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幸紀綱傳》于屠戮建文朝忠臣之外,又言:“誣逮浙江按察使周新,致之死。帝所怒內侍及武臣,下綱論死,輒將至家,洗沐好飲食之,陽為言,見上必請赦若罪,誘取金帛且盡,忽刑于市。數使家人偽為詔下諸方鹽場,勒鹽四百余萬,還復稱詔奪官船二十,牛車四百輛,載入私第,弗予直。構陷大賈數百家,罄其貲乃已。詐取交趾使珍奇。奪吏民田宅。籍故晉王、吳王,干沒金寶無算,得王冠服,服之高坐,置酒,命優童奏樂,奉觴呼萬歲,器物僭乘輿。欲買一女道士為妾,都督薛祿先得之,遇祿大內,撾其首腦裂幾死。恚都指揮啞失帖木不避道,誣以冒賞事捶殺之。腐良家子數百人充左右。詔選妃嬪,試可令暫出待年,綱私納其尤者。吳中故大豪沈萬三,洪武時籍沒,所漏貲尚富,其子文度蒲伏[匍匐]見綱,進黃金及龍角龍文被,奇寶異錦,愿得為門下,歲時供奉。綱乃令文度求索吳中好女,文度因挾綱勢,什五而中分之。綱又多蓄亡命,造刀甲弓弩萬計。端午,帝射柳,綱屬鎮撫龐瑛曰:‘我故射不中,若折柳鼓噪,以覘眾意。’瑛如其言,無敢糾者,綱喜曰:‘是無能難我矣。’遂謀不軌。十四年七月,內侍仇綱者發其罪,命給事御史廷劾,下都察院按治,具有狀,即日磔綱于市,家屬無少長皆戍邊,列狀頒示天下。”
成祖不過以己由篡得國,將以威脅天下,遂假小人以非常之威,其不法為后來錦衣衛官尚有不逮,而詔獄既設,遂以意殺人,不由法司問擬,法律為虛設,此皆成祖之作俑也。
第五節 靖難兩疑案之論定
成祖入金川門,建文宮中火起,永樂間修《實錄》,以為帝已焚死。明代無人信之,所傳建文行遁之書,不知凡幾。而清修《明史》時,史館中忽以建文焚死為定論,王鴻緒《史稿》創此說,而《史本紀》較作疑詞。蓋當時館中分兩派,主修建文后紀者為邵遠平,多數不謂然,乃以其稿私印行世,用錢謙益、李清之說。駁正《致身錄》之偽作乃朱彝尊,世以為主建文焚死者為彝尊,其實彝尊特糾《致身錄》之偽,其撰《建文本紀》獨加以疑詞,不與《史稿》同意。今姑置明代野史所言不論,就即《明史》及《明實錄》等文證之。
《明史·建文紀》:“都城陷,宮中火起,帝不知所終。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此《紀》據《曝書亭集》,彝尊自言為所撰之稿。當火起至火中出帝尸,乃一瞬間事,既出帝與后之尸矣,明明已知其所終,何以又云不知所終,且反先言不知所終,而后言出尸于火乎?是明明謂帝已不知所終,而燕王必指火中有帝尸在也。其所以作此狡獪者,主者之意,必欲言帝王無野竄幸存之理,為絕天下系望崇禎太子之計,即太子復出,亦執定其為偽托,以處光棍之法處之也。此秉筆者之不得已也。
至進《史稿》之王鴻緒,則不作疑詞,且全書之首,冠以《史例議》一冊,專論建文必已焚死者居其半,非但證其焚死,且若深有憾于建文,論其遜國之名,亦為有忝,虐殺宗藩,自遭眾棄,勢窮力竭,而后一死了之,何足言遜?鴻緒之意,力尊燕王而已。不知遜國之說,燕王所樂稱,若不言遜國,則將謂帝本不遜而由燕王篡取之乎,抑竟能謂帝以罪伏誅乎?故鴻緒希時旨太過,轉成紕繆。乃錢氏大昕作《萬斯同傳》,竟采此論入萬先生傳,謂先生之論如是,而后建文不出亡之論乃定。此錢氏誤以《史稿》出萬氏手,而以《史例議》為萬氏所著也。其實《史稿》亦經鴻緒以意竄定,并非萬氏原文,鴻緒進《史稿》時,亦未言及萬氏,但直認為己之所作。至《史例議》中有云“康熙五十九年,歲在庚子,亡友朱竹坨仲孫稼翁攜《竹垞文稿》見貽”云云。此語豈萬氏所出,而可認《史例議》為萬氏之說耶?此錢氏之疏也。故謂《建文本紀》為斷定焚死,已非真相也。
《明史·姚廣孝傳》:“十六年三月入覲,年八十有四矣,病甚不能朝,仍居慶壽寺,車駕臨視者再,語甚歡,賜以金唾壺,問所欲言,廣孝曰:‘僧溥洽系久,愿赦之。’溥洽者,建文帝主錄僧也。初,帝入南京,有言建文帝為僧遁去,溥洽知狀,或言匿溥洽所,帝乃以他事禁溥洽,而命給事中胡濙等遍物色建文帝,久之不可得。溥洽坐系十余年,至是帝以廣孝言,即命出之。”如果成祖已得帝尸,何必系溥洽以求其蹤跡?若謂溥洽造為其說,則應以妖言罪伏誅,何必假他事以久系之,至十六年而不決?清史館中所倚仗言《致身錄》為偽書者乃錢謙益,而謙益則言帝出亡,為帝削發者即溥洽。此當別有據。清修《明史》時已不免渾言之矣。茲錄錢氏謙益《有學集》文如下:
《有學集·建文年譜序》有云:“文皇帝之心事,與讓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揚萬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滅于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寧有窮乎?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壬午以還,天位大定,文皇帝茍有分毫利天下之心,國難方新,遺種未殄,必翦滅此,而后即安,張天網以籠之,頓八纮以掩之,閉口捕舌,遁將何所?以文皇帝之神圣,明知孺子之不焚也,明知亡人之在外也,明知其朝于黔而夕于楚也,胡濙之訪張邋遢,舍人而求諸仙,迂其詞以寬之也;鄭和之下西洋,舍近而求諸遠,廣其途以安之也;藥燈之詛祝,剃染之借手,彼髡之罪,百倍方、黃,以榮國榻前一語,改參彝而典僧錄,其釋然于溥洽,昭于中外者,所以慰藉少帝之心,而畀之以終老也。文皇帝之心,高帝知之,興帝知之,天地鬼神知之,三百年之臣子安處華夏,服事其圣子神孫,尚論其心事則懵如也。日月常鮮,琬琰如積,而文皇帝之心事,晦昧終古,此則可為痛哭者也。何言乎讓皇帝之至德也?金川之師,禍深喋血,讓皇帝茍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憑仗祖德,依倚民懷,散亡可以收合,蠻夷可以煽動,衛世子之焚臺,衛太子之詣闕,誰能惎之?讓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干也,明知大位之不可再也,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傾動也,以神州赤縣為孤竹之封,以休發壞衣為采藥之遁,耄遜遐荒,自此退耕于野;頭陀乞食,豈曰糊口四方?由是而內治外攘,逾沙軼漠,高皇帝之基業安,祖宗之統緒安,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寧非讓皇帝之所詒乎?讓皇帝之至德,媲諸泰伯其難易尤相倍,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言,言之不盡矣。”(以下言世傳諸錄之作偽非實。而作《建文年譜》之趙士喆亦不過排比諸錄,欲傳二百年未死之人心,非爭竹帛之名等語。文繁不具錄。蓋建文之出亡為真,而諸錄則偽,謙益之分辨了然也)
《明史·胡濙傳》:“永樂元年,遷戶科給事中。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諸舊臣多從者,帝疑之。五年,遣濙頒御制諸書,并訪仙人張邋遢,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察建文安在。濙以故在外最久,至十四年乃還。所至亦間以民隱聞。母喪乞歸,不許,擢禮部左侍郎。十七年,復出巡江、浙、湖、湘諸府。二十一年還朝,馳謁帝于宣府,帝已就寢,聞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傳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內臣鄭和數輩,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釋。”宦官《鄭和傳》亦載此事。夫果成祖已確認火中之有帝尸,何以海內海外分途遍訪,歷二十余年,然后得一確息而釋疑乎?濙來見時,已寢而起,急不能待明日,四鼓乃出,奏對甚久,則必有建文確蹤,并其無意于復國之真意,有以大白于成祖,而后不復蹤跡。明年成祖亦崩。此皆史文之明在者,可以無疑也。
近日故宮發見[現]乾隆四十二年重修《明史本紀》刻本,以前但于《乾隆朝東華錄》中見四十二年五月丁丑諭旨:“所有《明史本紀》,并著英廉、程景伊、梁國治、和珅、劉墉等將原本逐一考核添修。”并未見添修之本。豈料宮中竟有其書。《建文紀末》云:“棣遣中使出后尸于火,詭云帝尸。越八日壬申,用學士王景言,備禮葬之。”是正史早已改定,特未明詔頒行。改正原刻之《殿本》,今始傳世耳。然又因以發現《四庫本》之《明本紀》早用添修本,緣《四庫》系寫本,當時刻本未成,遂未行世。《四庫本》人不易見,即有能讀中秘書者,亦留心于外間所無之書,無人料《明史》之有異同,遂疑誤至今,以為官修正史,于明建文竟定為焚死,其實《四庫》定本早已改定。蓋至乾隆時朱三太子案相隔已遠,無庸避忌,乾隆初告成之《明史》,尚是康熙間所修,故有此曲筆耳。此已論定疑案之一也。
明初名教,嫡長之分甚尊,懿文太子以長子得立,既死則應立嫡孫,故建文之嗣為一定之理。燕王既篡,無以表示應得國之道,乃自稱己為馬皇后所生,與太子及秦、晉二王為同母,時太子及秦、晉皆已故,則己為嫡長,倫序無以易之矣。此事當見于《太祖實錄》中,預將諸王之生,明著其母,故永樂中將建文所修《太祖實錄》改修兩次,即系闌入此等文字。后修《永樂實錄》則直云:“高皇后生五子:長懿文太子標,次秦愍王樉,次晉恭王,次上,次周定王囗 。”《明史稿例議》云:“《玉牒》諸書并同。當明時,諸家頗有異議,但為《實錄》《玉牒》所壓,通人多不敢置信。”至修《明史》時亦仍之。《成祖本紀》云:“母孝慈高皇后。”與興宗孝康皇帝(即懿文太子)同。然于《列傳》乃漏出兩證,證成祖之非嫡出。
《黃子澄傳》:“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削周,是翦[剪]燕羽翼也。’”此可證明燕王自與周王同母,并不與懿文太子同母。周王只為燕王之羽翼,于建文帝較疏也。
又《太祖成穆孫貴妃傳》:“位眾妃上,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無子,命周王囗 行慈母服三年,東宮諸王皆期,敕儒臣作《孝慈錄》。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眾子為庶母期,自妃始。”此事證明周王本是庶子,故可認他庶母為慈母,而為之服三年。周王既與燕王同母,即燕王亦庶出也。
潘檉章《國史考異》云:“《南京太常寺志》所載孝陵神位,左一位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秦愍王、晉恭王,右一位囗 妃,生成祖文皇帝。”潘氏引此志,尚未親見神主,故《史例議》又力辟其妄。清末乃有李清之《三垣筆記》刊版,蓋以前謂為禁書,只有李氏子孫所藏鈔[抄]本,后禁網漸弛,然仍刪節印行,至近年則更有足本出矣。《三垣筆記》中言北都破后,弘光復都南京,乃發舊太廟,囗 妃神主具在,均如《南太常志》所云。由此始悟明北京太廟,一帝止有一后,繼后及列帝生母皆不配享,殆即成祖遷都定此制,以便抹殺生母,不留痕跡。夫因欲冒應嗣之名,而至沒其所生之母,皆成祖之貪位而忍心害理者。以前為疑案,《明史》中紀傳自相矛盾。自《三垣筆記》出而證《明南太常志》之文。此已論定疑案之二也。
第六節 仁宣兩朝大事略述
明之仁、宣,論者比之周有成、康,漢有文、景,為嗣主守文太平極盛之世。兩朝之治,可并計作一時代。一、仁宗享國不足一年。二、仁宗之得位頗賴宣宗,仁之善政皆宣所能法。仁宗于永樂二十二年八月丁巳(十五日)即位,改明年為洪熙元年,即于元年五月辛巳(十二日)崩。仁宗于太祖洪武二十八年,冊為燕世子。成祖舉兵,世子守北平,拒李景隆五十萬來攻之眾,使成祖得于其間襲大寧,劫寧王,挾三衛之眾,以成靖難之武力。然其弟高煦、高燧俱慧黠有寵于成祖,高煦尤從軍有功,白溝、東昌之戰,危急時高煦皆預其事。建文四年,燕兵已至江上,復為盛庸所敗,成祖欲且議和北還,會高煦引北騎至,成祖撫煦背曰:“勉之!世子多疾。”于是煦殊死戰,庸軍小卻,而陳瑄以舟師降,遂渡江。叛逆之人,父子間亦以權位為市,高煦之蓄意奪嫡,成祖實誘導之。篡國既成,議建儲,淇國公邱福、駙馬王寧等時時稱高煦功高,成祖以世子為太祖所立,高煦又多過失,不果。永樂二年,卒立仁宗為太子。
《明史·解縉傳》:“儲位未定,邱福言:‘漢王功高,宜立。’帝密問縉,縉稱皇太子仁孝,天下歸心。帝不應。縉又頓首曰:‘好圣孫。’謂宣宗也。帝頷之。太子遂定。”
仁宗之立,即由宣宗之不凡,為成祖所深屬望,故得立。而解縉則以是為高煦所譖,屢貶竄而不得保,身為紀綱所殺,家屬且籍沒徙邊矣。
宣宗生之前夕,成祖夢太祖授以大圭(宣宗生于建文元年),曰:“傳之子孫,永世其昌。”既彌月,成祖見之曰:“兒英氣溢面,符吾夢矣。”既立太子,高煦與弟高燧,日夜伺隙讒構。始建文時,方孝孺以書抵北平間世子,宦寺黃儼為高燧黨,潛報成祖:“世子與朝廷通。”成祖大怒,而世子不啟緘,遣使馳上軍中,成祖發書乃嘆曰:“幾殺吾子!”九年,又立宣宗為太孫。北征時,太子輒監國。
《高煦傳》:“成祖嘗命同仁宗謁孝陵,仁宗體肥重,且足疾,兩中使掖之行,恒失足。高煦從后言曰:‘前人蹉跌,后人知警。’時宣宗為皇太孫,在后應聲曰:‘更有后人知警也。’高煦回顧失色。”
十年,北征還,以太子遣使后期,且書奏失辭,悉征宮僚黃淮等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