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理學綱要(26)
- 國學知識大全
- 呂思勉
- 4647字
- 2016-11-01 17:27:09
初為陽明之學,而后變焉者,又有李見羅(名材,字孟城,豐城人。學于鄒東廓)。見羅提“止修”二字,以止為主意,修為工夫。謂“人生而靜以上是至善。發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有善便有不善。知是流動之物,都已向發邊去。以此為致,遠于人生而靜以上之體”。故主“攝知歸止”。“刻刻能止,則視聽言動,各當其則,不言修而修在其中。稍有出入,不過點檢提撕修之工夫,使當歸于止而已。”見羅辟陽明之說曰:“釋氏以知覺運動為性。吾儒本天,故于性上只道得一個善字。就于發用之際,見其善之條理。惻隱名仁,羞惡名義,辭讓名禮,是非名智。未嘗云有善無不善也。后儒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以其就知上看體,知固有良有不良故也。玉本無瑕,只合道個白,不可云有白無黑。水本無污,只合道個清,不可云有清無濁。無善無惡既均,作善作惡亦等。何也?總之非吾性所有也。見性一差,弊至于此。則知知覺運動,不可言性;儒者之學,斷須本天。程朱之論,固自有其獨到之處也。”案見羅此辯,殊失陽明本意,參觀前兩篇自明。見羅又謂“致知二字,并列于八目之中。知本知止,特揭于八目之外。略知本而揭致知,五尺之童,知其不可。自古之欲明明德,至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詳數事物,而歸本于修身。本在此,止在此。知本者,知修身為本而本之。知止者,知修身為本而止之。知修身為本而止之,即止于至善也。”合“此謂知本”之本,與“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之本”為一,亦未必其遂安耳。
東林之學,與陽明有異同者,為顧徑陽(名憲成,字叔時,無錫人)及高景逸(名攀龍,字存之,無錫人)。涇陽提出性字,謂“性是心之根底。舍性言心,必墮情識”。“善即心之本色,說恁著不著?明目之本色,聰耳之本色,說得個不著否?何云無善乃不著于善耶?”景逸主格物,謂“不窮其理,物是外物。窮其理,物即吾心”。“學者無窮工夫,心之一字,是大總括。心有無窮工夫,敬之一字,是大總括。心無一事為敬。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敬。人心如何能無適?須先窮理,識其本體。”“圣人只從矩,不從心所欲。徒知昭昭靈靈者為心,而外天下之物,是為無矩之心。以應天下之物,師心自用而已。”“陽明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各得其理。是格物在致知。又曰:格,正也。格去心之不正,以歸于正。是格物在正心誠意。”“吾人日用,何嘗離格物。開眼便是,開口便是,動念便是。善格物者,時時知本。善知本者,時時格物。格透一分,則本地透一分,知地透一分。談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虛靈之用,多為情識,而非天則之自然,去知遠矣。”案高、顧所辟,皆王學末流之弊。若陽明本說,則實不如是也(景逸又曰:“陽明曰:有善有惡意之動。善謂善念,無善則無念。吾以善為性,彼以善為念也。”此說亦非。參看上篇錢緒山之說自明)。
總論
以上各篇,舉理學中之重要家數,一一加以論列。理學之為理學,亦略可見矣。今再統其學而略論之。
理學之特色,在其精微徹底。一事之是非,必窮至無可復窮之處,而始可謂定。否則畫一境以自足,而曰:吾之所論者,姑止于是而已。則安知所研究者出此以外,而其是非不翻然大變乎?理學家則不然。或問伊川:“人有言:盡人道謂之仁,盡天道謂之圣。此語何如?”曰:“安有知人道而不知天道者?道一也,豈人道自是一道,天道自是一道?揚子曰: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技。此亦不知道之言。豈有通天地而不通于人者哉?天地人只一道也。才通其一,則余皆通。如后人解《易》,言乾天道也,坤地道也,便是亂道。語其體,則天尊地卑;論其道,豈有異哉?”橫渠答范巽之云:“所訪物怪神奸,此非難語,顧語未必信耳。孟子所論,知性知天。學至于知天,則物所從出,當源源自見。知所從出,則物之當有當無,莫不心喻;亦不待語而后知。諸公所論,但守之不失,不為異端所劫,則進進不已,物怪不須辨,異端不必攻,不逾期年,吾道勝矣。若欲委之無窮,付之不可知,則學為疑撓,知為物昏,交來無間,卒無以自存,而溺于怪妄必矣。”宋儒所謂理者,果能貫天地人幽明常變而無間否,自難斷言。然其所求,則固如此。其說自成一系統;其精粹處,確有不可磨滅者,則固不容誣也。
以其所求之徹底,故其所為,必衷諸究極之是非;而尋常人就事論事之言,悉在所不取。或問伊川:“前世隱者,或守一節,或惇一行,不知有知道者否?”曰:“若知道,則不肯守一節一行也。此等人鮮明理,多取古人一節事專行之。古人有殺一不義,雖得天下不為;則我亦殺一不義,雖得天下不為。古人有高尚隱逸,不肯就仕;則我亦高尚隱逸不仕。如此,則仿效前人所為耳,于道鮮有得也。是以東漢尚名節,有雖殺身不悔者,只是不知道也。”陽明亦曰:“圣賢非無功業氣節,但其循著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蓋天下有真知其故而為之者;亦有并不真知,但慕悅他人之所為,而從而效之者。不真知而為之,必有毫厘千里之差;浸至冬葛夏裘之謬。此宋儒之所以重明理也。理學家之所謂理,果至當不易與否,自難斷言;然其心,則固求明乎究極之理,而后據之以行事也。
以此推之政治,則不肯做一茍且之事。宋儒有一習道之語,曰“治非私智之所出”。所惡于私智者,以其欲強自然之事實,以從我之欲。不合乎天然之理,不足致治,而轉益糾紛也。伊川曰:“孔明有王佐之才,道則未盡。王者如天地之無私心焉,行一不義,而得天下不為。孔明必求有成,而取劉璋,圣人寧無成耳。”一時一事之成功,就一時一事言之固有利,統全局言之實有害,故有所不為也。呂與叔《明道哀辭》,謂其“寧學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成名。寧以一物不被澤為己病,不欲以一時之利為己功”。真理學家,都有此意。
其行諸己者,尤為卓絕。橫渠曰:“學必如圣人而后已。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而不求為圣,此秦漢以來學者之大蔽。”伊川曰:“且莫說將第一等讓與別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說,便是自棄。雖與不能居仁由義者,差等不同,其自小則一也。言學便以道為志,言人便以圣人為志。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所以必希圣,必以第一等人自期者,以天下惟有一真是,舍此皆不免毫厘千里之差也。
如此徹底之道,并不恃天賦之資。其功皆在于學。伊川曰:“別事都強得,惟識量不可強。今人有斗筲之量,有釜斛之量,有鐘鼎之量,有江河之量。江河之量亦大矣,然有涯,有涯亦有時而滿。惟天地之量則無滿。圣人,天地之量也。圣人之量,道也。常人之有量者,天資也。天資之量須有限。大抵六尺之軀,力量只如此,雖欲不滿,不可得也。”讀“六尺之軀力量只如此”九字,真足使困知勉行者,氣為之一壯矣。
理學家之學,于理求其至明,于行求其無歉。然二者又非二事,明理者,所以定立身之趨向;立身者,所以完明理之功用也。抑此非徒淑身,施之當世,亦無虧慊。以天下惟有一理,治身之理,即治世之理也。理學家最服膺之語曰:“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語出伊川《易傳》序)其斥理學以外之學,則曰:“言天理而不用諸人事,是為虛無,是為異學。言人事而不本諸天理,是為粗淺,是為俗學。”二者之為失雖異,而其失惟鈞。皆以不明乎獨一無二之理,故其所行遂至差謬也。
理學家視修己治人,非有二道。故曰:“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雖然,物莫能兩大,有所重于此,勢必有所輕于彼。理學家論治,每謂己不立則無以正物,其說固然。(橫渠曰:“德未成而先以功業為事,是代大匠斲,希不傷手也。”明道曰:“不立己后,雖向好事,猶為化物。己立后,自能了當得天下萬物。”朱子曰:“古人只是日夜皇皇汲汲,去理會這個身心。到得做事業時,只隨自家分量以應之。”又曰:“多只要求濟事,而不知自身不立,事決不能成。人自心若一毫私意未盡,皆足敗事。”或問:“學者講明義理之外,亦須理會時政,庶他日臨事,不至墻面。”曰:“學者若得義理明,從此去量度事物,自然泛應曲當。今世文人才士,開口便說國家利害,把筆便述時政得失,濟得甚事?只是講明義理,以淑人心。使世間識義理之人多,何患政治不舉?”)然因此,全副精神,皆貫注于內,而于外事遂有所不暇及,亦其勢也。后來顏習齋所攻擊,專在于此。
凡事皆欲從源頭上做起,皆欲做到極徹底,而所言遂不免于迂闊,此亦理學之一弊也。為治如行修途,眼光須看得極遠,腳步須走得極穩。千里之行,始于跬步,意不可不存于千里,足不可不謹于跬步也。徒顧目前之險夷,而遂忘其所欲至,此為理學家所譏之俗學。目前雖幸免蹉跌,而所欲至之地,卒無可至之時,則其行為無謂矣。反于此者,又或眼光看得極遠,而于目前之情形,有所不悉,遂不免于蹉跌,此則理學之弊。理學家言治本,則致謹于王霸之辨;言治法,則欲復封建井田。姑勿論所言之是非,然見在之世界,去封建井田亦遠矣。必如何而后封建井田可復,理學家不能言也。(非不言之,然其言多迂闊,實與未嘗言等)則其欲復封建井田,亦徒存其愿而已。況夫封建井田之未必可復邪?
泥古之足以致弊,宋儒亦非不知之,然其所以自解者,則曰:“必有《關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明道之言)然則周官法度之不能行,皆由《關雎》《麟趾》之意之不足。《關雎》《麟趾》之意茍足,《周官》之法度,遂無不可行矣。(宋儒論治,偏重德化,略于事為,弊亦由此)然宋儒于古人之法度,實考之未精。故其所主張,自謂參酌古今,實不免墨守古法。(由其誤謂古代成法,皆合于至當不易之天理也。使其真能詳考,自無此弊)論治則欲復井田封建,善俗則欲行古冠昏喪祭之禮,皆坐此弊。(宋儒于禮,實行者甚多。關學無論矣。朱子所修《儀禮經傳通解》,自一家以至一國之禮悉具焉。陸象山之父,名賀,字道鄉,亦酌先儒冠昏喪祭之禮,行之于家。此等事不勝枚舉。〇宋儒于禮,考古之作亦甚多。《儀禮經傳通解》外,如陳祥道之《禮書》,敖繼公之《儀禮集說》等皆是。〇宋儒所謂禮,實不可行于世,讀呂氏之《藍田鄉約》,便可見之)古代社會,階級較后世為嚴。宋儒率古禮而行之,實于后世情形有所不合,人心遂覺其不安;人人皆覺其所行為不近情。后來戴東原所攻擊,專在于此(陽明言心學,故其所言,較宋儒稍為活動。陽明之言曰:“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生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傳記之訛缺,則必風氣習俗之異宜。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禮之禮,行不著而習不察者矣。”其與鄒守益書曰:“今之為人上而欲道民以禮者,非詳且備之為難,惟簡切明白,使人易行之為貴耳。”其言皆較宋儒為弘通。然必謂先王之法,可行之萬世而準,則仍未免蓬之心。率此行之,必致仍以先王之法為本,以吾之意見,略加參酌,自謂可行之當世,而仍未必有當于世人之情耳)。
宋儒之尊君權,與其嚴階級同弊。固由晚唐五代,裂冠毀冕,有以激之;亦其拘守古人成法太過,謂欲求治,必如古人所為;古代君權本尊,宋人持論,遂不覺其太過也。宋學開山孫明復,作《春秋尊王發微》,即大昌尊君之義。且謂《春秋》有貶無褒。其持論之酷如此。溫公疑孟子,詆其貴戚易位之言。李覯作《常語辨》,以孟子為五霸之罪人,謂“五霸率諸侯事天子,孟子勸諸侯為天子。茍有人性,必知其逆順矣”。然則孔子稱“湯武革命,應天順人”,孔子亦五霸之罪人乎?此弊理學家入之頗深。至清代曾國藩等,猶有此見。社會之所以能立,其原因自極深遠。此輩則謂非有封建之世,階級森嚴,下之視上,懔乎其不可犯之風氣,不足維持。謂此等名分一壞,即不免于大亂。實由其于社會現象,研之未深,而徒以古為郅治之世,致有此繆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