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卷三(1)
- 聊齋志異
- (清)蒲松齡
- 4461字
- 2016-11-03 08:51:01
江中
王圣俞到南方游玩時,有一天把船停泊在江心。入夜,上床后,見月光皎潔如練,遂不能入睡,讓童仆給按摩。忽然聽到船頂好像有一個人行走的聲音,把船篷蘆席踩得嘩嘩作響,從船尾過來,漸漸接近船艙門。王圣俞懷疑有盜賊,便急忙起身問童仆,童仆說也聽見了。兩人問答之間,看見一個人身子趴在船頂,向船艙里探頭張望。王圣俞大驚失色,抓住寶劍呼喚其他的仆人,一船人都醒了。王圣俞便告訴他們剛才發生的事,有人疑惑是不是錯覺。忽聽船頂響聲又起,眾人又出艙向四方察看,悄無人影,只見天上月明星稀,江中波濤滾滾而已。
眾人坐在船中,又見一朵青色火焰,像一盞燈,突出水面,隨水浮游,漸漸靠近,快到船邊時,又猛然熄滅,接著有一個黑色人影從水里冒出來,直立于水上,手攀著船舷而行。眾人喊道:“必然就是這東西搗亂了!”眾人想射他一箭,剛拉開弓,這人影又隱入水中,再也看不見了。后來,王圣俞等人便問船家,船家說:“這里是古戰場,鬼魂時常出沒,我們已經習以為常了。”
道士
韓生是世家子弟,且十分好客。同村的徐生,常常在他家宴飲。一天,正舉行宴會,忽然有個道士進來,看門人給錢和糧都不要,卻賴著不走。家人很生氣,便置之不理。韓聽到“剝剝剝”的敲門聲,就問家人是怎么回事,家人把情況說給他聽。但話未完,道士就已經進來了,韓生立刻招呼他坐,道士向主人和賓客舉了舉手就坐下。稍問幾句,才知他住在村東的破廟里。韓生說:“對不起,那天移居東觀,并未聽說,所以未曾稍盡地主之誼。”道士答說:“野人初來,無交游。聽說居士為人大方,所以想討杯酒喝。”韓生于是酌酒敬客。道士酒量很大。徐生見他衣服又舊又臟,毫不客氣,韓也是敷衍而已。道士一連喝了二十多杯,然后告辭。
從此,韓家每有宴會,道士便不請自來,遇著吃就吃,遇著喝就喝。慢慢地,韓對他也產生了厭惡的情緒。
一天,喝酒時,徐嘲笑道士說:“道長常做客,何不做一次主人?”道士笑著說:“道人和閣下一樣,只是兩只肩膀抬一張嘴來。”徐聽了很慚愧,無言可對。道士接著又說:“雖然如此,但道人久有一番誠意,當盡力邀請大家去喝一杯。”告別時,留下話:“明天中午務請光臨。”
第二天,眾人相邀同去,卻都懷疑道士不會設席。但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道士早就在路上迎候他們了。于是邊說邊走,頃刻間已到廟前。進門后,發現庭院煥然一新,一座座樓閣連綿不斷,眾人感到非常奇怪,都說:“久不來這里,什么時候創建的?”道士回答說:“剛竣工不久。”再看室內一看,陳設華麗,為世家所未有,不覺肅然起敬。剛坐下,就開席。美酒佳肴,十分豐盛。斟酒的,端菜的,都是十五六歲的漂亮小伙子,身上穿著綢衣,腳上穿著大紅鞋,無比豪華。飯后,送上水果,眾人都沒有見過,所以都叫不出名稱來。所有的用具都是水晶、玉石之類,光彩奪目。盛酒的玻璃杯,大得嚇人。道士吩咐喚石家姊妹來,話聲才完,小童立刻答應下去了。一會兒,進來兩位美女:一位身材較高,苗條婀娜,恰似弱柳迎風;一位較矮,年紀很小。一對玉人,可稱“雙絕”,道士命她們唱歌。小姑娘邊拍板邊唱,大的吹簫相和,聲音清越優美。唱完后,道士高舉杯子要她們酌酒。并問:“久未跳舞,還記得嗎?”立即有童子在席前鋪下地毯,兩位美人翩翩對舞,長袖揮動,芬芳撲鼻。舞罷,各各倚在屏風上。這時,韓、徐二人心怡神暢,感到醉意盎然。道士不顧客人,喝干一杯酒,起身說:“請二位自斟自飲,我要稍微休息一下再來。”
只見南屋設有雕飾精美的臥榻,女子鋪好錦墊,扶道士上去,道士拉她同臥,并叫小姑娘搔癢。客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徐大聲說:“道士不得無禮!”正要向前阻止,道士匆匆逃去。小姑娘依然站在那里,徐拉她到另一臥榻上,公然擁抱她同臥。大姑娘還臥著未醒,徐對韓說:“你為什么這樣迂!”韓于是也上榻去拉大姑娘,但她睡得很熟,便抱著她同睡。
天亮時,酒醒了,夢也醒了。韓只覺得一身冰冷,一看之下,原來自己抱著長石睡在階級下。徐還未醒,枕著一塊廁所中的石頭睡在糞坑里。韓用腳踢醒他,相互驚駭。舉目四顧,但見一庭荒草、兩間破屋而已。
蘇仙
高明圖任湖南郴州知州時,常有一女子在河邊洗衣。河中有一塊大石頭,女子蹲在石上,見到綠苔一縷,十分光潔可愛。有一天,女子在洗衣服的時候,只見綠苔在水面蕩來蕩去,圍繞石頭轉了三圈,不覺內心有所觸動,回家后就發現自己懷孕了。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母親偷偷盤問她,她也如實地講了,母親只是覺得很奇怪。
不久之后,女子便生下一個兒子,她想把孩子拋棄,又于心不忍,于是就藏在柜子里哺養。并且立誓不嫁人,表明決不三心二意。但是,沒有丈夫,居然懷孕生子,畢竟覺得難以見人。
兒子長到七歲時,從來沒有見過外人。一天,那孩子忽然向母親說:“我漸漸長大了,關起來養,怎么行呢?我想離開這里,免得連累母親。”母親問他要到哪里去。他說:“我不是凡人的種子,將要飛上天去。”母親聽了,流著淚說:“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呢?”兒子答:“等母親歸天時再來。”又說:“兒去后,倘需要什么,可以打開我藏身的柜子,就能如愿。”說完,拜過母親就走了,而且一出門便杳無蹤跡。
女子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覺得更加驚奇。女子還是堅持原來的志向,沒有嫁人。從此,母女相依為命。可是,沒過多長時間,家道卻日益衰落下來。有一天早上起來時,發現連下鍋的米都沒有了,覺得非常難過。這時,女子忽然記起兒子臨別時說的話,但打開柜子,果然得到了米。從此有求必應。三年后,母親得病死去,辦理喪事所需要的東西,也都從柜中取得。
安葬了母親之后,女子單獨生活了三十年,從未跨出大門。一天,有鄰居來借火,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房中,和她講了幾句話后,便起身告辭。不久,忽見一朵朵彩云圍繞著女子所住的房屋,像張開的華蓋一樣,中間站著一位穿著漂亮衣裳的人,仔細一看,正是蘇家的女子。只見她乘云在空中盤旋,越飛越高,最后便不見了。鄰居無不感到驚訝。走進女子家中一看,只見她打扮得整整齊齊端坐在那里,卻已經停止了呼吸。
因為這女子并無親屬,于是大家便商量如何治理她的喪事。這時,忽然來了一個長得清秀而雄偉的少年,向他們道謝。鄰人過去也暗地里知道她有個兒子,所以并不懷疑。少年出錢安葬母親后,還在墓旁栽了兩株桃樹。等喪事一辦完,便告別鄉親,駕著云去了。
后來,桃樹結了果,又甜又香,人們稱它為“蘇仙桃”。桃樹很茂盛,年年開花結果。凡是在郴州做官的,常把桃子送給親友嘗嘗。
狐夫人
山東萊蕪縣的劉洞九,在汾州做知州。有一天獨自坐在州衙中,聽到院外有笑語聲慢慢接近。接著,便有四個女子走進屋來。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三十來歲,一個二十四五,還有一個是尚綰著散髻的少女。幾個人站在桌前,互相看著、笑著。劉洞九知道官衙院里本來就有很多狐仙,所以也沒有答理她們。不一會兒,那位梳散髻的少女拿出一方紅紗巾,調皮地扔到劉的臉上,劉扯下來扔到窗臺上,還是不理她。四個女子笑了一陣,就走了。
沒過幾天,那位四十來歲的女子又來了,對劉說:“舍妹和你很有緣分,希望你不要厭棄我們小家的姑娘。”劉一聽,就答應了,女子才離去。不一會兒,年長的女子和一個丫鬟扶著梳散髻的少女來了,并讓少女和劉并肩坐下,說道:“一對美好伴侶,今夜洞房花燭。你好好侍奉劉郎,我走了。”劉洞九仔細看看少女,覺得光艷照人,沒人能比得了,就和她同歡。并問她的來歷,少女說:“我不是人,但實際上又是人。我本是前任知州的女兒,被狐貍迷住了,死后就埋在院內。狐仙們用法術又讓我復生,所以我又飄飄忽忽像狐仙一樣了。”劉聽了就往少女的臀部摸去。少女發覺了,笑道:“你大概以為狐貍都有尾巴吧?”說完轉過身來說:“請你摸摸看,有沒有尾巴?”從此以后,少女就留在這里了。少女起居坐臥都有那個小丫鬟陪著。劉的家人都把她當作小夫人看待。丫鬟婆子們給她請安問候時,她給的賞賜都很豐厚。
有一天,正值劉洞九的壽辰。賓客很多,要擺三十多桌酒席,需要廚師很多。早下了文書去傳廚師們,讓他們按時到來,可是只有一兩個來的。劉洞九非常生氣。狐夫人聽說后,就說:“別發愁,廚師既然不夠用,不如把來的這一兩個也打發回去。我雖然沒有什么能耐,但三十多桌酒席還是不難置辦的。”劉聽了很高興,就讓把魚肉和蔥姜等佐料都搬到內宅里去,家里的人只聽得切菜剁肉的刀砧聲一直不斷。在門里放一張桌子,上菜的人把托盤放上去,轉眼之間,菜肴已經裝得滿滿的。托走后再來,又滿了,十幾個人上菜,絡繹不絕,取之不竭。最后,上菜的人來取湯餅,只聽門里說:“主人并沒預先囑咐做湯餅,現在就要做好,怎么可能呢?”接著又說:“沒辦法,去借一點吧。”不大一會兒,廚房就喊來取湯餅。一看,三十幾碗湯餅,騰騰冒著熱氣,擺在桌上。客人走后,狐夫人對劉洞九說:“可以拿出些錢來,償還某某家的湯餅。”劉讓人把錢送去時,那家人正巧剛剛丟了不少湯餅,在那里納悶呢,送錢的人去了,疑團才解開。
一天晚上,劉正在飲酒,忽然想起山東有種稍帶苦味的佳釀,狐夫人說:“請讓我取去吧。”于是出門去了。過了一會兒返回說:“門外有一壇酒,夠喝好幾天的了。”劉出去一看,果然是自己老家里的名酒“甕頭春”。過了幾天,劉的夫人派遣兩個仆人到汾州來,半路上一個仆人說:“聽說老爺的狐夫人犒賞手下人很優厚,這回得了賞錢,可以買件皮襖。”狐夫人在州衙中已經知道了,對劉說:“家里來人快到了,可恨賤奴才無禮,一定得收拾他一下。”第二天,那個胡說的仆人剛剛進城,頭猛然大疼起來,到了州衙,抱著頭亂叫,大家正想法給他吃藥,劉洞九笑道:“不用治,到時候自然會好。”大家懷疑他得罪了這里的小夫人,這個仆人想:我剛來到這里,行裝還沒解下來,罪從何來?他覺得沒有什么可求寬恕的,只好跪在簾外膝行哀求。只聽簾中說道:“你稱我夫人,也就罷了,為什么還加個‘狐’字?”仆人此時才明白過來,磕頭求饒不已。簾中又說:“既想得個皮襖,怎么還能這樣無禮?”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已經好了!”夫人說罷,仆人的頭疼病也隨即好了。正要拜謝出來,簾中忽然又拋出一個小包來,說:“這是一件羔羊皮襖,你可拿去。”仆人解開一看,里面有五兩銀子。
出來后,劉問家里的消息,仆人說,家里什么事也沒有,只是有天夜間丟失了一壇好酒,一查對時間,正是狐夫人出外取酒的那天晚上。眾人都很怕夫人的神威,稱她為“圣仙”,劉便為她畫了一幅小像。
當時,張道一官拜提學使,聽到狐夫人的奇事后,就以和劉洞九是同鄉為名,前去拜訪,想和狐夫人見一面,但被狐夫人拒絕了。劉便把畫像給他看看,張道一看,硬要把那畫像帶走了。回去后,張把狐夫人的畫像懸掛在座旁,早晚禱告道:“以娘子的花容玉貌,到誰那兒去不好?為什么托身給一個胡子拉碴的老頭?下官我哪一點也不比劉洞九差,為什么不光顧我一回?”狐夫人在州衙忽然對劉說:“張公無理,我要稍稍懲罰他一下。”一天,張道一正在禱告,突然覺得好像有人用銅戒尺打了他額頭一下子,嗡的一聲,頭疼欲裂。張道一感到非常恐懼,就把狐夫人的畫像送了回去。當劉洞九問張道一的仆人是怎么回事時,張的仆人沒敢說實話,只胡說答了幾句,劉笑著說:“你家主人額頭上沒疼嗎?”仆人一聽,覺得瞞不了,就把實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