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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童年(7)

在廚房里,小茨岡仰面躺在地板中央,幾道寬寬的光束從窗格射進屋里,一束光照在他的頭上,另一束照在胸脯上,還有一束照在兩只腳上。他的上額奇怪地發亮,雙眉高高抬起,斜視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漆黑的天花板,發烏的雙唇不停地哆嗦,吐出粉紅色的泡沫,血從唇角兩邊流出,順著兩腮淌到頸子上,一直淌到地板上,鮮血像一條條濃稠的溪水,從他背下流淌出來。伊萬的兩條腿難看地伸著,顯然他身上肥大的燈籠褲也被血浸得濕透了,褲子牢牢粘在地板上。地板長時間被沙粒沖刷得干凈滑溜,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一條條溪水般的鮮血,穿過地板上的一道道光帶,慢慢向門檻流去,血是那樣的鮮,那樣的亮。

小茨岡兩臂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十個手指在微微顫抖,在地板上抓撓,染上顏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光。

小保姆葉夫根尼婭蹲下身子,把一支小蠟燭放進伊萬的手里,但伊萬拿不住,蠟燭倒在地上,燭芯浸在血泊里,火熄滅了。小保姆拾起蠟燭,用圍裙角擦干凈,又試著在他顫抖的手指里放穩蠟燭。廚房里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嘀嘀咕咕唧唧喳喳的聲音此起彼伏,像風似的沖擊著我,把我從門檻上推走,可是我緊緊抓住門把手不放。

“他絆了一下?!毖趴品蚓司说念^不住地戰栗,轉來轉去,用陰沉的嗓音敘述當時的情況。他臉色晦暗,萎靡不振,兩眼無神,常常眨巴。

“他跌倒了,十字架壓下去,砸在脊背上,幸虧我們趕緊扔掉十字架,不然我們也要變成殘廢?!?

“是你們把他害死的?!备窭锔昀飷灺晲灇獾卣f。

“就是的,又怎樣呢……”

“你們!”

鮮血還在不斷地流,門檻下已經積成了一洼血,已變得發黑,似乎還在往上漲。小茨岡口中泛著粉紅色的泡沫,夢魘般地發出像牛哞哞叫的含混的聲音,眼看愈來愈虛弱了,他的身子漸漸伸得越來越平,緊貼在地板上,仿佛要陷進地板里去似的。

“米哈伊爾騎馬趕到教堂去叫父親了,”雅科夫舅舅低聲說道,“我便雇了一輛馬車盡快把他拉回來……幸好我沒有自己背十字架下面的大頭,要不然就……”

小保姆再一次想使小茨岡的手抓住蠟燭,蠟燭油和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聲地說:

“你就把蠟燭放在他的頭旁邊,你這個楚瓦什[10]女人!”

“就那樣?!?

“把他的帽子脫下來!”

小保姆費勁地從伊萬頭上脫下帽子,伊萬的后腦勺咚地一聲碰在地板上?,F在他的頭歪向一邊,血流得更多,但已經只從一個嘴角里往外流了。就這樣拖了好長好長時間。開始時,我還一直在等著,指望小茨岡休息好后,起來,坐在地板上,吐口唾沫說:

“咳,好熱啊……”

以前,每逢星期日吃過午飯,他一覺醒來后都是這樣,但這次再也不起來,而且越來越虛弱了。陽光已經照不到他的身上,光線逐漸變短,只照到窗臺上了。他全身發烏,手指已經不再顫動,唇上的泡沫也沒有了。在他的天靈蓋后面和兩耳旁邊點了三支蠟燭,搖曳不定的黃黃的燭火照著他那黑得發藍的蓬松的頭發,燭光反射的黃色光點在他黝黑的兩頰上跳動,鷹喙般的鼻尖和粉紅色的牙齒閃閃發亮。

小保姆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低聲地訴說著:

“你是我心愛的人兒,是逗人開心的小鷹……”

我又怕又冷,爬到桌肚里去躲在那兒。過了不久,外祖父腳步沉重地闖進了廚房,他身上穿著浣熊皮大衣,外婆穿著領子上有毛皮的寬大斗篷式的女外衣,還有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和許多不認識的外人都跟了進來。

外祖父脫下皮大衣,摔到地上,大聲叫罵:

“你們這些壞蛋!多好的一個小伙子白白被你們害死了!再過五六個年頭,他可就是個無價寶了……”

衣服堆在地板上,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伊萬了,我便爬了出來,無意碰到了外祖父的腳。他把我踢開,攥緊了通紅的小拳頭,狠狠地威嚇舅舅:

“你們這兩個惡狼!”

他在長凳上坐下,兩手撐住凳子,忍淚哽咽不止,用尖溜溜的嗓音說:

“我知道,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唉,萬紐舍奇卡[11]……你這個小傻瓜!沒辦法啦,?。课沂钦f,真沒辦法啦?馬是人家的,韁繩爛掉了。孩子他媽,這幾年上帝不喜歡我們了,啊?孩子他媽?”

外婆身子伏在地板上,兩手不住地撫摩伊萬的臉、頭和胸口,直對著他的眼睛哈氣,抓住他的兩只手,不斷地搓揉,把三根蠟燭全碰倒了。過了一會兒,她費力地站起來。她身上穿著發亮的黑色外衣,整個臉也變黑了,可怕地瞪圓了雙眼,壓低了聲音罵:

“滾,你們這幫天地不容的該死的魔鬼!”

所有人,除了外祖父外,都擁出了廚房。

……小茨岡無聲無息、無人思念地被埋葬了。

注釋:

[1]伊萬的愛稱。

[2]幫工伊萬的小名。

[3]雅科夫的小名。

[4]米哈伊爾的小名。

[5]茹克(俄語жук的發音,甲蟲)。

[6]“杜拉克”(俄語дурак)是“傻瓜”的意思。

[7]伊萬的小名。

[8]大衛王系公元前十一世紀末至公元前約九五〇年的以色列猶太國國王。據圣經故事傳說,大衛是宗教詩歌的作者和音樂家。

[9]格里戈里的小名。

[10]現住在楚科奇民族專區的少數民族。

[11]萬紐舍奇卡是伊萬的小名。

我躺在一張很寬的大床上,一床大被子把我嚴嚴實實地裹了四層,我聽著外婆跪在那里向上帝禱告,一只手緊緊貼住胸口,一只手間或不緊不慢地畫著十字。

外面天氣酷寒,砭人肌骨;綠瑩瑩的月光透過窗玻璃上的冰花,將她那鼻子大大的、慈祥的面龐照得容光煥發,清晰可鑒,一雙烏黑的眼睛猶如磷火似的閃閃發光。遮著外婆頭發的絲巾好像經過鍛造似的發亮;黑色的連衣裙微微顫動,似水般地從兩肩順著身體緩緩流淌下來,鋪展在地板上。

外婆每次做完祈禱,都默默脫去衣服,整齊地疊好,放進屋角的箱子里,然后走到床前,這時,我就假裝睡得很熟。

“得啦,別騙我了,小調皮鬼,你沒睡,是嗎?”她輕輕地說,“我是說,你沒睡著,心肝寶貝,對吧?喂,讓點被子給我蓋!”

我想到接著她會怎么樣,就忍不住笑了,于是她大聲嚷起來:

“啊,你有意拿我這個老外婆開玩笑!”

她抓住被角麻利地用勁往自己身上一拉,把我光著身子拋到空中打了幾個轉,撲通一聲,跌到軟綿綿的絨毛褥子上,她哈哈大笑說:

“怎么啦,你這個小壞崽子,這下吃到苦頭了吧?”

但有時她做禱告的時間很長,我真的睡著了,已經聽不見她躺上床的聲音了。

但凡她做禱告的時間長,總是那一天有傷心事,或者發生了吵嘴打架之類的事。聽外婆禱告十分有趣,她把家里所有的事一件一件詳詳細細地說給上帝聽。她胖大臃腫,跪在那兒像一個大土堆,起先聲音很低,口中念念有詞,說得很快,聽不清楚,后來嗓音便變得低沉有力,絮絮叨叨地說:

“主啊,你是知道的,所有的人都想日子過得好一些。米哈伊爾呢,是老大,他該留在城里,叫他搬到河對面去,他覺得委屈。那兒他沒住過,新來乍到的,不知會出什么事兒。孩子他爸呢,他比較喜歡雅科夫,對他嬌慣的孩子偏心眼兒,這樣不好吧?老頭兒脾氣倔,上帝啊,你開導開導他吧!”

她睜著一雙閃亮的大眼睛,望著發暗的神像,給她的上帝出主意說:

“主啊,你就托個夢給他,讓他明白,該怎么給孩子分家!”

外婆不斷地畫十字,磕頭,寬大的前額在地板上碰出咚咚的聲響,隨后,又伸直身子,一本正經地說:

“你讓瓦爾瓦拉有點歡樂吧!她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惹惱了你啦?她有什么罪過比別人大?一個女人年紀輕輕身強力壯的,卻成天在苦水里過日子,這是怎么回事??!上帝啊,你不要忘記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他眼睛一瞎,就得去討飯,這多不好?。∷惠呑拥木θ脑诶项^子身上了,到頭來難道老頭子會拉他一把不成……啊,主啊,主啊……”

她久久地靜默不語,虔誠地低下頭垂著兩手,仿佛睡熟了,凍僵了。

“還有什么呢?”她皺起眉毛,一邊回憶,一邊出聲地說,“你救救所有的正教徒,寬恕他們吧!饒恕我這個該死的老傻瓜吧!原諒我,你明白,我犯罪不是我故意使壞,是因為我糊涂,我腦子笨啊?!?

她深深嘆了口氣,親切地、心滿意足地說:

“親愛的老天爺啊,你無所不知,你心如明鏡啊。”

我非常喜歡外婆的上帝,他和外婆這么親密、這么知心,所以我常常央求她:

“你給我說說上帝的事兒吧!”

外婆講起上帝來,總是那么特別:聲音輕輕的,一句話一句話聲音拉得怪長。她瞇起眼睛,而且一定要坐著講。她每次都是先欠欠身子,坐下來,再把頭巾披到頭上,一講就講得很久很久,一直講到別人睡著了為止:

“天堂里有一座小山崗,周圍是一片綠草地,山崗上長著一片銀白色的椴樹,上帝就坐在那椴樹蔭下的一個藍寶石鑲成的寶座上。那椴樹啊,一年四季鮮花盛開。在天堂里既沒有冬天,也沒有秋天,花兒永遠不凋謝,就這么一個勁兒地爭芳吐艷,使上帝的仆人幸福愉快。在上帝的身旁,有許多許多天使在飛翔,多得啊,就像一群群蜜蜂飛舞,就像雪花紛紛飄揚,就像成千上萬的白鴿從天上俯沖飛到大地,然后又展翅從大地返回天上。它們把我們的一切,把人間的每一件事都報告上帝。那里面有你的、我的、外公的天使,上帝給我們每一個人都指派一個天使,他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平等。瞧,你的天使向上帝報告:列克謝向他的外公伸舌頭裝怪相了!于是上帝便吩咐說:好吧,讓老頭兒抽他一頓!就這樣,天使把所有的事情,把每個人的情況都報告上帝,上帝對每件事、每個人都賞罰分明,誰該痛苦和不幸,誰該快樂和幸福。就這樣,在上帝那兒所有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天使們盡情歡樂,他們撲棱著翅膀,不斷地給上帝唱著贊美歌:‘榮耀屬于你,主啊,榮耀屬于你!’而上帝怎樣呢,親愛的孩子,他只向天使們微笑,他是在說:‘好啦,好啦!’”

外婆自己也搖晃著腦袋,微微含笑。

“你親眼見過嗎?”

“我沒見過,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每當她講上帝、天堂、天使們的時候,她就變小、變溫和了,她的臉也變年輕了,含著淚水的眼睛流露出暖人心靈的光芒。每次我都拿起她那像緞子一樣光滑的沉甸甸的辮子,繞在自己脖子上,一動不動入神地聽她講那永遠講不完、聽不厭的故事。

“上帝不能讓人看到,誰看見上帝,誰的眼睛就會瞎。只有圣徒才能全神貫注地看他。天使我見過;當人的靈魂潔凈的時候,他們才現身。有一次,我在教堂里做晨禱,祭壇上就有兩個天使走動,天使的身體好似雪亮雪亮的霧,透過他們的身體可以看到后面一切,他們的翅膀好像薄薄的一層紗,還鉤上了花邊,收翅走動時觸到地板。兩個天使在神座的周圍走來走去幫助老伊利亞神甫:伊利亞每當舉起他那衰老顫抖的雙手向上帝祈禱時,他們就扶托住他的胳膊肘。伊利亞年事已高,老態龍鐘,眼睛已經瞎了,到處磕磕碰碰,過不久他就去世了。當時,我一看見天使,高興得愣神兒了,心里難過起來,眼淚直向下滾。啊,多好啊!哦,廖尼卡,我的心肝寶貝,天上也好,人世間也好,只要在上帝身邊,就什么都好,多好?。 ?

“難道我們這兒也好嗎?”

外婆對自己畫了個十字,回答說:

“感謝賢明的圣母,一切都好!”

她的回答可把我搞糊涂了:很難承認在這個家里一切都好,我覺得在這個家里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有一天,我從米哈伊爾舅舅的房門旁走過,看見納塔利婭舅母臉色煞白,一只手捂住胸口,在房間里來回轉,喊叫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聽起來令人可怕:

“上帝啊,你把我收回去吧,把我帶走吧……”

她對上帝禱告的話我聽得懂,以后格里戈里師傅嘮嘮叨叨說的話我也懂,他常常說:

“我瞎了去討飯也比在這兒強……”

我真想讓他快點瞎,那時我就能求他,我牽著他給他帶路,我們一起到處去要飯。我已經把我的想法對他說過,格里戈里師傅微微含笑回答說:

“好吧,讓我們一起要飯去!我就在城里大街小巷到處吆喝:他就是行會頭子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孫,他女兒的兒子!那才有趣呢……”

我不止一次看見納塔利婭舅母呆滯的眼睛下面有幾個發青的腫塊,臉色蠟黃,嘴唇浮腫。我問外婆:

“舅舅打她啦?”

外婆嘆氣答道:

“他偷偷地打,這個該死的要進地獄的東西!你外公不準他打,他就每天夜里打。他心狠手辣,而你舅母又偏偏膽小怕事,是個窩囊廢?!?

外婆越說越有勁,接著說:

“不過現在總算不像從前那么打得厲害了!眼下只是照著她的牙齒、耳朵上打一陣,揪揪她的辮子就算了。從前呀,你知道,每次都要惡毒地折磨她幾個鐘頭!有一次,你外公打我,從復活節的第一天日禱起,一直打到晚上。打一陣,打累了,歇一會兒,再打。用拴馬的韁繩打,想到什么就用什么打?!?

“為什么打你?”

“記不得了。還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給我吃飯,差點沒死掉。要不,還要……”

這可使我驚奇得目瞪口呆了:外婆的塊頭要比外祖父的大一倍,我不相信,外祖父能制服得了她。

“難道他比你的勁大?”

“勁是沒有我的大,可他的歲數比我大!另外,他是我的丈夫!上帝為了我,會降罪給他的,主囑咐我要忍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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