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全書之旨,可以兩言括之:(一)曰治國主于無為,(二)曰求勝敵當以卑弱自處而已。吾國古代哲學,近于機械論,前已言之。既近機械論,則視一切社會現象,皆有自然之律,運行乎其間,毫厘不得差忒,與研究自然科學者之視自然現象同。彼其視自然之力,至大而不可抗也,故只有隨順,斷無可違逆之,使如吾意之理。欲違逆之使如吾意,即所謂“有為”;一切隨順天然之律,而不參以私意,則即所謂“無為”也。凡治事者,最貴發見自然之律而遵守之。而不然者,姑無論其事不能成;即使幸成焉,其反動之力,亦必愈大。此老子所以主張治國以無為為尚也。至其求勝敵之術,所以主于卑弱者,則因其以自然力之運行為循環之故。(所謂“道之動曰反”也)自然力之運行,既為循環,則盛之后必繼以衰,強之后必流于弱,乃無可逃之公例。故莫如先以卑弱自處。此皆老子應事之術也。至其空談原理之語,宗旨亦相一貫;蓋所謂治國當主無為,勝敵必居卑弱者,不外遵守天然之律而已。古代哲學之宇宙論,以為萬物同出一源,前文亦已言及;萬物同出一源,則現象雖殊,原理自一。此形形色色之現象,老子喻之以“器”;而未成萬物前之原質,則老子喻之以“樸”。其曰“樸散而為器”者,猶曰原質分而為萬物耳。夫同一原質,斷未有不循同一定律者;至其散而為萬物,則有難言者矣。《老子》一書,反復推闡,不外謂樸散為器之后,仍當遵守最初之原理。其曰“見素”,欲見此也;其曰“抱樸”,欲抱此也;其曰“守中”,以此為中也;其曰“抱一”,以此為一也。又其言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庇衷唬骸疤煜陆灾乐疄槊?,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庇e天下對待之境,一掃而空之。亦以此等相對之名,皆“樸散為器”而始有;返諸其初,則只渾然之一境也。此其“絕圣棄智”,“圣人不死,大盜不止”之說所由來,而亦莊周“齊物”之理所由立。百家之學,其流異,其源固無不同;然其流既異,即不得因其源之同,而泯其派別也。
《老子》全書之宗旨如此;由前總論所述,已可見之。然《老子》書解者最多,而其附會曲說亦最甚;故不憚詞費,更申言之。要之古書中語,具體者多,抽象者少。此自言語巧拙,今古不同使然。讀書固貴以意逆志,不可以詞害意。世之誤解《老子》者,多由泥其字面,誤取譬之詞,為敷陳之論,有以致之也(又古書中“自然”字,“然”字當做“成”字解,不當做“如此”解。如《老子》:“功成事遂,萬物皆謂我自然”;《淮南子·原道訓》:“萬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是也)。
《老子》書注者極多,最通行者,為《河上公注》《王弼注》《吳澄注》三種。《河上公注》為偽物,前人已言之?!锻蹂鲎ⅰ房瘫倦m晚出,然陸德明《經典釋文》,為作音訓;又《列子》引“黃帝書”一條,與《老子》同者,張湛即引《弼注》注之,皆與今本相符,可證其非偽物?!秴浅巫ⅰ范嘁葬尷砼c道家言相證,雖非本旨,亦尚無金丹黃白,如涂涂附之談。予謂《老子》書并不難解,讀者茍具哲學常識,(凡研究中國古哲學及佛書者,必須先有現在哲學常識。此層最為緊要。否則研究中國哲學者,易致貌似玄妙,而實無標準;研究佛學者,更易流于迷信)即不看注,義亦可通;而一看注,則有時反至茫昧。初學讀此書,可但涵詠本文,求其義理;諸家之注,一覽已足,不必深求也。
欲求《老子》之義于本文,姚鼐《老子章義》,卻可一覽?!独献印吩瓡?,本無道經、德經之分,分章更系諸家隨意所為;讀者但當涵詠本文,自求條理,若一拘泥前人章句,則又滋糾紛矣。姚氏此書,即以前人分章為不然,以意重定;雖不必執其所定者為準,然其法自可用也。
古書“經傳”恒相輔而行,大抵文少而整齊有韻者為“經”,議論縱橫者為“傳”。蓋經為歷世相傳、簡要精當之語,“寡其辭,協其音”,所以便誦讀;而傳則習其學者發揮經意之書也。《老子》書理精詞簡,一望而可知為經;其學之傳授既古,后學之發揮其義者自多。據《漢志》,道家有《老子鄰氏經傳》四篇,《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經說》六篇,劉向《說老子》四篇,蓋皆《老子》之傳。惜其書皆不傳。然解釋《老子》之詞,散見于諸子中者仍不少。近人長沙楊樹達,嘗匯輯之而成《老子古義》一書,(中華書局出版)極可看。焦竑《老子翼》三卷,輯韓非以下解《老子》者六十四家,采摭可謂極博,然亦宋以后說為多,初學可暫緩。
二、莊子
《莊子》與《老子》,同屬道家,而學術宗旨實異,前已言之?!肚f子》之旨,主于委心任運,頗近頹廢自甘;然其說理實極精深。中國哲學,偏重應用,而輕純理;固以此免歐洲、印度哲學不周人用之誚,而亦以此乏究極玄眇之觀。先秦諸子中,善言名理,有今純理哲學之意者,則莫《莊子》若矣。(《列子》宗旨與《莊子》大同。然其書似出后人纂輯,不免羼雜;精義亦不逮《莊子》之多。又據《莊子》末篇,則惠施之學,頗與莊子相近。然惠施學說,除此以外,無可考見;他書引惠子事,多無關哲理,如今《莊子》之有《說劍篇》耳)章太炎于先秦諸子中,最服膺《莊子》,良有由也。
今《莊子》書,分內篇、外篇及雜篇。昔人多重內篇,然外篇實亦精絕,唯雜篇中有數篇無謂耳。分見后。
《莊子注》以郭象為最古,《世說新語》謂其竊諸向秀,據后人所考校,誠然。(可參看《四庫書目提要》)此注與《列子張湛注》,皆善言名理;(似尚勝王弼之《易注》及《老子注》)兼可考見魏、晉人之哲學,實可寶也。《四庫》所著錄者,有來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一百六卷。纂郭象、呂惠卿、林疑獨、陳祥道、陳景元、王云、劉概、吳儔、趙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應十三家之說?!短嵋分^宋以前解《莊子》者,梗概略具于是。又焦竑《莊子翼》八卷,體例與其《老子翼》同;雖《提要》議其不如彼書之精,然亦多存舊說也。近人注釋,有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先謙《莊子集解》。郭氏書兼載郭象注及唐成玄英疏,更集眾說,加以疏釋,頗為詳備;王氏書較郭氏為略,蓋其書成于郭氏之后,不取重復,故但說明大意而止也。
《逍遙游》第一 此篇借物之大小不同,以明當境各足之義。蓋世間之境,貧富貴賤,智愚勇怯,一若兩端相對者然;語其苦樂,實亦相同。然世多以彼羨此,故借大小一端,以明各當其分;大者不必有余,小者不必不足《郭注》所謂“以絕羨欲之累”也?!傲凶佑L而行”一段,為《莊子》所謂逍遙者,其義主于“無待”。夫世間之物,無不兩端相對待者,欲求無待,非超乎此世界之外不可,則其說更進矣。此篇文極詼詭,然須知諸子皆非有意為文。其所以看似詼詭者,以當時言語程度尚低,抽象之詞已少;專供哲學用之語,更幾于絕無;欲說高深之理,必須取譬于實事實物;而眼前事物,欲以說明高深之理極難,故不得不如是也。此等處宜探其意而弗泥其辭;茍能心知其意,自覺其言雖詼詭,而其所說之理,實與普通哲學家所說者無殊矣。至于世俗評文之家,竟謂諸子有意于文字求奇,其說更不足論。此凡讀古書皆然;然《莊子》書為后人穿鑿附會最甚,故于此發其凡(此篇引《齊諧》之言。所謂《齊諧》者,蓋誠古志怪之書,而作此篇者引之。不然,初不必既撰寓言,又偽造一書名,而以其寓言托之也。然則此篇中詼詭之語,尚未必撰此篇者所自造;有意于文字求奇之說,不攻自破矣)。
《齊物論》第二 “論”與“倫”古字相通。倫者類也,物必各有不同,然后可分為若干類,故“倫”字有“不同”之義。(猶今人各種東西之“種”字耳)此篇極言世界上物,雖形形色色,各有不同,然其實仍系一物。蓋“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去彼則此之名不存,去此則彼之名亦不立。又宇宙之間,變化不已,此物可化為彼,彼物亦可變為此。此足見分別彼此,多立名目者,乃愚俗人之見矣。此篇宗旨,在“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十二字?;菔胺簮厶斓?,萬物一體”之說,(見《天下篇》)亦由此理而出。實仍本于古代哲學,宇宙萬物皆同一原質所成之觀念也;亦可見先秦諸子之學,同出一源矣。
《養生主》第三 此篇言做事必順天理,以庖丁解牛為喻。天者自然,理者條理;隨順天理,即隨順自然之條理也。人能知此理,則能安時處順,使哀樂不入,而可以養生。
《人間世》第四 此篇言處世之道,貴于虛己。所謂“虛己”者,即無我之謂也;人而能無我,則物莫能害矣(物兼人為之事,及自然之力言)。
《德充符》第五 此篇舉兀者等事,見無我者之為人所悅,是為德充之符。
《大宗師》第六 郭注云:“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其所宗而師者無心也?!贝似w發揮哲學中之機械論,夫舉全宇宙而為一大機械,則人處其間,只有委心任運而已。故曰:“天地大爐,造化大冶,唯所陶鑄,無乎不可”也。
《應帝王》第七 以上內篇。此篇言應世之術,貴乎無所容心。其言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乃全篇之宗旨也。蓋言無我則能因物付物,是為應世之術。
《駢拇》第八 此篇言仁義非人性。伯夷、盜跖,雖善惡不同,而其為失本性則均,齊是非之論也。
《馬蹄》第九 此篇言伯樂失馬之性,圣人毀道德以為仁義,與上篇宗旨意同。
《胠篋》第十 此篇言善惡不唯其名唯其實,因欲止世之為惡者,而分別善惡,為惡者即能并善之名而竊之;夫善之名而為為惡者所竊,則世俗之所謂善者,不足為善,惡者不足為惡審矣。乃極徹底之論也。
《在宥》第十一 此篇言以無為為治,而后物各得其性命之情。戒干涉、主放任之論也(性命二字之義見前)。
《天地》第十二 此篇為古代哲學中之宇宙論,極要。
《天道》第十三 此篇由哲學中之宇宙論,而推論治天下之道,見道德名法,皆相一貫,而歸本于無為。
《天運》第十四 此篇言仁義等之不足尚。
《刻意》第十五 此篇言虛無無為之貴。
《繕性》第十六 此篇言心之所欲,多非本真,故戒去“性”而從心,當反情性而復其初。
《秋水》第十七 此篇首設河伯、海若問答,亦齊物之旨。“夔憐蚿”一節,言人當任天而動?!翱鬃游酚诳铩币还?,言窮通由于時命,非人所能為?!扒f子與惠子游濠梁”一節,言名學之理頗深。唯“莊子釣于濮水”,“惠子相梁”兩節粗淺。
《至樂》第十八 此篇言“無為為至樂,至樂者無樂”,因極言生死之同?!胺N有幾”一段亦此義。(郭注:有變化而無死生也)近人以牽合生物學,似非也。
《達生》第十九 此篇言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可止;能遺世則為善養生。亦委心任運之論。
《山木》第二十 此篇言人之處世,材不材皆足嬰患,唯乘道德而游者不然。所謂乘道德者,虛己之謂也,虛己則無計較利害之心;無計較利害之心,則物莫之能累矣。亦《人間世》《德充符》兩篇之旨也。
《田子方》第二十一 此篇記孔子告顏回語,亦齊物之旨。老聃告孔子語,推論生物之源,由于陰陽二力,亦古代哲學中之宇宙論也。
《知北游》第二十二 以上外篇。此篇言“道”,亦古代哲學中宇宙論也。其言“無無”之義,已頗涉認識論矣。
《庚桑楚》第二十三 此篇文頗艱深。其大意謂一切禍福,皆心所造;故心無利害之念,則物自莫之能侵。所謂“寇莫大于陰陽,猶今言自然力。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自使之”;“身若槁木,心若死灰,禍亦不至,福亦不來”也。其云“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圣人藏于是”,闡無有之理尤精。(此言一切萬物,彼不能為此之原因,此亦不能為彼之原因)乃道家虛無無為之旨所從出也。
《徐無鬼》第二十四 此篇亦言為仁義,則必流于不仁義;道家所以貴道德而賤仁義者由此。末段亦涉及古代哲學中之宇宙論,文頗難解。
《則陽》第二十五 此篇亦言為仁義則必流于不仁不義,兼涉及宇宙論,與上篇同。篇末“莫為”、“或使”之辯,即哲學中“有神”、“無神”之爭也。其論犯罪者非其罪一節,尤有合于社會主義。
《外物》第二十六 此篇為雜論。
《寓言》第二十七 此篇亦雜論,有與他篇重復處。
《讓王》第二十八 此篇雜記讓國之事,言唯輕天下重一身者,乃足以治天下。詞意似淺。然道家所謂“養生”,其意實謂必如此之人,乃足以治天下,而非徒寶愛其身,欲求全其性命。即此可見此義道家屢及之,如《呂覽·貴生》、《淮南·精神訓/詮言訓》是。神仙家之竊取附會,而自托于道家者,其失不待辯而自明矣。
《盜跖》第二十九 此篇言君子小人,名異實同,莫如恣睢而求目前之樂。與《列子·楊朱篇》同義。其言富者之苦樂一節,頗可考見古代社會生計情形。
《說劍》第三十 此篇記莊子說止趙文王好劍之事,意義淺薄,與《莊子》全書,了無關涉。且此事散見他書者甚多,所屬之人亦各異。凡古代傳說之事,固多如此。蓋此事相傳,一說以屬莊子,故編《莊子》書者,遂以之輯入為一篇也。
《漁父》第三十一 此篇亦淺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