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劉的女婿其生來訪,請求見見新岳母,狐夫人也堅決不見。其生求見之心更切,劉說:“女婿不是外人,為什么這樣拒絕?”狐夫人說:“女婿相見,一定要給他些贈品。他對我的奢望過高,我自己思量也不能滿足他的要求,所以就不想和他見面了。”其生還是堅決請求見面,狐夫人就許他十天以后相見。到了約定的日期,其生來到狐夫人的門前,隔著門簾向她作揖致敬。因為隔著門簾,狐夫人的容貌隱隱約約看不清楚,其生也不敢定睛細看,離去時,還總是回頭看。這時,只聽見狐夫人說道:“阿婿回頭了!”說罷,大笑一聲,這一笑就像夜貓子一樣森然可怕,其生聽了,兩腿酥軟,心神不定,如喪魂失魄一般。從狐夫人那里出來,坐了一會兒,才稍稍定下心來。于是說:“剛才聽到笑聲,就像聽到晴天霹靂,覺得自己的身子已不屬于我一樣。”過了一會兒,來了個丫鬟,是受狐夫人之命,贈其生二十兩銀子,其生接受了,對丫鬟說:“圣仙平時和我岳父在一起,難道不知道我素來揮霍成性,不慣于使用小錢嗎?”狐夫人聽到這話后,說:“我早就知道他這個毛病,不巧家里沒錢了。前些時和別人結伴到汴梁去了,城市已為河神占據,一片汪洋。金庫也都淹沒在水中,我們入水中各得了不多的銀錢,怎么能滿足這種無厭的欲求?而且我縱然能厚厚地贈送他金錢,也只怕他福氣薄,承受不起。”
狐夫人凡事都能事先知道。劉洞九遇有疑難事,和她商議后,沒有解決不了的。有一天,狐夫人正和劉洞九一塊兒坐著,忽然仰面朝天,大驚失色,說道:“大難將要臨頭,我們怎么辦呢?”劉驚奇地問家里人是否平安,狐夫人說:“別人都沒事,只有二公子叫人擔心。這個地方不久就要變為戰場,你應當請求到遠處去出差,可以避免這場大禍。”劉聽從了她的話,便向上司請求出差。不久后,劉洞九就被委派將銀餉押運到云南、貴州去。從汾州到云、貴,路途十分遙遠,聽說的人都前來表示同情和安慰,只有狐夫人為劉祝賀。
不久,大同總兵姜叛變,汾州失陷,成為叛兵的巢穴。劉的次子從山東趕來,正好碰上戰亂,被叛兵殺害。汾州城被攻破時,官僚都被殺,只有劉洞九因為遠去云貴得以幸免。叛兵被平定后,劉才從云貴歸來。接著,因為有樁重要案子沒有辦好而被貶,家里窮到吃了上頓沒下頓,而官府又多方勒索,使得劉洞九一籌莫展。這時,狐夫人說:“不用發愁,床下有三千兩銀子,可以拿出來用。”劉大喜,問她:“這是從哪里偷來的?”狐夫人說:“天下沒有主的東西,取之不盡,哪里用得著偷呢?”后來,劉洞九找了個機會離開了汾州,回到山東老家,狐夫人也跟他回去了。
過了幾年,狐夫人忽然離去,用紙包上幾件東西留下,其中有喪家掛在門上的小幡,長約二寸多,眾人以為是不祥之兆。不久,劉洞九也死了。
金陵女子
沂水的居民趙某,因有事從城里回家,見一白衣女子在路旁傷心地哭。趙見她長得很美,便呆呆地望著不走。女子邊哭邊說:“你這個漢子為什么不走路,卻看著我?”趙說:“因為曠野無人,你哭得這樣傷心,使我難過。”女子說:“我丈夫去世,現在無依無靠,所以悲哀。”趙勸她何不再找一個好的配偶,那女子說:“還說什么選擇好壞,只要有地方去,做個側室,我也就滿足了。”趙于是毛遂自薦,女子點頭答應了。因離家較遠,趙要雇牲口,女子便說:“不用了。”她走在前面,像仙女般飄然而行。到家后,便開始操持家務,不辭辛勞。
過了兩年多,那女子對趙說:“感謝你的厚愛,我們相處了三年,我覺得很幸福,但現在我要回去了。”趙說:“你不是說無家可歸嗎?現在還要到哪里去呢?”女子說:“當時是信口說的,我怎么沒有家呢。我父親在南京開藥店,今后你如果想再見我,可以辦點藥材去,順便賺些路費。”趙于是想辦法幫她雇車馬,但她都拒絕了,出門步行而去,追也追不上。
過了許久,趙便開始想念她。于是買了一些藥材,向南京出發。到達時,先把藥材寄存旅店,然后上街尋訪。忽然,藥店中有一位老人看見了他,便說:“女婿來了。”同時出門迎接。進門后,見那女子正在院中洗衣。看到他,不說也不笑,仍繼續洗著。趙氣她不過,轉身走出大門。老人卻拉住他回到屋內,女子還是不理他。老人命家人置酒飯招待遠客,并打算送他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女子說:“他生來薄福,錢多保不住。可以酌量給點錢,讓他不白白辛苦一趟就行了。此外,可送他十幾個醫方,使他一輩子不缺吃少穿。”老人問趙帶來的藥材時,女子說:“已經賣了,貨錢在這里。”老人于是拿出錢和醫方交給趙,送他還鄉。
老人送的醫方很有效,至今沂水還有能知道的。例如用搗蒜的石臼接屋溜洗滌肉瘤,即是方子之一,很有奇效。
賭符
韓道士住在城里的天齊廟,由于他會很多幻術,所以大家便稱他為“仙人”。先父和他最為友善,每到城里去時,差不多都要去看他。有一天,先父和先叔到城里去,準備拜訪韓道士,正好在途中相遇。韓道士把鑰匙交給先父道:“請先到廟里,打開我屋子的門,坐上一會兒,我馬上就到。”先父拿著鑰匙到廟上開門,卻看到韓道士已經坐在屋里。關于韓道士的諸如此類的故事還有很多。
在這之前,我有一位本家族人嗜好賭博,因為先父的關系也認識了韓道士。當時大佛寺來了一位和尚,專門搞擲骰子賭博的把戲,賭注極大。族人一見就非常喜歡,把全部錢財都拿去賭博,結果大輸特輸,而且越輸心越急;后來干脆把田產全典當出去,再去賭,最后在一夜之間輸了個精光。于是,我的這位本族人,便帶著失魂落魄的神情去找韓道士,說話時語無倫次。韓道士便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照實說了。韓道士笑道:“經常賭博沒有不輸之理,你如能戒賭,我就能夠幫你收回財產。”族人道:“倘若能收回財產,我就用鐵棒把那些骰子都砸碎!”韓道士于是給他寫了一道符咒,交給他佩在衣帶上。囑咐道:“但得收回自己原來的財物就行了,不要得寸進尺啊!”又交給他一千文銅錢,約定贏回本錢之后就還給韓道士,族人大喜,帶著錢就去找那個和尚去了。和尚檢查了一下他的賭資,又還給他,不屑于和他賭。族人非賭不可,請求孤注一擲,和尚笑著答應了。和尚擲了一回無勝負,族人接過一擲,大勝。和尚再以兩千文錢為注,又敗。漸漸把賭注增加到十幾千文。族人賭運越來越好,一擲一吆喝,都是上等采。轉眼之間,就把前些時輸的錢全都贏回來了。因而暗自打算,再贏幾千也更好,于是又賭,可是賭運漸漸不佳,又開始輸錢,正在納悶時,一看衣帶下,發現那符咒已經沒有了,頓時大驚失色,于是罷賭,帶著錢回到道觀,償還韓道士后,計算一下贏的錢和最后輸的錢,總計和原來輸的錢數相等。最后慚愧地向道士承認了失去符咒的罪過。韓道士笑道:“已經在這里了,本來囑咐你不要貪財,你卻不聽,所以就取回來了。”
異史氏說:“普天之下促成傾家蕩產的,沒有比賭博更快的了;而且敗壞道德的,也沒有比賭博更厲害的了。凡是沉醉于其中的,就如同沉入迷海,不知底在什么地方。原來從事商業農業的人,都有自己的本業,讀詩書的文士,尤其珍惜光陰。扛鋤讀經,固然是成家立業的正路;清談一番,薄飲幾杯,也還算是利于寫作的風雅之事。而這些賭徒卻和邪惡朋友勾結在一起,成夜成夜地鬼混。傾囊倒箱,把金錢懸到了危險的山尖上,吆三喝五,乞靈于枯骨做的骰子。讓那些骰子盤旋亂轉,如同圓珠滾動,手中握著多張紙牌,如同拿著一把團扇。左顧右盼,鬼眼珠亂轉,假裝牌不好而偷偷下狠手,用盡了鬼魅伎倆。如有賓客來訪,在客廳里和客人周旋,還對賭局戀戀不舍。屋里房梁起火,還斜眼瞪著擲骰子的瓦盆。醉心于賭博,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久而久之,成了迷醉,搞得好端端的一個人口干唇焦,看著像個鬼。等到全軍覆沒,老本輸光,只能眼巴巴看人家賭,看看賭局,急得又喊又叫,心里發癢,英雄無用武之地,看看錢袋一文無有,空讓壯士灰心。伸著脖子徘徊,只覺得兩手空空無濟于事,垂頭喪氣,凄凄慘慘,到了深夜才回到家去。幸而能斥責他的人已經睡著,就怕驚得狗叫;若腹中空空,饑腸轆轆,又抱怨殘湯剩飯太涼。接著又賣兒賣女,典當田產,希望孤注一擲撈回本錢,不料又如同一場大火,把毛發燒了個精光,終究是水中撈月一場空。等到慘敗之后才冷靜反思,可是自己已經沉淪為下流人物了。試問賭徒之中,誰的技藝最高?大家都指一位穿不上褲子的叫花子。落魄賭徒如今常常饑腸轆轆,腹痛難忍,常常露宿街頭,急得抓耳撓腮,只有指望變賣點妻子梳妝盒中的東西。嗚呼!敗壞德行,傾家蕩產,身敗名裂,哪一件不是從賭博這條邪路上得到的報應啊!”
毛狐
農民馬天榮,二十多歲時妻子就去世了。由于家里很窮,所以無力再娶。一天,他在田里干活,看見一個年輕婦女,踩在禾苗上,從田間小路走過。女子面帶赤紅色,風致還好。馬懷疑她迷路,見周圍無人,就進行調戲,女的也不拒絕。馬進一步拉她睡覺,她笑著說:“青天白日,不作興這樣。你回去把門虛掩,夜里我會來。”馬不信,女發誓。于是馬把住的地方詳細告訴她。夜里,她果然來了。彼此相愛。馬覺得她肌膚細嫩,在燭光下顯得又紅又薄,像嬰兒的肌膚,而且全身都是細毛,感到奇怪。同時因她來歷不明,懷疑為狐。于是半真半假地詢問她,她坦率地承認是狐。馬說:“既是狐仙,應當有求必應。蒙你相愛,何不送我幾兩銀子?”婦女答應可以。次夜到來,馬向她要錢,她故意吃驚地說:“啊,忘記帶來了。”她去時,馬又叮囑。到夜間,馬又問:“我求你的事,也許未忘記吧。”她笑著請再等幾天。幾天后馬又提起,她笑著從袖子中取出兩錠銀子,大約有五六兩,上面還有花紋,十分精致可愛。馬高興極了,收藏柜中。過了半年,因為需要,拿出來給別人看,別人說是錫。用口試咬,隨口咬下。馬嚇得趕快收起。夜里婦人來時,馬生氣地責怪她。她笑著說:“你命薄,真的白銀,無福消受。”這事就這樣過去了。馬說:“聽說狐仙都是天姿國色,哪知道并不見得如此。”婦說:“我們隨人而變,你命里連一兩銀子都無福消受,哪能夠享有絕代佳人。我雖然容貌不好,配不上第一流人物,但是比起那些大腳、駝背的女人來,也算是天姿國色了。”
過了幾個月,婦人忽然送給馬三兩銀子,說:“你多次向我要錢,我因為你命里不該收藏銀兩,所以不同意。現在你很快就要定親,特送你一筆結婚用的錢,用以贈別。”馬申明沒有說親這回事。她說:“一兩天內就會有媒人來。”馬問對象長得如何,她說:“你想天姿國色,自然是天姿國色。”馬說:“那倒不敢奢望,不過三兩銀子怎么能討一個老婆?”婦人說:“這是月老注定的,由不得人。”馬又說:“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婦人說:“深宵來往,披星戴月,總不是長久之計。何況你有你的妻子,我不能代替她。”天亮時,臨別交給馬一包藥末,說:“分手后恐怕會害病,服了這藥就會好。”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來。馬首先問對方長得怎樣,媒說:“說好不好,說差不差。”問要多少錢辦彩禮,答說只需四五十吊錢。馬認為錢的問題不大,要求必須先看看人。媒人擔心好人家女子不肯隨便讓人看,于是約馬同去,相機行事。到了村莊,媒人先進去,馬等候多時,媒人來說:“行,我表親和她同住一個院落,剛才見女坐在房內,你假裝去看我表親,可以走近女子身邊去看。”馬跟著媒人到了院內,見到女子伏在床上,請人搔背。馬走近一看,確實如媒人所說。立刻商量聘禮,對方并不爭多爭少,有一二兩銀子稍為裝扮女子就行了。等一切手續辦完,三兩銀子剛剛用盡。迎女過門,才知女子是個駝背,一雙大腳。因此領悟狐的話早有預見。
異史氏說:“‘隨人變化’,也許是狐仙的自我解嘲。但她談到福澤,卻是可信的。我常常說,不是祖宗修了數代,不可能做大官;不是自身修行數世,不可能娶到佳人。凡信因果的人,必然不會說我信口胡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