是在公元前312年,他六十二歲了。衰老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他已經垂垂老矣。近三十年的游說諸侯,使他明白他的仁政思想在現實是不可能被接受的,這個理想的實現只有寄希望于來者。《史記·孟荀列傳》記:孟子晚年居于故鄉,“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從公元前311年開始至公元前289年的二十年間,孟子像他的祖師孔子一樣,以著述和講學終老,享年八十四歲,葬于鄒地。

孟子的著述,傳世的只有我們現在讀到的《孟子》一書,這書是了解孟子思想學說的基本依據。

孟子的學生很多,他在四十歲以前就設館收徒,之后也仿效孔子,出行都有一批學生跟隨,而追隨孟子的學生在去滕時即已達到“車十余乘、從者數百人”。從他受業的學生是流動性的,如樂正子被聘到魯國理政;弟子們有去有來,是自然之理。孟子晚年開門收徒講學二十來年,弟子當然更多。有名姓可考的弟子,趙岐注有十五人,朱熹注為十三人,還有人注為二十余人,各家說法不一,很難確考。宋清兩代追封孟子弟子以侯、伯或先儒名爵的有十九人,可以信實的有樂正子、公孫丑、萬章、公都子、陳臻、充虞、咸丘蒙、陳代、彭更、屋廬子、桃應、徐辟、孟仲子等十三人。孟子弟子名聲傳世的不多,主要原因是在戰國中期以后那個戰爭動亂的時代,這些儒者在政治上難有建樹,在思想學說上也只是祖述孔孟,沒有創新和發展。

孟子晚年一心講學著述,繼續豐富、充實他的思想學說。《孟子》書中所記,多是他晚年的言論,其中心性天命之學在中國哲學史上影響很大;關于教育,也有一些寶貴的思想。孟子晚年的生活是平靜的,卻是他的思想學說精進的時期。公元前289年,八十四歲的孟子逝世,留下的遺產是《孟子》一書。

古今眾多學者對孟子的生卒年、游歷過程作過精細的考證、推論,著述有百種以上,可惜,為史料所限,至今尚無完全準確的一致認識。前面所講的紀年、游歷先后的時間,我不得不加上“約”字。我想,具體年月或行程先后,能夠考證準確固然很好,考查不清楚也無關宏旨,我們加上的“約”字是說在時間上,上下不過相差幾年而已,不會成為我們了解兩千三百年前一位古人一生活動的障礙。

孟子和孔子的生平有相似之處:他們都出身于沒落貴族階級家庭,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接受了三代以來的民族優良文化傳統;他們的一生都經歷了讀書、游歷、講學三部曲。不同的是,孟子生前比孔子幸運:青少年時代沒受過多大的苦,中年以后就在社會上享有盛名,是公認的儒學大師,孔門正宗學派的領袖人物,游歷各國受國賓待遇,聲名顯赫,不像孔子吃閉門羹或中途絕糧,惶惶如喪家之犬。但在政治上,他和孔子一樣是不得意的,滿懷濟世的理想不能付諸實踐,都在晚年致力于講學和著述。

孟子一生的主要貢獻,是他全面地繼承并發展了孔子的思想學說,把儒學提高到一個新的發展階段。他以民本思想為核心的仁政學說和王道理想,為兩千年中國歷代開明的政治家吸取為關注民生和進行政治改革的思想依據;他的心性天命學說則為宋代理學家吸收,并在這個基礎上發展成所謂新儒學;他的道德修養論的理想人格,曾激勵著舊時代許許多多知識分子,而且從中產生了許多志士仁人,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創造了光輝的篇章;他關于教育、關于文藝的一些思想觀點,也都對后世產生深刻的影響。我們承認,孟子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他在兩千三百年前提出的思想學說,在今天,有一些對我們仍然是有益的,可以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當代先進文化的有機成分。

孟子學說的歷史命運

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中,儒家學派是影響最大的學派,孟子是戰國中期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在孟子逝世后形成戰國后期的孟子學派,孟子一直是社會敬仰的儒學大師,孟子學說是當時的顯學。

秦國用戰爭吞并六國,用血和火建立了中國第一個統一的封建專制帝國。為了鎮壓被征服者的反抗,為了動員和奴役已經苦難深重的民眾,秦用嚴刑峻法來加重賦稅徭役。這樣殘酷的專政手段,與儒家學說,尤其是言仁義,崇《詩》、《書》的孟子一派的思想,是完全對立的。在思想文化領域,秦始終實行“崇法滅儒”的文化專制政策,在全國范圍內焚書坑儒。焚書,是下令在各地收繳儒家的經典,儒家的五經中除《周易》被用作占卜算卦的書予以保留,其余一概燒毀,尤其是《詩》、《書》,誰讀殺誰的頭。坑儒,是把傳授儒經的儒生活埋,總計活埋了四百六十多人。孟子學派的人幾乎被殺光了。

在秦代,孟子門人及其著作是封建專政的對象,受到殘酷的打擊。但不幸又有幸,即秦始皇下令燒的是儒家經書,而《孟子》這本書屬于子書,與諸子百家列在一起,有的地方燒,有的地方未燒,部分竹簡得以保存。

漢代儒經和諸子百家并出,《孟子》仍和諸子書一樣,沒有受到特別的重視。那時也有人看到《孟子》書中的精華,有人作章句注解。漢文帝除立五經博士外,曾一度立《孟子》博士。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建立封建君主專制的統一帝國,最需要的是經董仲舒改造的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的神學化經學,怎么會喜歡民貴君輕乃至可誅君、廢君的孟子學說呢?所以又把《孟子》博士撤除了。《孟子》一書,在流傳中有人注疏和贊賞(如趙岐《孟子題辭》),也有人指責批評(如王充《刺孟》)。在漢代,孟子和他的著作,地位等同于諸子,有褒有貶,乃屬正常現象。

孟子受到尊崇,始于唐代中期韓愈的表彰。在開元盛世之后,經過安史之亂,社會各種矛盾激化,關注民生、安定社會是解決社會矛盾的唯一正確途徑,在文化領域儒學則是當時正確的選擇。韓愈堅決反對倡老、佞佛,主張回歸儒家的道統,提出儒學道統之說。他提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傳之孔子,孔子之道傳之孟子,孟子是儒家道統的繼承人,而“軻之死,不得其傳也”。韓愈自認為是孟子道統的繼承人,鼓吹仁政,贊揚王道,推許孟子“以天下為己任”的具有“浩然之氣”的理想人格。韓愈是世所公認的復興儒學的大師,宣講恢復儒學則重在學習孔孟。通過他的尊崇,《孟子》一書受到普遍的重視和研讀,唐末時開始把《孟子》一書視為儒家經典,孟子也被視為儒家的第二位圣人了。

中國的封建社會在唐代達到繁榮發展的頂點,以后就逐漸趨向衰落。經過五代十國大動亂,從宋代起封建社會走下坡路,國家內憂外患,內部階級矛盾尖銳,外部則敵強我弱。有識之士認為:救亡圖存之道,唯有改善民生,調整生產關系,以固邦本;圖富國強兵,則唯有發展經濟,民富而后國強。圖社會和諧、穩定,則必須重整倫理關系,也必須培養一代堪稱“大丈夫”的社會棟梁。孟子的思想學說的基因正適合這些需要,因而受到兩宋有識之士的重視。當時的文化界名流如歐陽修、范仲淹、孫復、石介等都尊孟,他們的文章都吸取了孟子的思想,尊孟成為時代的風尚。為張揚孟子學說,中央政府批準在孟子故里建立孟廟。

北宋神宗年間,以王安石為領袖的北宋變法革新派掌權,1071年定《孟子》為考試科目,即士人必讀書。王安石視孟子為千古知己,作《孟子注釋》十四卷,推崇孟子以民為本、關注民生以及“制民之產”思想,用作變法的理論根據,意在調整生產關系,緩和社會矛盾。從北宋二程到南宋朱熹的理學家們,則吸收孟子的心性天命學說,以之為基礎,創立了理學思想體系,目的是重整綱常倫理,建立和諧的社會關系。理學,又稱道學,提倡三綱五常,也就是后來所稱的封建禮教,將孟子學說的一些基因,作新的發揮和改造。孟子學說成為官方規定的意識形態。據《宋史》記載,1074年立孟子像于朝廷;1083年追封孟子為鄒國公;1084年詔令以孟子配享各地孔廟;1115年詔令由官方管理鄒縣孟廟,以孟子弟子十七人從祀。1119年至1125年將《孟子》刻石經,從此孔孟并稱。公爵爵位、廟宇、官民四時香火祭祀,封建社會的這些榮耀,恐怕是孟子生前所始料未及的吧。

孟子地位步步升格是當時文化運動的主流,也難免有不同意見。如北宋反對王安石變法革新的司馬光,著《疑孟》,批評孟子的性善論;南宋事功學派的葉適不同意孟子是儒學道統的繼承人;甚至還有“非孟”、“罵孟”的,但他們在尊孟的文化潮流之中,并不起多大作用。又如司馬光的弟子晁說之,寫文章“非孟”,還公開上疏反對立《孟子》為學科,反對太子先讀《孟子》后讀《論語》。尊孟的宋高宗干脆罷了他的官,令其回家抱孩子去。這是尊孟運動中的一個小插曲吧。朱熹把《孟子》與《論語》、《大學》、《中庸》合編為“四書”,作為學校的基本讀本。宋人編刻《十三經》,《孟子》也定為“十三經”之一,孟子及其著作步步升格。

元代文化學術是宋學的繼續。1330年(元文宗至順元年),孟子又升格一級,被追封為“鄒國亞圣公”。從此,“亞圣”成為孟子的代名詞,孟子“名正言順”地成為儒學的“第二把手”。

明太祖開基以后,孟子身后的命運發生了短暫的波折。《明史》載:洪武五年(經考證應為洪武三年即1370年),朱元璋讀《孟子》,讀到民貴君輕和君可誅可易可去的言論,認為這是臣子大不敬的言論,說:這老頭如果活著非嚴辦不可!下詔把孟子“逐出”孔廟,誰敢諫阻,也以大不敬論罪。可是,有的大臣仍冒死抗疏進諫,眾大臣一致說明敬孟子利大于弊,朱元璋不得已允許把孟子的靈位再搬回孔廟。朱元璋是個不學無術的皇帝,利用農民造反和農民戰爭攫取皇冠,上臺后就對人民建立極端專制集權的封建統治。他要求絕對的皇權和萬世一系,豈能容忍孟子民貴君輕和更易皇帝的學說?經大臣多次勸說,雖然把孟子靈位搬回孔廟,他心中仍未消氣,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又命令大學士從《孟子》一書中刪去八十五處,再將其余一百七十多章重作注釋,成書《孟子節文》。讀書和考試只用這本刪削和曲解的《孟子》,禁止原本流傳。過了四年,朱元璋一命嗚呼,這出鬧劇也就收了場,《孟子》一書恢復原狀。

明代中期嘉靖九年(1530年),嘉靖帝詔令取消孔、孟及其弟子們的王、公、侯、伯的爵號,稱孔子為“至圣先師”、孟子為“亞圣”。這個稱號一直延續到清代。

清代皇帝沿襲明制。他們認為“天地君親師”是崇高的,皇帝向天地君親師下拜(清代皇帝向孔子像跪拜),而王公等爵位是皇帝封賜的,屬于臣屬,給予孔、孟封爵不合適,所以稱孔子“至圣先師”(有時也稱“大成至圣先師”)、稱孟子為“亞圣”。雖沒有封爵,但國家撥款修廟,皇帝年年派大臣前往隆重祭祀。為表示對孔子特別崇敬,封孔子后裔為世襲衍圣公,把孔圣后裔作他的臣屬,而且破格下嫁公主,與孔門結兒女親家。孟子雖沒有享受這種待遇,康熙、雍正都曾親撰祭文祭孟,為孟廟題碑題匾,尤其是乾隆,孟廟立有其御制《亞圣贊》碑亭,五次派大臣代祭,兩次親自到鄒縣孟廟拈香,行一跪三叩之禮。這是孟子在封建社會享受的最大榮耀了。

其實,這些都是表面文章。對于孟子的民本、仁政學說,他們只是念念作個樣子而已,哪個肯去實行?孟子關于君臣之間辯證關系的言論,他們就裝作看不見了。那些大臣們一個個戰戰兢兢俯伏于地自稱奴才,有哪一個敢于以自尊自信的態度堅持自己的獨立人格?更別說“藐視大人”當面批評、責備皇帝了。這樣看來,孟子的人格不是更加可貴嗎?

品牌:上海貝貝特
上架時間:2019-10-31 18:14:38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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