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之攻理學,一言蔽之曰:不切實用而已。故其釋“致知在格物”,必以《周官》之鄉三物為物,而曰:“知無體,以物為體。”其說窮理,則謂理在事中,必就事分析極精,乃為窮理(此說與戴氏同)。習齋之言曰:“以讀經史,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里;以讀經史,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而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譬之學琴;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可謂學琴乎?故曰:以講讀為求道,相隔千里也。更有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協風韻,理性情,通神明,比物此志也。譜果琴乎?故曰:以書為道,相隔萬里也。歌得其調,撫嫻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節,是之謂學琴矣,未為習琴也。手隨心,音隨手;清濁疾徐有常功,鼓有常規,奏有常樂;是之謂習琴矣,未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審也,詩歌惟其所欲也;心與手忘,手與弦忘,于是乎命之曰能琴。”(《存學編性理書評》)顏氏之言如此,此其所以以“習”自號也。顏氏之訾宋儒曰:“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以為通天下路程,人亦以曉路程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見《年譜》)顏氏謂宋儒之病在習靜,在多讀書,故提倡習動。謂:“誦說中度一日,則習行上少一日;紙墨上多一分,則身世上少一分。”又謂:“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事愈無力。”又謂:“書生必自知,其愚益深。”案理學末流之弊,誠有如習齋所云者。然流弊何學蔑有?要不得以此并沒有學之真。偏于靜,偏于讀書,誠理學必至之弊。然始創理學者,及理學大家,初未謂當如此。讀前此諸篇可見也。大抵思想當大變動之時,其人必好騖心于玄遠。以其視前此之是非然否,悉不足憑,而當別求標準也。宋代正是其時。今日時勢危急,群趨實際,救焚拯溺之不暇,而講哲學之風反大盛,亦以此故。偏于讀書之弊,不獨宋學為然。率天下之人,而至于疏于處事,亦誠在所不免。然此亦分工之道,不得不然。今之科學家,固有終身在試驗室中,而未嘗一用其所學,以作實事者矣;亦得詆為但讀琴譜,但觀路程本邪?
附訂戴
戴東原作《原善》《孟子字義疏證》,以攻宋儒。近人亟稱之,謂其足救宋儒之失,而創一新哲學也。予謂戴氏之說,足正宋學末流之弊耳;至其攻宋學之言則多誤。宋學末流之弊,亦有創始之人,有以召之者,戴氏又不足以知之也。宋學之弊,在于拘守古人之制度。制度不虛存,必有其所依之時與地。而各時各地,人心不同。行諸此時此地,而犁然有當于人心者,未必其行諸彼時彼地,而仍有當于人心也。欲求其有當于人心,則其制不可不改。是以五帝不襲禮,三王不沿樂。此猶夏葛而冬裘,其所行異,其所以求其當同也。宋之世,去古亦遠矣,民情風俗,既大異于古矣,古代之制,安能行之而當于人心乎?宋儒不察,執古之制,以為天經地義,以為無論何時何地,此制皆當于理。略加改變,實與未改者等,而欲以施之當時。夫古之社會,其不平等固甚。宋時社會之等級,既不若古之嚴矣。在下者之尊其上,而自視以為不足與之并,并不若古之甚矣。宋儒執古之制而行之,遂使等級之炎復熾,與人心格不相入。戴氏之言曰:“今之治人者,視古圣賢體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細隱曲,不屑措諸意。而及其責以理也,不難舉曠世之高節,著于義而罪之。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達之于上。上以理責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夫使尊者、長者、貴者,威權益增;而卑者、幼者、賤者,無以自處,是誠宋學之弊,勢有所必至。由其尊古制、重等級,有以使之然也。(東原又謂:“今處斷一事,責詰一人,莫不曰理者。于是負其氣,挾其勢位,加以口給者理伸;力弱,氣慴,口不能辭者理屈。”此則由人類本有強弱之殊,理特其所借口耳。不能以此為提倡理者之罪也)至于以理責天下之人,則非創宋學者之所為,而為宋學末流之失。戴氏又謂“理欲之說行,則讒說誣辭,得刻議君子而罪之,使君子無完行”。夫以宋儒克己之嚴,毫厘不容有歉,因推此繩君子而失之嚴,事誠有之。至于小人,則宋儒易嘗謂其欲可不遂,而不為之謀養生送死之道哉?橫渠見餓殍,輒咨嗟,對案不食者經日。嘗以為欲致太平,必正經界。欲與學者買田一方試之,未果而卒。程子提倡社會,朱子推行社會。凡宋儒,講求農田、水利、賦役之法,勒有成書,欲行之當世者,蓋數十百家。其志未嘗行,其書亦不盡傳,然其事不可誣也。鄉曲陋儒,抱《性理大全》,侈然自謂已足;不復知世間有相生相養之道;徒欲以曠世之高節,責之人民,此乃宋學末流之失,安可以咎宋學乎?宋儒所謂理者,即天然至善之名,戴氏所謂必然之則也。戴氏稱人之所能為者為“自然”,出于血氣;其所當止者為“必然”,出于心知。與宋儒稱人之所能為而不必當者為氣質,為欲;所當善者為義理,為性,有以異乎?無以異乎?夫特異其名而已。戴氏則曰:“吾所謂欲者,出于血氣所謂理義者,出于心知。血氣、心知,皆天之所以與我,是一本也。宋儒謂理出于天,附著湊泊于形體。形體者氣質,適足為性之累。是二之也。”夫宋儒曷嘗謂氣質非出于天哉?謂“義理氣質,同出于天,則氣質不應為義理之累。宋儒謂氣質為義理之累,是二之也”。然則戴氏所謂血氣者,任其自然,遂不足為心知之累歟?謂任血氣之自然,不足為心知之累,則戴氏所謂“耳目鼻口之欲,必以限制之命節之”之說,為不可通矣。謂性必限之以命;而聲色臭味當然之則,必以心為之君;則宋儒之說,戴氏實未有以易之也。若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心知之自然能好懿德,猶耳目鼻口之自然能好聲色臭味。以是見義理之具于吾心,與宋儒謂義理之性原于理,而理出于天者不同。”則宋儒固亦未嘗不謂理具于吾心也,特本之于天耳。即戴氏謂義理之性天然具于吾之心知,而推厥由來,亦不能謂其不本之于天也。戴氏謂“飲食能為身之養者,以其所資以養之氣,與所受之氣同。問學之于德性亦然”是也。安得謂宋儒“更增一本”乎?
戴氏曰:“宋儒所謂理,即老氏所謂真宰,釋氏所謂真空也。老釋自私其身,欲使其身離形體而長存。乃就一身分為二,而以神識為本。推而上之,遂以神為有天地之本。以無形無跡者為有,而視有形有跡者為幻。宋儒以理當其無形無跡者,而以氣當其形體。故曰心性之郛廓。”老氏、釋氏是否自私其身?是否歧神與形而二之?今不暇及。宋儒之辟釋氏也,曰:“釋氏本心,吾儒本天。”其所謂理,與老釋之所謂神識非同物,則彰彰明矣。宋儒蓋病老釋以萬物為虛,獨吾心所知見者為實,則一切皆無定理,猖狂妄行,無所不可,故欲以理正之。宋儒所謂理者,乃事物天然之則,即戴氏所謂“有物必有則”;而其所謂義理之性,則吾心之明,能得此天然之則者,即戴氏所謂“能知不易之則之神明”也。安得視為虛而無薄之物乎?
戴氏謂“老釋內其神而外形體。舉凡血氣之欲,悉起于有形體之后,而神至虛靜,無欲無為。宋儒沿其說。故于民之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咸視為人欲之甚輕。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故用之治人,則禍其人。夫人之生也,莫病于無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顧,不仁也。不仁實始于欲遂其生之心。無此欲,必無不仁矣。然使無此欲,則于天下之人,生道窮促,亦將漠然視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無是情也。故欲不可無,節之而已。謂欲有邪正則可,以理為正,以欲為邪,則不可也”。此為戴氏主意所在,自比于孟子不得已而言者。吾聞朱子之言曰:“飲食,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則朱子所謂天理,亦即欲之出于正者。與戴氏謂“欲其物,理其則”同。未嘗謂凡欲皆不當于理也。人之好生,乃其天然不自已之情。自有人類以來,未有能外之者也。世固有殺身以成仁,亦有殺以止殺者。彼以為不殺其身,不殺殺之可以止殺之人,則于生道為有害。其事雖出于殺,其心仍以求夫生也。自有人類以來,未有以死為可歆,生為可厭者。戴氏以為宋學者不欲遂其生為慮,可謂杞人憂天之隊矣。若謂欲遂人之生者,先不能無自遂其生之心,則又有說。世無不肯舍其身而可以救人者。蓋小我之與大我,其利害時有不同。于斯時也,而無舍己救人之心;亦如恒人,徒存一欲遂其生之念,則終必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顧。此成仁之所以必出于殺身;而行菩薩行者,所以必委身以飼餓虎也。彼行菩薩行者,寧不知論各當其分之義,固不當食肉以自養,亦不委身以飼虎哉?不有純于仁之心,固無以行止于義之事。彼行止于義者,其心固純于仁。所以止于義者,所能行之仁,止于如此;不如此,則轉將成為不仁。故不得已而止于此,而非其心之遂盡于此也。心之量,適如其分而已;及其行之,未有能盡乎其分者,而戴氏所謂戕人之生以遂其生之禍作矣。故以純乎理恒人,宋儒未嘗有此;其有之,則宋學之末失也。至于以純乎理自繩其身,則凡學問,未有不當如此者。抑天下之人,使皆進于高節則不能。誘掖天下之人,使同進于高節,則固講學問者,所當同具之志愿。而非天下之人,真能同進于高節,天下亦決無真太平之望也。
戴氏謂“老釋以其所謂真宰、真空者為已足,故主去情欲勿害之,而不必問學以擴充之。宋儒之說,夫老釋之說,故亦主靜。以水之清喻性。以其受污濁喻氣質。宋儒所謂氣質,即老釋所謂情欲也。水澄之清,故主靜,而易其說為主敬存理”云云。主靜之說,發自周子。其說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蓋以人之所行,不越義。而二者名異而實同。義所以行仁,而仁則所以為義立之體。無義固無以行仁,無仁亦無所謂義。當仁而仁,正其所以為義;當義而義,亦所以全夫仁;所謂中也。止于中而不過,則所謂靜也。何以能靜,必有持守方焉,則程子所謂主敬也。主敬而事物至當不易之則(宋儒所謂理)存焉矣。宋儒所謂靜,非寂然不動之謂也。戴氏之說,實屬誤會。
戴氏謂“宋儒詳于論敬,而略于論學”,此亦宋學末流之生。若程朱,則“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兩端固并重也。抑進學亦必心明而后能之,故反身自勘之學,終不能不稍重于內。戴氏曰:“圣人之言,無非使人求其至當,以見之行。求其至當,即先務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學也。”此說與程朱初無以異。又曰:“聞見不可不廣,而務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使無余蘊。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進于圣知,則雖未學之事,豈足以窮其知哉?”此說亦與朱子一旦豁然貫通之說同。天下事物,窮之不可勝窮,論明與蔽者,終不得不反之于心也。然與戴氏力主事物在吾心之外,謂心知之資于事物以益其明,猶血氣之資于飲食以益其養者,則未免自相矛盾矣。
戴氏謂“心之能悅懿德,猶耳目鼻口之能悅聲色臭味。接于我之身氣,辨之而悅之者,必其尤美者也。接于我之心知,辨之而悅之者,必其至是者也”。夫口之同嗜易牙,目之皆姣子都,耳之皆期師曠,亦以大致言之耳。鴟梟嗜鼠,即且甘帶,人心之異,有不翅其若是者矣。謂義理之尤美者,必能為人所悅,其然,豈其然乎?乃戴氏又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者也。凡有所施于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施于我,能受之乎?凡有所責于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責于我,能盡之乎?以我絜之人則理明。”故曰:“去私莫如強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