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童年(6)
-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經(jīng)典譯林)
- (蘇)高爾基
- 4957字
- 2016-03-18 17:03:04
格里戈里師傅站在砌有三口染鍋的又寬又矮的爐子前,正在用一根根長的黑色攪棒在染鍋里不時地?cái)嚢鑾紫拢嚢籼崞饋恚炜磸陌舳说蜗聛淼娜旧t火熊熊,在他那件花花綠綠的像神甫法衣似的皮圍裙的下擺上,映出閃閃的光亮。三口染鍋里的染水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的濃煙似的蒸汽向門口徐徐散發(fā),外面一陣陣干雪沿著院子的地面吹過。
格里戈里師傅渾濁通紅的眼睛從眼鏡底下瞅了我一眼,粗聲地對伊萬說:
“拿劈柴,難道沒長眼睛?”
等小茨岡跑到院子里去搬劈柴的時候,格里戈里坐到一只裝紫檀染料的大口袋上,打手勢招呼我到他跟前。
“到這邊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溫暖柔軟的大胡子包住了我的半邊臉,使我永遠(yuǎn)難忘地講述著:
“你舅舅把他的老婆往死里打,最后把她折磨死了,現(xiàn)在他的良心受到責(zé)備,明白嗎?你應(yīng)該什么都懂,你要小心,不然,你也會死路一條!”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就像跟外婆在一起一樣,但我總感到有點(diǎn)害怕,覺得仿佛他從眼鏡底下把一切都看透了似的。
“要問怎么打死他老婆的?”他不緊不慢地說,“是這樣的:他躺下去和老婆睡覺,用被子把她連頭都蒙上,緊緊地壓住,拼命地打。你問他干嗎打?他啊,大概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這時,伊萬已經(jīng)搬了一滿抱劈柴回到了染鍋旁,蹲在火旁烘手,格里戈里師傅并不介意他回來,仍然繼續(xù)極有感染力地說道:
“也許是因?yàn)樗掀疟人麖?qiáng)才打她,他妒忌老婆。小兄弟,卡希林一家不喜歡好人,他們嫉妒好人,容不了人,把好人全都弄死了才稱心。你去問問你外婆,他們是怎樣把你父親從世上攆走的。她會把實(shí)情全告訴你的,她不喜歡說假話,也不會說謊。你外婆像個圣人,雖然也喝酒、聞鼻煙。她好似圣徒帶點(diǎn)傻氣。你要緊緊抓住她不放……”
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院子里去,心情又壓抑,又害怕。萬紐什卡在過道里趕上了我,按住我的頭,對我低聲耳語說:
“你別怕他,他是好人。你要直對著他的眼睛看他,他喜歡別人這樣看他。”
一切都使我感到奇怪和焦躁不安。另一種樣子的生活我沒經(jīng)歷過,但我還模糊地記得,從前父親和母親不是這樣生活:他們說話和這里不一樣,娛樂也不同,無論是走路和坐著他們總是雙雙對對,肩并肩,緊緊依偎在一起。他們常常整晚整晚地長久地在一起說笑,坐在窗口高聲唱歌,大街上的人聚攏在窗前看著他們。那些仰頭向上看的人的一張張面孔,使我好笑地聯(lián)想起飯后桌上放著的一個個尚未洗凈的臟碟子。這里的人很少笑,即使笑也搞不清他們在笑什么,相反,相互大聲叫嚷、相互威脅,或者躲在角落里竊竊私語則是常有的事。孩子們整天不哼不哈,連走路也躡手躡腳,誰也不去注意他們。他們就像塵土遭到雨打被牢牢地釘在土地上一樣。在家里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這里的整個生活使我如坐針氈,忐忑不安,而且引起我陣陣疑團(tuán),迫使我緊張地注視著一切,每發(fā)生一件事我都追根究底,弄個明白。
我和伊萬的友誼不斷加深。外婆從日出到深夜都在忙家務(wù),所以,我?guī)缀跽煸谛〈膶磉呣D(zhuǎn)。每當(dāng)外公打我的時候,他仍然把自己的手臂放在樹條下面護(hù)著我,第二天他就把打腫了的手伸給我看,并向我發(fā)牢騷說:
“不行,這么做一點(diǎn)也不頂用!你并沒有因?yàn)槲覔蹙捅淮虻幂p一些,而我呢,瞧,打成了這樣!我再不護(hù)你了,得啦,讓你去挨吧!”
可到下一次我挨打的時候,他還是護(hù)我,又受一次無謂的疼痛。
“你不是說,不愿再這么做了嗎?”
“原來我是不愿意的,可到時候我的手又伸進(jìn)去擋了……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覺就伸進(jìn)去了……”
不久,我又聽到小茨岡的一件事,這件事愈加使我對他感興趣,更加喜歡他了。
每星期五,小茨岡都把一匹叫沙拉普的棗紅色騸馬套在一輛寬雪橇上,那匹騸馬調(diào)皮搗蛋,愛吃甜食,是外婆的心肝寶貝。小茨岡出發(fā)時都穿上長僅及膝的短皮襖,戴一頂厚實(shí)的皮帽子,緊緊扎一根綠色的寬腰帶,趕著雪橇到集市上去采購食物。有時,他去了很久還不回來,家里的人就焦急不安了,他們不斷到窗口去,呵氣把窗玻璃上的冰化掉,向窗外張望。
“還沒來?”
“沒有!”
最最焦急的是外婆。
“唉,”她對我的兩個舅舅和外祖父說,“你們把我喜歡的人和馬全給毀了!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怎么不害臊?難道你們自己的東西還嫌少?哼,一大家子全是窩囊廢,貪心不足,上帝要懲罰你們!”
外婆愁眉苦臉地嘮叨著:
“好了,算了吧。這是最后一次了……”
有時,小茨岡直到中午才回來,舅舅和外公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外婆一面使勁地聞鼻煙,一面像一頭大熊似的笨手笨腳地跟在他們后面走來走去,不知為什么她每到這個時候手腳就不靈便了。孩子們也奔出屋了,于是,出現(xiàn)了一幅快樂的卸車場景,大雪橇上滿載著豬崽、已經(jīng)宰殺好的雞鴨家禽、魚和大塊大塊的肉等等,花色品種,一應(yīng)俱全。
“關(guān)照你要買的東西都買了嗎?”外祖父斜著他那銳利的眼睛打量著裝滿東西的雪橇,問道。
“要買的全都買了。”伊萬快樂地應(yīng)答著,他在院子里不住地連蹦帶跳,想使身子暖和些,手套拍得噼啪噼啪的響。
“不要拍手套,拍壞了要用錢去買。”外祖父兇狠狠地喊道。“找回的零錢呢?”
“錢全用完了。”
外祖父繞著雪橇慢慢地轉(zhuǎn)圈子,輕聲地說:
“你拉回來的東西好像又多了,不然的話,很可能是你沒有花錢買的吧?我不希望你這樣。”
他皺著眉,嘟著嘴,快步走了。
兩個舅舅高興地?fù)湎蜓┣粒央u呀、鴨呀、魚呀、鵝肫肝呀、小牛腿呀、大塊大塊的肉呀,一樣樣卸下雪橇,一面用手掂掂分量,一面吹起口哨,七嘴八舌地嚷著夸贊小茨岡:
“嗬,這小子真機(jī)靈,挑得多棒!”
米哈伊爾舅舅特別興奮,腳上好像裝了彈簧,在雪橇周圍跳來跳去,像啄木鳥似的用鼻子湊近車上的每一樣?xùn)|西,嗅嗅這,聞聞那,饞涎欲滴地吧嗒著嘴唇,美滋滋地瞇起他那靈活的眼睛;他長得和外祖父一樣干瘦,但個頭比外祖父高,全身黝黑,像一根燒焦的木柴。他把凍僵的手插在袖子里,詳細(xì)地問小茨岡:
“我父親給你多少錢?”
“五個盧布。”
“這車東西值十五個盧布。那你花了多少錢?”
“四盧布十戈比。”
“這么說,還有九十戈比上了你的腰包了。雅科夫,你看見他怎么攢錢了吧?”
雅科夫舅舅在嚴(yán)寒里只穿了一件襯衣,他站在那里對著寒冷的藍(lán)天眨巴著眼睛,不時微微地笑笑。
“萬卡,你就請我們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懶洋洋地說。
外婆一邊卸馬套,一邊跟馬談心:
“怎么啦,我的乖孩子?怎么啦,我的小貓咪?想玩一會兒嗎?去吧,玩一會兒去吧,你這上帝賜的開心寶貝!”
高大的沙拉普揚(yáng)起頸上濃密的鬃毛,用它那雪白的牙齒蹭外婆的肩膀,扯外婆系在頭發(fā)上的絲巾,快樂的眼睛不住地瞅著外婆,甩頭抖掉掛在睫毛上的霜,低聲嘶叫著。
“想吃小面包?”
外婆向沙拉普牙齒里塞進(jìn)一大片咸面包,用自己的圍裙兜在馬嘴巴下等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沙拉普吃。
小茨岡也像一匹小馬似的輕快地跳到外婆跟前。
“老媽媽,這匹騸馬可真有勁,又這么聰明……”
“走開,不要在我面前拍馬屁,耍滑頭。”外婆跺著腳喊道。“你要曉得,今天我不喜歡你。”
外婆向我解釋說,小茨岡在集市上買東西,與其說是買,不如說是偷。
“你外祖父給他五個盧布,他能只用三個盧布買,偷十個盧布的東西,”她不高興地說,“他喜歡偷,這個淘氣鬼!起初他試著干了一次,得了手,沒事兒,回到家里大伙兒笑了一陣,還夸他干得不錯,他就這么把偷當(dāng)成了家常便飯。你外公年輕時吃足了苦,嘗盡了窮的滋味,到老來變得貪心了,現(xiàn)在他把錢看得比親骨肉還重,就喜歡白得人家的東西!而米哈伊爾和雅科夫呢……”
她揮了揮手,停了一會兒不作聲,望著打開的鼻煙壺里面,嘮嘮叨叨地接著說:
“廖尼亞,世上的諸事萬物就像花邊,鉤花邊的又是個瞎眼婆娘,我們哪兒分得清那些花紋啊!萬一伊萬卡在偷的時候被人逮住,那就要被人往死里打……”
外婆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
“唉,我們的規(guī)矩一大堆,就是沒道理好講……”
第二天,我去求小茨岡,要他下次別再偷了。
“要不,他們會把你打死的……”
“他們抓不住我,我會溜掉的:我手腳多靈活啦,馬也跑得快!”他微笑著說,但頓時又憂愁地皺起了眉。“我知道,偷東西不好,也危險(xiǎn)。不過,這沒什么,我覺得無聊,解解悶。錢嘛,我不想攢,你那兩個舅舅,一個星期之內(nèi)就把我口袋里的錢全都給騙光了。我也不可惜,你們?nèi)萌グ桑》凑叶亲映缘蔑栵柕摹!?
他突然抓住我的兩只手,輕輕地?fù)u了幾下。
“你雖然身子輕,長得又單薄,可骨頭堅(jiān)實(shí),長大后肯定是個大力士,你知道怎么著,你要學(xué)彈吉他,去求你雅科夫舅舅,真的!你現(xiàn)在還小,又這么不走運(yùn)!你人小,可脾氣不小。你不喜歡你外公?
“我不知道。”
“我啊,除了老媽媽,卡希林一家子我全不喜歡,讓魔鬼去愛他們吧!”
“也不喜歡我?”
“你不是卡希林家的人,你姓彼什科夫,是另一個血統(tǒng),另一個家族……”
他猛地緊緊摟住我,幾乎像呻吟一樣喃喃地說: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嘿,老天啊!你知道,那該有多好!我要把所有人的心都唱得像火燒一樣的滾燙……好了,去吧,小兄弟,該干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塞了一把小釘子到自己嘴里,然后將一大幅浸濕了的黑布緊緊繃釘在一塊很大的方木板上。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過了不久,小茨岡突然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在院子的大門旁的院墻邊上,斜靠著一個很大的橡木十字架,十字架的木頭很粗,上面有好多癤疤。它靠在那里很久了。我剛到這里的頭幾天就看見了,那時候,它還比較新,黃黃的,但經(jīng)一個秋天被雨打得漆黑,發(fā)出一股股浸染的橡木的苦味,在本來就擁擠而骯臟的院子里,十字架顯得很礙事。
這個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買來準(zhǔn)備安置在他妻子墳前的,他許下誓愿,要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天,親自背著十字架到她墓前去。
這一天終于到了,是星期六,時值初冬,天氣嚴(yán)寒,冷風(fēng)刺骨,雪從屋頂上被紛紛吹落。全家人都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就帶著三個孫子到墓地去做安靈彌撒了。因?yàn)槲曳噶耸裁村e,把我一人留在家里。
兩個舅舅穿著一色的黑短皮襖,兩人把十字架從地上稍稍抬起,扛著十字架的兩翼站起來;格里戈里師傅和另一個不認(rèn)識的外人費(fèi)力地抬起十字架下面沉重的粗端,放到小茨岡寬大的肩上;他踉蹌了一下,立刻叉開兩腿站住。
“吃得住嗎?”格里戈里問。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爾舅舅生氣地叫嚷:
“把大門打開,瞎鬼!”
雅科夫舅舅卻說:
“萬卡,你不害臊,我們兩個人的勁加起來都沒有你的勁大!”
但是,格里戈里一面開門,一面特別關(guān)切地囑咐伊萬說:
“當(dāng)心,別硬撐!上帝保佑你!”
“禿驢!”米哈伊爾舅舅上了大街后回頭叫罵了一聲。
院子里的人都冷冷地笑了笑,然后大聲談?wù)撈饋恚坪醮蠹覍Π咽旨馨嶙叨几械礁吲d。
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牽著我的手到染房里,對我說:
“興許今天你外公不會打你了,他今天的眼神和氣……”
在染房里,他讓我坐在一堆整理好準(zhǔn)備染色的羊毛上,關(guān)心地把我用羊毛一直圍到肩膀,然后聞了聞染鍋里冒上來的汽,沉靜地說:
“親愛的孩子,我三十歲就認(rèn)識你外公了,他干的事兒從頭到尾我都看在眼里,早先我和他是要好的朋友,兩人一起開始干這行當(dāng),一塊兒出點(diǎn)子。你外公啊,他精明!現(xiàn)在他當(dāng)上了老板,可我不會。不過,上帝比我們所有人都聰明:他只要微微一笑,絕頂聰明的人轉(zhuǎn)眼就成了傻瓜蛋。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人為什么那么說,為什么那么做,可你一定要把世上事全都弄明白。孤兒的日子難啊。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捷伊奇是個金不換的人,他什么都清楚,就為這一點(diǎn)你外公不喜歡他,不認(rèn)你父親……”
聽別人講好話總是愉快的,我一面聽他敘說,一面看著。通紅的爐火里,時時躥出黃燦燦的火苗在閃耀、嬉戲,染鍋上一團(tuán)團(tuán)乳白色云朵似的蒸汽不斷冉冉升起,一直冒到房頂?shù)男蹦景迳希e成一層瓦灰色的霜。透過房頂?shù)囊坏赖腊蹇p,看到的天空像是一條條湛藍(lán)的絳帶。風(fēng)靜了,太陽在什么地方放出了光輝,整個院子充滿了猶如紛紛飄落著玻璃似的灰塵。大街上,雪橇下的滑木在冰上擦出陣陣刺耳的吱吱聲。藍(lán)色的煙從屋頂?shù)臒焽枥镅U裊升起,一縷縷淡淡的煙影在雪地上掠過,也像在絮絮地訴說著什么。
個子細(xì)長、瘦骨嶙峋的格里戈里師傅,蓄了一臉的大胡子,沒戴帽子,耳朵顯得特別大,真像一個善心的巫師。他一面攪著沸騰的染水,一面不斷地教導(dǎo)我:
“對所有的人都要直對著他的眼睛看;哪怕有條狗向你撲過來,你也用正眼看著它,它見你這樣,就往后退了……”
他的那副沉甸甸的眼鏡,重重地壓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和外婆的鼻尖一樣,布滿了青紫的血斑。
“別忙,等一等,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說,一面諦聽外面的動靜,接著用一只腳關(guān)上爐門,蹭蹭三步兩跳就跑到院子里。我也跟著他奔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